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从哪儿讲起呢,我的宝贝?就从我们一起发明的一个傻傻的游戏吧。对他人,那些游戏毫无意义,对我们,却意味着一切。还有,我们在海滩上。你两岁。这之前,你只见过一次海滩, 那时你十四个月大。对你来说,海洋是巨大的,我感觉到小孩子在面对广阔世界时所感受到的敬畏和恐惧。
后来,你大了,不怕了。你心无芥蒂地奔向这个美丽又危险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并没有如我一样给你温柔的回报。
失去你之后,爸爸心中充满了怒火。没有人可以交谈,没有人可以谴责。悲伤是一个可以走进的世界——在这里,声音更轻柔,目光更温存,观察更仔细,同情心也增强了。而对妈妈而言,失去你的悲伤是一种色彩、一朵云。
我能感觉到你与你自己,你与我们共度的时光和平相处。我能感觉到,你看到一个开口,你走进来,引领我们一路前行。原来悲伤可以是一座抚慰人心的巨石庙。尘俗之事消散了,只留下终极意义。而我牵起你的手,再次仰望那灿烂星空。
作者介绍
杰森·格林(Jayson Greene),从2008年起便为美国芝加哥著名音乐网站Pitchfork Media撰写专栏。他的文章散见于《纽约时报》《格兰特地》(Grantland)《GQ.com》《红牛音乐学院》(RedBull Music Academy)《村声》(the Village Voice)。现居布鲁克林。
他原本和妻子斯泰西、两岁的女儿格丽塔过着平常的幸福生活。直到2015年的一天,格丽塔与祖母在公园里聊天时,附近高楼上的一块红砖突然飞出,砸中格丽塔头部,令她当场失去意识。尽管及时送医,格丽塔仍因失血过多、创伤过重不治身亡。杰森于2016年10月在纽约时报上刊登了纪念女儿的文章《孩子不会永远活着》(Children Don’t Always Live),书写丧女之痛,以及他后来决定再生一个宝宝的心路历程。
后来,他又以一本书去记录自己和妻子艰难重建人生,与悲伤共处的过程。他希望读者不会把这本书定义成一本关于失去和痛苦的书,而是一本关于希望和爱的书。
部分摘录:
从哪儿讲起呢,宝贝?就从我们一起发明的一个傻傻的游戏开始吧。对他人,那些游戏毫无意义,对我们,却意味着一切。曾有那么半个小时,我们把一栋楼房外面的坡道当成电梯。你用手指按住一块砖头,我嘴里发出哔哔声。我说:“电梯下行!”你便笑着跑下坡道。这个游戏就是这么玩的。这就足够了。
还有,我们在海滩上。你两岁。这之前,你只见过一次海滩,那时你十四个月大。你不喜欢海滩。无处躲避的烈日照在你身上,仿佛侵入了你半透明的婴儿的皮肤(你和你母亲一样讨厌阳光直射)。起初,手下和脚下移动的沙子令你着迷,但很快,你便不安起来。地面从未粘在你身上,也没给过你不可靠的感觉。涛声隆隆。你蜷缩在我怀里,蠕动着。
后来,你大了,不怕了。你穿了条绿色的条纹连衣裙,外面套了件红色的圆点点羊毛开衫,头戴一顶亮红色的帽子,左手拿着从海滨木板路上的摊贩那里买来的杧果串。我抱着你走过康尼岛码头。我脱下鞋,把你放下,你的脚上穿着小鞋子。你跑开了,小心地拿着杧果串,不让它碰到身上。我跟在你后面走。
对你来说,海洋是巨大的,我感觉到小孩子在面对广阔世界时所感受到的敬畏和恐惧。你抬头看我,我微笑着;我看起来并不害怕。我把鞋脱了,指着它们说,愿意把你的鞋脱下来吗?你的眼神若有所思,然后点了点头。我们一起走向那不可思议的海洋之口。潮湿的沙子是冷的,这时才五月。颗颗沙粒闪着光。“看哪,宝贝,有只贝壳。”我指着你的脚说。你弯下身,伸出手,把它从湿漉漉的沙子里抠出来。那是一个贝壳碎片,正好能夹在你小小的拇指和食指间。贝壳尖上沾着一小团沙子。你把它举到我面前,咧着嘴笑,我装出讨厌它的样子。
“呃!!!”你发出那种带喉音、鼻音、极富感染力的咯咯的笑声。潮水涌来,来到我们脚边。这是你生命中唯一一次感觉到新鲜的海水漫过你的脚趾。
