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奥威尔可谓是20世纪最发人深省且文笔最为生动的随笔作家之一,他以过人的精力和毫不妥协的语言,用笔和纸与其时代的偏见进行抗争,也因此而闻名于世。本全集囊括了奥威尔一生中创作的全部虚构与非虚构类作品,由《巴黎伦敦落魄记》《通往威根码头之路》《向加泰罗尼亚致敬》《缅甸岁月》《牧师的女儿》《让叶兰继续飘扬》《上来透口气》《动物农场》《一九八四》《奥威尔杂文全集》《奥威尔书评全集》《奥威尔战时文集》共十二部组套结集面世。
作者介绍
乔治·奥威尔(1903—1950),英国伟大的人道主义作家、新闻记者和社会评论家,传世之作《一九八四》、《动物农场》脍炙人口,历久弥新,被誉为“一代英国人的冷峻良心”。
部分摘录:
每天清晨,我最早听到的声音,是磨坊的女工们穿着木屐,踩过鹅卵石街道发出清脆的哒哒声。比那更早的声音,我猜是工厂开工的哨声,但我从来没有那么早醒来,未能亲耳听到过一次。
我的卧室住四个人,与其说是卧室,不如说是狗窝,里面永远是脏兮兮的,看了就睡不着。许多年前,这间房子原本是平常的住家,后来布鲁克一家买了下来,将它改造成内脏店兼出租屋。布鲁克一家从以前的屋主那儿继承了好几件报废的旧家私,却没有精力将它们搬走,所以我们只好委屈睡在原本应该是客厅的房间里。天花板挂着一盏沉重的玻璃吊灯,积着厚厚的一层灰,看上去像一层羽毛。一样庞大而丑陋的东西占据了一堵墙的大部分面积,似乎是餐具柜,又似乎是衣帽架,上面有许多雕刻花纹、小抽屉和好几面镜子。房间里有一张地毯,原来应该很华丽,但如今却在周围堆满了污水桶。另外还有两张抛光的椅子,椅面都裂开了,以及一张旧式的马毛扶手椅,坐上去只会滑倒下来。这个房间被改造成卧室,硬生生地塞进四张肮脏的床,和这些废品堆放在一起。
我的床在靠门的右上角,在床的下方横放着另一张床,挨得非常紧(只有这样摆放,房门才能打开),因此我只能蜷曲着腿睡觉,如果我伸直双腿,就会踢到下面那个住客的脊背下方。他是一位老人,名叫雷利先生,职业是一名机修工,在附近一座矿场的地上作业。幸运的是,雷利先生每天早上五点钟就得上班,在他走后我可以乘机伸直双脚,好好睡上几个小时。对面床铺的住客是一个苏格兰矿工,在一场矿洞事故中受了伤(一块大石压在他身上,过了好几个小时才被搬开),得到了五百英镑作为赔偿。他大约四十来岁,体格健壮,相貌英俊,头发灰白,蓄着整齐的络腮胡子,看上去并不像矿工,更像是一位军队教官。每天他会躺在床上直到日上三竿,悠闲地抽着短烟管。另外一张床留给临时的客人,主要是旅行者、报纸推销员和商品推销员,这些人通常只会在这里住上几晚。这是一张双人床,算得上是房间里最好的一张床。第一个晚上我就是在这张床上睡的,但很快就被赶走,把床腾给别的住客。我相信,所有的新住客第一晚都睡这张双人床。可以这么说,这张床是房东吸引客人的“诱饵”。房间里的窗户都紧闭着,下面还顶着一个红色的沙包,每到早晨,房间就像鼬鼠的笼子一样臭气熏天,起床时不怎么觉得,但一旦走出房间再回去,臭气就会扑面而来,像被人蒙头敲上一棍。
我一直不知道这座房子到底有多少个房间。奇怪的是,这里竟然有一间浴室,是在布鲁克一家搬进来之前就有的。楼下是常见的客厅兼厨房,每天从早到晚火蒸火燎,炎热不堪,却只有一个天窗采光,因为房间的一边就是店面,而另一边就是贮藏室,里面挖了漆黑的地窖,存放着内脏。一张沙发顶着贮藏室的门,我们的女房东布鲁克夫人一直裹着污秽的毛毯,病殃殃地躺在上面。布鲁克夫人长着一张苍白发黄的大脸,面容焦虑忧伤,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得了什么病,我猜她真正的毛病是暴饮暴食。在壁炉前面总是晾着一排洗过的衣服,房间的中央摆放着一张大大的餐桌,布鲁克一家和所有的住客都会在这里用餐。我从未见过这张餐桌原本的样子,只见过上面在不同的时候铺着的不同的桌布。在最底下是一层旧报纸,上面蘸满了伍瑟斯特辣酱,在报纸上面是一层油腻腻的白油布,白油布上面是一层绿色的哔叽布,哔叽布上面是一层腐烂的亚麻布,但从没有人将其换掉或拿走。通常,早上遗留的面包屑到了晚上还会在那里。我认得出每一片面包屑,看着它们日复一日地在饭桌上上下下地挪动。
