简介
这是一本难以归类的作品,内容涉及乡镇赌徒、游戏成瘾者、秘密特工、精神分裂症患者… …从现实主义的小镇兴衰,到想象力奇诡的迷幻梦境,极为丰富;同时又极为私人。作者将生活遭遇凝结成一个又一个故事,将读者带进荒诞又跌入真实。
作者介绍
伍子豪,90后,浙江人,现居上海。知名微博博主@张爱猴,编剧,小说写作者,豆瓣阅读签约作者。编剧作品有《万万没想到》《名侦探狄仁杰》等。出版有短篇小说集《公园东门马戏团》。
部分摘录:
我们寻了一片野树林。这里布满丘陵,海拔不高,易于攀登,又无人看管,是彻彻底底的无主之地,也是黄顺利打猎的好去处。黄顺利是我的小姨父,黄东东的爹,个子不高,永远平头。黄顺利把他的三条狗从卡车斗里放出来,一棕,一黑,一灰。因为持枪违法,所以黄顺利打猎只带狗,以及一柄弹弓。那是他自制的巨型弹弓,自焊不锈钢弓夹,绑上爆发力极强的牛皮筋,再搭配精心打磨过的石头子,光是想想,就已威力无穷。黄顺利左腰别着弹弓,右腰挂子弹袋,棕狗左,黑狗中,灰狗右,呈掎角之势,一人仨狗,在前方带路。我和表哥黄东东在后方紧紧跟随,他只大我三个月,我们当时都是十一岁。
“这里会有些兔子。”说完黄顺利又指指西边,“那边石料场炸山,它们会到阳面找食。”我与黄东东不敢说话,密切注视周围情况。地势不算崎岖,插满薄细的树,林子很密,树与树间隔不超过两米,正值夏季,繁茂绵密,我们的视线就被这样无数的直线分割开,不见尽头。在黄顺利带领下,我们斜四十五度上,又斜四十五度下,对此区域进行地毯式搜查。黄顺利聚精会神,不放过任何一点动静,而我和黄东东体力逐渐不济,注意力慢慢涣散,不能再时刻追踪草木动静,只能盯着黄顺利的屁股。牛仔裤把他的屁股包得很紧,圆润,坚实。
就在我预感今天将一无所获时,黄顺利突然半伏上身,抬起手掌,示意大部队停止前进,我和黄东东紧刹脚步,差点一个踉跄。倒是那三条狗很有默契地伏下身子,似乎也发现了什么。黄顺利左手取弓,右手备弹,口中发出短促而清晰的三下哨声。黑棕灰得令,伏身分散,迂回地绕向前方。我和黄东东尚未发育,身高有限,又处于地势较低处,前面究竟有没有兔子,根本无从得知。但我看看黄东东,黄东东也看看我,彼此的眼睛里都流露出激动。
埋伏已经布置完成,黄顺利挺直上身,架弓,上弹,拉弓,瞄准,一套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石子嗖地飞出,射向一片草丛,惊得一只生物跳跃而出。“兔子!”黄东东喊道。一击未中,黄顺利却稳如泰山,未再填充子弹,挺直身子,叉腰看兔,野兔慌不择路,逃向东侧,这时埋伏许久的灰狗跃出,逼得野兔转向,又朝西侧逃去。棕狗跃动出场,又将兔逼向北。我和黄东东大气不敢出,实在刺激。这时,负责结束动作的黑狗从北侧高处一跃而起,一口准确而凶狠地咬住野兔,身子一拧,死死摁住。我们跟随黄顺利围了上去。
黄顺利把死兔子往我手里一塞,嘿嘿一笑,露出被香烟熏黄的牙齿,说:“战利品。”我把手背过去,不肯收下,脑袋别过去,一眼不敢多看。我那时对死去之物有种敬而远之的本能。黄顺利笑骂:“孬!一点也不像你爹。”转脸又把兔子塞黄东东手里,黄东东来不及躲,只好硬着头皮收下。
那天我们总共猎了两只兔子,一只提在黄东东手里,另一只提在黄顺利手里。没有了灵魂,两只兔子垂在空中随着脚步摇摇晃晃,像是做工极其细致的仿真毛绒玩具。回去后,黄顺利将兔子剥皮,清理,丢进锅里,佐以八角茴香葱姜蒜,炖了。我的小姨刘素英还做了些其他菜,但在炖兔子前,均败下阵来。我迫不及待尝了一口兔肉,只觉得吃起来发紧,口感和鸡肉没什么区别,没再下筷。黄顺利把兔头夹给我:“这个最好吃。”我看看兔头,兔头上那空荡荡的眼窝仿佛也看了看我,实在没有胃口,我用筷挡住。黄顺利见我不吃,又夹给黄东东,黄东东也学我直接用筷子挡住,时机力道都对。无人赏识的野味,黄顺利只好夹到自己碗里,掰开下颚,揪出舌头,嚼了嚼吞下肚去,最后撬开兔子头骨,吮吸起来。黄顺利吸一口脑髓,呷一口自己酿的药酒。酒罐里飘着枸杞人参,以及一条盘卧的黑色纹蛇。那画面让我想起《异形》,实在有些可怖。我匆匆离席。