那块砖头从曼哈顿上西区八楼一户人家的窗台落下。当时格丽塔和她外婆正坐在门前的一张长凳上。她们正在聊昨晚一起看的一出戏——儿童节目《火车宝宝》的真人秀。演出里,会说话的火车车厢帮助他们的朋友可可在脱轨后回到正轨。
“可可卡住了!”格丽塔一遍又一遍地喊道。后来,我岳母告诉我们,那一刻似乎嵌在她的脑子里了。险境的简单和呼救的深刻令她震惊。
记者采访了住在那层楼的老妇人的护工——老妇人的窗台杀死了一个两岁的孩子。即便是在印刷品上,我仍能从她的声音中感觉到令人作呕的惊奇,她对世界的险恶和纷乱有了新的领悟:“仿佛一股邪恶的力量伸出了手……”
我们把易通卡忘家里了,我和斯泰西开车去威尔·康奈尔医学院的急诊室,开到隧道口才想起来。车靠近时,拦车杆没有抬起,我们差点直接闯过去。收费站的人想跟语无伦次、歇斯底里、妨碍交通的我们算账。
“我们的女儿出了严重的事故!”斯泰西冲他喊。
他盯着我们身后的空座,一脸不解。“她在哪儿?”他问。
“和我母亲在一起!”斯泰西说。我们身后的车越聚越多,喇叭声响个不停。
“拜托,她在医院。”我插话道,“请让我们过去吧。”
他摆手让我们过去。“可别出事故了!”栏杆抬起时,他对着我们的车窗喊。
二十分钟前,我们才接到斯泰西母亲苏珊的电话。“天哪,杰森,太可怕了。”她上来就说,接着,她粗略地描述了一下当时的情景:两块砖头,现场有医护人员。苏珊在后面第二辆救护车上,格丽塔在第一辆车上,她们已经在去医院的路上了。苏珊也被砸到了,砸在腿上。
“格丽塔在哪儿?”我问。
“她在楼上。”苏珊说,“她在自主呼吸。他们告诉我,她在自主呼吸。”
她的声音模糊不清,令人迷惑,我们还听到其他嗡嗡的说话声,医护人员在向她打听情况。苏珊身后有个男人打断她,大声问她问题。我从她支吾的回答中听出,她正在努力地厘清头绪。
“苏珊,请告诉我,”我坚定而又缓慢地说,“砖头砸到格丽塔哪儿了?是砸在她头上了吗?”当我说出“头”这个词时,我感觉到某种东西,一种我尚不熟悉的来自本源的东西,击碎了我的声音。
“砸在她头上了,是的。”苏珊说。我扭头把这个消息大声告诉斯泰西,她本能地尖叫了一声。
“我的宝贝女儿。”她喊道,抽搐般地啜泣起来。
我们沿着公路开车,路似乎没有尽头,一路上,我和斯泰西都没有谈论任何细节。她伸出手,抓住我的手掌心,声音颤抖着说:“她肯定没事。她必须没事。别无可能。”
我们把车交给泊车员,跑进大厅。我们来到保安跟前,我又说了一遍,第二遍:“我们的女儿出事了,她在急诊室。”我看着他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当你把这个消息告诉别人时,你就会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
“我很遗憾。”他说,然后摆手示意我们进去。
急诊室入口,危机的痕迹清晰可见,随之而来的流言弥漫大厅,我感觉我们在其间穿行。我听到我左边有人问:“他们就是那个孩子的父母?”我的某个部分记住了“父母”这个称呼的残酷。上面有一个医护人员急迫地向我们招着手。
我们跟着医护人员进了拐角的一个房间,大概十二平方米大,中间摆着一张桌子,医生护士们聚集在周围。中间就是格丽塔,衣服脱到只剩尿布,她小小的,可怜见的,眼睛闭着,嘴巴张着。医疗组成员抬起她的胳膊和腿,她就像一只袜子玩偶。我记得自己看见了她的上腭和珍珠般的牙齿。我不记得她头上有伤,我的脑子要么不肯注意到伤口,要么干脆把它抹杀掉了。
有些东西,你是用身体看见的,而不是眼睛。我走开,感觉某种东西蒸发了,或许是我的一点灵魂,一碰即燃。我更轻了,不知怎么的,突然,我不再是十足的我了,仿佛有一只巨钻正对我敲骨吸髓。我瞥了一眼斯泰西,她坐在走廊的椅子上,面如死灰,一动不动,我看到生命力同样在离开她的躯体。苏珊在另一条走廊里,躺在担架上,在我们的视线之外。我们只能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