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叫“关牛窝”的台湾村庄住着一个小学生“帕”,身高六尺、力大无穷,由阿公刘金福收养,1940年被日本军官鬼中佐收为义子。
帕怀揣一颗童稚的纯真心灵,透过通灵的阴阳眼,见证乱世中一幕幕人、鬼、神的纠葛,以及一个个微如尘埃的生命在大战之中奇绝非凡的经历。
一辆不靠铁轨也能行走的火车开进村庄,
少年兵们无论操练、作战还是歇息,去哪里都不忘背上家族的墓碑;
老人将自己囚禁,脚趾间生出坚硬的叶芽,蔓延成一座森林;
战后台北的鬼屋,帕在鬼叫中酣睡,被宁静吓醒,
“跟战场上士兵的伤病与哀号比,鬼叫算什么”……
作者介绍
甘耀明
台湾中生代代表作家。1972年出生于台湾苗栗。东海大学中文系、东华大学创英所毕业。
曾获联合报文学奖、吴浊流文学奖、台北书展大奖、红楼梦奖决审团奖等多项重要文学奖。
出版多部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集。《杀鬼》是他第一部长篇小说,出版伊始就荣获当年的《中国时报》“开卷好书奖”,次年台北国际书展大奖“年度之书”等奖项,《杀鬼》也被誉为台湾“新乡土”文学的代表作。
部分摘录:
名字里有番字的少年 杀人的大铁兽来到“番界”关牛窝了。它有十只脚、四颗心脏,重得快把路压出水,使它看起来像一艘航在马路的华丽轮船。新世界终究来了,动摇一切。有人逃开,有人去凑热闹,只有“龙眼园家族”中的帕(Pa)要拦下大铁兽。帕是小学生,身高将近六尺,力量大,跑得快而没有影子渣,光是这两项就可称为“超弩级人”,意思是能力超强者,照现今说法就是“超人”。
大铁兽来时,帕和同学正放学。那时的天气霜峻,他们赤脚走在一种早年特有的轻便车轨道上,想用冷铁轨麻痹脚板,走路就不太痛,却常踢破了趾头流血而不自知。忽然间,帕跪落去,耳朵贴上轨道,上头除了轻便车的奔驰声,还传来大铁兽的怒吼。他跳起来,大喊他要拦下大怪兽,喊完,戴上战斗帽。一旁老是跟班的同学戴上盘帽,拉一拉帽檐,学他张开手,搞不清楚自己的蠢样是要干吗。帕的目珠激动,肌肉膨胀,他多走几步,站上那座才建好的“香灰桥”。他张开脚,铁着腰,直到胸肌满出了旺盛的气力,大吼一声,要在这桥头挡下那改变关牛窝的魔魅力量。
香灰桥是不久前由百个年轻人建的。他们扛十八座小工寮进庄,吃住在里头,走时把工寮扛走。这些推行“皇民化”的人,把画有两把锹子的旗子插地,立即帮山路动手术,拿丁字镐、凿子及锄头猛刨,庄子到处弥漫着泥灰。他们工作多么有干劲,几乎像在玩把戏:把路在这里往上撬、那里往下捶,几下就平了。拓宽用手抓住路两边,倾身往后拉开便行;截弯取直是站在庄子的两头把路扯了直,再铺回这种称为轻便车或台车的轨道,过程好到没可嫌。遇到关牛窝溪,他们架起桧木桥,淋上沥青强化。才扛走工寮,当夜的溪谷就闹鬼了,流过的汹涌嘲笑声把桥冲毁了,顺河流五公里找不到什么残木。青年人又扛回工寮,改用石头建桥,加班到午夜才竣工。当晚的溪水少,却流过激烈的鬼声,把石桥拆崩了。青年人再扛回工寮外,还扛来一台黑轿车。车放在大桧木板上,由四十人扛跑,像迎神祭庆典中扛着绕境的宝辇。到了目的地,把轿车搬下,郡守走下轿车。因为战争使得汽油欠缺,郡守又想坐车,才由抬得手痒痒的青年人扛来。文武官、保正早就在路边站一排夹紧腿,恭敬迎接。庄人跑来斗热闹,表面正经,私下更正经说,这桥连内地(日本)的师傅都没法度呀!因为河里住了一群乌索索的毛蟹,是恩主公的营兵。要是没先去庙里丢个圣筊,得不到恩主公的同意就盖桥,毛蟹会拆到你脱裤子。
郡守叽里呱啦用日语骂:“亏你们是大国民呀!是大东亚圣战的非常时期了,连桥都建不好,要是军锱不能运,大家就完了。”内地来的工程师听了猛啄头,擂通了道理。他们在溪流上架模板、绑铅丝,再将水泥掺入水和沙子,搅拌后灌入模板。一位老农看了大笑,说:“嚎痟,石桥与木桥都垮了,反倒用烂泥做。”好多村民拍膝应和。到了当夜,有人提火把来看,听到毛蟹愤怒对桥墩猛甩耳光的响声,乐得把话闷着,明日再拿出来趁人多取笑。第二日,天才光,大家跑到桥头,神鬼搓把戏似的,桥稳稳的没垮,只有模板脱了,亮出非钢非铁非石头的东西。那散落的模板上全插满了断螯,像蜂蛹颤个不停。恩主公的大将都没用了。几个孩子在地上找,看有没有昨日留下的软泥,吃了身体变成铁。老农忍不住骂:“一群憨朘子!那香灰在庙里最多,不用抢。”