我的小姨父黄顺利,在电器大街有一处店面,主营摩托车维修,也做二手摩托生意。那几年有国家政策扶持,柳市成了电器重镇,号称“低压电器之都”,周边无数下海淘金者奔赴至此开厂,制造和贩卖各类变压器、电线、开关。流动人口聚集,交通就成为必要,黄顺利顺着这股浪潮,勇敢地在风口起跳,挣了不少钱。就像十九世纪五十年代发生在美国加利福尼亚的淘金热,淘金者淘没淘到金另说,卖铲子的人最后无一例外地致富了。黄顺利作为卖铲子的人,是率先盖上小洋楼的那一批。他的洋楼盖得可谓空前绝后,一时无两。不仅层数是镇上当时最高,甚至,从前门踏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巍峨假山,上山下水,人造池塘里还养了一群鲤鱼。一楼后方是他精心打造的机械工作室,源自他那男人的浪漫,各类扳手榔头螺丝刀悬挂于工作台旁的墙上,甚至还搞了一台小机床,不知作何用,可能是专门用来造弹弓的。
从工作室后门出去,是一小庭院,露天楼梯蜿蜒而上,楼梯下方是两只笼子,笼子里关着棕灰两条狗。而黑狗则用黄顺利亲自打造的铁链拴在大理石柱上,彰显地位。这三条狗黄顺利养了两年,全部正值当打之年,站起来比我还高,那是它们的黄金时期。无一例外,三条全是杂种狗,杂到混了什么血难以分辨,但我能肯定的是,这三条应全是狼狗的分支变种,而且是越变越凶残的那种。有时它们为了抢食会两腿站立,让我常常想起拳王泰森。可惜的是三条狗没有名字,黄顺利只用“它”“它们”或者“黑灰棕”指代三条狗。
那时我父母去北京打拼,做了北漂,而我留在柳市当地接受义务教育。周一到周五住寄宿学校,周末则住在黄东东家。黄东东和我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他发育得晚,坐第一排,而我坐最后一排。每次来到他家,从后门上楼,三条狗都要对我狂吠,我不敢与之对视,黑狗有时甚至会朝我冲过来,铁链绷直,血盆大口张开,我紧退两步,游走于生死边缘。但只要黄顺利在一旁,靠喉咙发出一记粗音,它们就不再吠,安静下来。我便趁此机会赶快上楼。回想起来,实在奇怪。按道理讲,每周一次,这些狗对我不熟也该熟了,怎么还会如此提防?我只能认为它们是狗仗人势,欺负我以寻到某种本能上的开心。
黄顺利时常带狗去上班,把狗装在卡车斗里,开一瓶啤酒,边喝边开。他从不拴狗绳,三条狗围绕于身侧,比带三个保镖管用,一般人不敢近身。带狗经营,不止是一种习惯,更是一种商业策略。比如一般情况下,在店里三条狗会性情大变,乖得有些过分,或躺或趴,隐藏于桌下或角落,极易让人忽略。一旦有人不识相地打算砍价,说出那句“你就说最低能给多少……”话音未落,黄顺利就会假装无意地摇一摇腰带上的钥匙串,钥匙碰撞发出如铃铛般清脆的声音,三条狗便立即起身,从桌下、角落缓缓显现,像是从舞台暗处浮现的杀手,盯着不知天高地厚的消费者。别说砍价了,一般人甚至愿意在这种情况下多付三倍的钱以便脱身。所以去黄顺利的店里,不要试图砍价,亡命徒和特种兵可以一试,其他人还是放弃这个念头为妙。
黄顺利偶尔也有不带狗上班的日子。这样的日子里,他会带黄东东去。带黄东东就不再开皮卡,而是选择骑摩托,并且是重型机车。黄顺利不戴头盔只戴墨镜,黄东东自然也不会有机会拥有头盔,甚至连墨镜都没有。那车通体纯白,甚至还有挡风玻璃,一看就是个狠角色,一拧油门,推背感如巨浪涌来,身体已经走远,灵魂往往还留在原地。乡间野路,黄顺利都能开到八十、一百迈。黄东东一张大脸,被风吹得嘴歪眼斜,长此以往,为他以后粗砺而奸邪的样貌打下坚实的基础。当时的黄东东没想到未来的事情,只感觉十分刺激,紧紧抱住黄顺利的腰,两腿死死夹住后座。有次黄东东的小腿还被排气管烫伤了一小块,在学校他向我展示伤疤,仿佛那是英雄的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