店面里狭窄阴冷。在窗户的外面还印着几个白色的字母,是很早以前的巧克力广告留下的,好像散落的星星。店面里有一片厚木板,上面摆着几大块白色的内脏,灰扑扑、长着绒毛、名字叫“黑百叶”的东西,还有恶心的半透明的猪蹄,都已煮好待售。这是一间寻常的售卖内脏与豌豆的小店,除了面包、香烟和罐头之外,别的东西存货不多。窗户上打出了售茶的广告,但如果有顾客要喝一杯茶的话,老板会找出种种理由推搪。布鲁克先生原本是个矿工,但已经失业两年了。他与太太半辈子经营了许多不同的生意作为副业,经营过酒馆,但因为在店里纵容赌博而被吊销了执照。我怀疑他们每次经营都以赔本告终,这对夫妇做生意似乎纯粹只是为了有事情做,可以发发牢骚。布鲁克先生肤色黝黑,个头矮小,脾气阴郁,看上去像爱尔兰人,身上非常肮脏,我从未见过他的手是干净的。由于布鲁克太太行动不方便,他一手包办了所有的伙食。就像所有手不干净的人一样,布鲁克先生特别喜欢摆弄东西,还很拖拉。如果他给你一片黄油加面包,上面总是会留下黑漆漆的大拇指印。每天清晨他钻进布鲁克太太躺着的沙发后面那间阴森的地下贮藏室拿出内脏时,他的手就已经是黑的了。我从别的住客那里听说了不少关于贮藏室可怕的传闻,据说那里长满了黑甲虫。我不清楚店铺会隔多久预订新鲜内脏,但时间的间隔非常久,因为布鲁克太太总是以进货时间来推算日期,“让我想想,从上回到现在我订了三批冻品(冷冻内脏)”,诸如此类。我们住客从没吃过店里的内脏,原本我以为这是因为内脏很贵,后来我想这是因为我们住客知道的内情太多。我还注意到,布鲁克一家也从不吃这些内脏。
常住在这里的住客是那位苏格兰矿工、雷利先生、两位领养老金的老人和一位失业的男士。他名叫乔伊,在公共援助委员会领救济金——他是那种没有姓氏的浪子。认识之后,你会发现那个苏格兰矿工非常烦闷无趣。和许多失业的人一样,他靠读报纸消磨时光。如果你不找借口离开,他会花上好几个小时发表长篇大论,题材涉及黄祸论、车厢藏尸案、天文学以及宗教与科学的矛盾。与其他人一样,那两位领养老金的老人接受工作能力测试后被赶出家里。他们将每周领到的10先令养老金全数交给布鲁克一家,换来的就是10先令可以得到的住所:睡的是阁楼,吃的是黄油面包。其中一位老人待遇稍好一些。他身患恶性重疾。我猜应该是癌症。只有在领取养老金的日子他才会起床。另一位老人大家都叫他“老杰克”。他七十八岁,以前是一位矿工,在矿洞里工作了五十多年。老杰克为人机警睿智,但奇怪的是,他只记得自己童年时的经历,将现代矿业机械与技术改良忘得一干二净。他经常跟我讲述在狭窄的地下矿道与野马搏斗的事迹。当他听说我准备下矿井时,脸上露出轻蔑不屑的表情,大声宣称,像我这种个头的男人(六英尺二英寸半[1])根本没办法在矿井下行走。无论我怎么跟他解释如今矿井下的通行状况比起以前已大有改善,他都嗤之以鼻。不过,老杰克待人非常友善,每晚临睡前,他会大声跟我们说“晚安,孩子们”,然后爬上横梁下边的床铺就寝。我最钦佩老杰克的一点是,他从不占人便宜。每到周末,他总会抽完自己的烟草,但他从不跟别人讨烟抽。布鲁克一家为两位老人买了人寿险,一星期付六个便士。听人家说,这两夫妇总是忧心忡忡地问保险推销员,“得了癌症的人还能活多久?”
和那个苏格兰矿工一样,乔伊喜欢读报纸,每天都去公共图书馆里消磨时间。他是那种典型的未婚失业的男人,衣衫褴褛,不修边幅,长着一张孩童一般的圆脸,总是带着天真顽皮的表情,看上去像个没人照顾的小男孩,而不像一个成年男人。我猜想,可能是因为这类男人缺乏责任感,才使得他们看上去要比实际岁数年轻。从乔伊的外表看,我估计他大约二十八岁上下,后来我惊讶地了解到,他已经四十三岁了。他喜欢押韵的句子,对自己机警地逃避婚姻感到非常骄傲。他经常对我说,“婚姻其实就是一条锁链。”他很自鸣得意,觉得这句话蕴含了微言大义。他的收入每周只有微薄的15先令,得付6、7先令的床位费给布鲁克一家。我经常看见他借厨房的火给自己泡一杯茶,除此之外,他在外面解决自己的吃饭问题,我猜想通常都是些面包加人造黄油、烤鱼和薯片之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