“那不是香灰桥,是在桥上膏(涂)了红毛泥,才十分硬。”在那桥盖好后几日,帕的阿公刘金福在桥隘对帕说,“照你阿兴叔公的讲法,那泥羹是红毛人带来的。他们将奇石碾碎,再用锅子炒熟成泥灰,用时,把泥灰摞水搅沙,水干后会变回你想要的石头,怎样的形状都行。你知道红毛人吧!就是荷兰人,被国姓爷打走的。他们鼻孔翻天,目珠有颜色。大清国时,他们行过关牛窝,到红毛馆山住,雇脑丁(樟脑工)焗脑,一担的脑砂能换一担的钱。”
现下,帕要在水泥桥挡下铁兽。咚咚的,铁兽来了,把烟吐上天,搔得群山的棱线微涨了。转过弯,大怪兽亮出蓝绿色车壳,肚子长了十颗轮胎,有四个猛捣的直立式汽缸。它是一列不靠铁轨也能走的火车。火车后头跟着两台卡车和五匹马,前头有吉普车引导。吉普车上的宪兵对车夫大吼,要不就搬走铁轨上的轻便车,要不就变成肉泥的份。几个大胆的孩子跑去,有的用日语大喊:“是汽车(火车)来了。”有的用日语大喊:“自动车(巴士)来了。”他们隔着火车争吵,吼叫全被铁兽的喘息声压下。村人的焦点很快又转移了,因为有一头被火车吓坏的牛直冲帕去。这黄牛嘴吐白沫,牛鼻被铜贯扯出血,后头拖着的空车蹬到石块就蹦得高,让紧追的老农大叫大哭。只见帕把力气洒满身,不过是一手拗牛角,一手扯牛环,使一箸菜的力,牛就乖乖靠在他怀里了。
那一刻,是人的都欢呼尖叫。坐在火车里的日本陆军中佐鹿野武雄吓到,从座位弹起来,问随行的庄长,那壮汉是谁?“那是帕,一个爸妈不要的孩子,虽然高大却还是小学生。”庄长恭敬回答下去,“他是大力士,喜欢拦下路上的怪东西,连北风都敢拦。”鹿野中佐远视着帕,抿嘴不语,心想:“大力士,不就能配称‘超弩级’的人。”便要考验帕的能耐。他要传令点督下去,帕要拦就拦,就是能拦下全世界更好。鹿野中佐治兵如鬼见愁,极为严厉,说一句话,旁人得做出百句的内容,因此有“鬼中佐”封号,而“鬼”在日文汉字有凶狠的意思。传令勒缰骑马,喝声去传令了。于是,前导吉普车紧停在帕前面,不是怕被人拦,是怕违令而害惨自己。帕却怒眼圆睁,天真无比地吼:“闪,你挡下后头的怪物了。”他连人带车地把宪兵推到路边,撒泡尿也比这省力。帕拍拍手上的灰尘,站回桥头,把十根手指的关节捏得又响又烫,然后张开手臂。庄人叫得半死,闲闲等着帕拦下铁兽。
火车的前头有个小驾驶房,里头的机关士转着大方向盘,只要拉一根铁棒,汽笛喊出的尖锐声,能让路人头发全竖成了插针。火车鸣笛来,帕也大吼回去,憋满了气力迎接。这一叫,火车像纸糊的,摇摇颤颤地刹停,两侧滮了几泡蒸汽。这时节,机关车尾蹦出一个十七岁、名叫赵阿涂的机关助士。他脸上老是挂着鼻涕,甩呀甩的!人爬上车打开水箱,又从驿边的水塔拉下了输水器“水鹤”,注水给火车。村童大叫,觉得帕真厉害,要铁兽停,它哪敢走。接下来孩童轻叹,原来几日前建完的木房不像驿站,倒像是畜兽栏,水塔也是给它洗刷喉咙用的。机关助士加完水,跑回炉灶间。那里热得空气中游满了透明蚯蚓,大火把他的汗烤干,白色的体盐落满地,脚踩沙沙响。他用铲子给火室喂石炭。火舌舔得凶,把煤咬出脆亮。一团石炭从煤箱滑落,纵身一弹,还没落地就给一个利落的孩子接着。他一啃,牙咬崩了,满嘴黑呼噜地喊:“这石头能烧火了。”
铁兽不来,帕上前理论。火车真壮观,车前挂有黑檀木底纹的菊花环,环内写“八纮一宇”四字。意思要纳八方于同一屋宇,即四海一家,潜台词是征服世界的意思。车头还交叉挂着日丸旗和日本陆军十六条旗,迎风猎猎,好不剽武。火车的线条雄悍,迷宫般的转轴和精巧齿轮的神秘运转。轮胎是实心橡胶胎,主动轮直径有一米八。夕阳斜来,车壳发出闪光。帕摸了车头用来推开路障碍的铁鸭嘴,上头流动一路所累积的静电,啪一声,他被电得大喊:“它咬人。”帕的胆都冒疙瘩了,小心地绕到另一边观察,不料叫得更大声。这回不是触电,是看到车墙贴了张报纸,头条是“皇军奇袭米国,爆弹轰沉真珠湾”。美国珍珠港报废了,用“轰沉”不是“击沉”,表示珍珠港像战舰般瞬间沉没。帕高兴得鼓满了肺气,双臂一挤,喉管高声响出:“爆击(轰炸)米国,米——国——陷——落。”陷落就是沦陷。帕喊声出,千山泼了回声,让所有的孩子也兴奋得不断喊陷落、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