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挪威作家卡尔·奥韦·克瑙斯高的六卷本自传小说《我的奋斗》与希特勒的野心无关,而是作者四十多年成长与生活的自述,六卷主题分别为死亡、爱情、童年、工作、梦想、思考。 第一部,描写作者或这个名为“卡尔·奥韦·克瑙斯高”的人成长期间与父亲的紧张关系。 第二部,描写了主角卡尔·奥韦如何在第二段婚姻生活中不断切换自己的角色。 第三部,讲述了主角卡尔·奥韦在已然失落的童年生活中所经历的恐惧、挫败、喜悦和成长。
作者介绍
卡尔·奥韦·克瑙斯高(Karl Ove Knausgård)1968年生于挪威奥斯陆。1998年以首部小说《出离世界》(Ute av verden)获得挪威文学评论奖,2004年第二部小说《万物皆有时》(En tid for alt)又获得北欧文学奖。2009年至2011年间,克瑙斯高出版了六卷本自传小说《我的奋斗》(Min Kamp),获得挪威最高文学奖项布拉哥文学奖。在挪威,每十个人就有一人读过《我的奋斗》。
部分摘录:
我在奥克斯霍夫,斯德哥尔摩众多郊区卫星城中的一个地区,在一个地下室的房间待了几个月,那时正写着我期待中的第二部小说,地铁就在窗户外的几米之远,这样当每天下午夜幕降临时,车厢像一排亮着灯火的房间穿过树林而来,直到2003年末我终于在斯德哥尔摩市中心得到一间办公室。这是琳达朋友的房子,相当不错,事实上这是一个单间公寓,有个小厨房、小淋浴间和睡觉的沙发,加上一个写字台和一个书架。我是在圣诞节到新年之间把我的东西搬过来的,这就是说,一大摞书籍和一台电脑,在新年的第一天开始在那里工作。小说事实上已经完成,一百三十页的一个奇怪的事件,一个关于父亲和他的两个儿子在一个夏天的夜晚捕捞螃蟹的小故事,慢慢转成关于天使的一个随笔,又渐次进入其中一个儿子的故事,他现在已长大成人,某些时候他会在一个岛上生活,在那里他一人独居,写作,自残。
出版社说他们想出版这本书,我为此心动,但又有一个很大的不确定因素,尤其是在我让图勒·埃里克读了这部书稿后,一个夜深的晚上他给我电话,在声音和用词的选择上都很不同于往常,好像多喝了一点,为的是可以说出他必须得说的话:太简单了,这样不行,这不是小说。你得说个故事,卡尔·奥韦!他说了好几遍。你得说个故事啊!我知道他是对的,所以在2004年的第一个工作日,我坐在新的书桌前望着这空白的屏幕。半小时后我把身子往后靠,目光扫视过书桌后的那张海报,这是来自多年以前我和托妮耶一起在巴塞罗那看过的皮特·格林阿维[1]画展,我从前生活里的一次经历。海报上有四张画:一张我很久以来一直以为是撒尿的小天使,一张鸟的翅膀,一张是个1920年代的飞行员,一张是尸体的一只手。我朝窗外望去。路对面医院上方的天空清朗湛蓝。低低的阳光闪耀在窗户、路标、栏杆和驶过的汽车上。走在人行道上的人呼出的白雾让他们看起来像着了火。所有的人都严严实实地包裹在衣服当中。帽子,围巾,手套,厚实的外套。脚步匆匆,神情木然。我让目光在地板上飘移。实木复合地板,相对还算新,这棕红色的色调同上一个世纪变换了的式样毫无关联。就在离我座椅或许两米远的地方,我蓦地看见了地板上的树节疤和木纹,它们形成的画面是戴着荆棘头冠的基督。
对此我毫无反应,我只是记住它了而已,因为这种画面在所有的建筑物上都能找到,不规则地形成在地板和墙壁、门和木条上——这里天花板上的一块潮湿的水迹看上去就像一只奔跑的狗,那儿门前阶梯上斑驳的油漆看上去像积雪覆盖的山谷与天边的群峰,其中的一朵云彩仿佛像被倒了一个个儿——但一定还是我看见了有什么在移动,因为十分钟以后我站起身去给茶壶灌满水时,突然想到了很久以前的一个傍晚发生的事,远远回溯到我的童年时代,在新闻里有关一艘失踪渔船的报道中,我在水里看到了类似这样的画面。在灌满水的几秒钟的工夫里,我家客厅里的画面出现在了眼前,柚木框子的电视机,窗外那昏暗的山坡上到处都是雪花片片,电视屏幕上的大海,那张脸突然在水面显现。接踵而至的画面也是当年的气氛,春天里,住宅区中,70年代里,当时的家庭生活。那种气氛与场景,几乎令人怀念了。
就在这时电话铃声响了。我惊得一跳。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的号码。
电话铃声响了五次以后才终于停了。水快开了,发出了嗤嗤声,以前我经常觉得这声音听起来像是有人在慢慢靠近。
我拧开咖啡盒,舀了两勺倒进杯子把水灌进去,在杯壁之间黑色的水翻滚冒出热腾腾的水汽,然后我穿上衣服。出门之前我止住脚步,为的是再望一眼木板上的那张面孔。看上去真的是基督。他的脸半侧着,像是在痛苦中,目光望着田野,脑袋上套着荆棘头冠。
值得注意的不是这里看到的一张面孔,也不是70年代中期那次看见的在海里的一张脸,值得注意的是我忘却了的事,现在突然再现。除了一些单独事件的发生经过,如我和英韦时时聊起的事情,对它们的熟悉程度几乎跟圣经里的那些故事一样,但对童年的事情我却模糊不清。换句话说,我记不得事情发生的经过始末。但房间里的那些陈设,我记得。所有我去过的那些地方,我到过的那些场所,我记得。只是不知晓其间的那些来龙去脉。
我手里拿着咖啡杯来到了街上。在这里看到它心里有些微的不适感,咖啡杯属于室内而不是户外;外面让这杯子有一种赤身露体和公之于众的感觉,在横过马路时,我决定以后早上的咖啡在7-11买,用他们的杯子,厚纸杯,在外面的时候使用,就从那时开始。医院外有几张长凳,我朝那里走过去,在结了冰的板条凳上坐下,点燃一支烟看着下面的道路。咖啡已经开始变得温凉。今天早上家里厨房外的温度计上标出的气温是零下二十度,太阳虽然照耀着,但现在可能并没有暖和多少。或许,零下十五度。
我从袋里掏出手机看是否有谁来过电话。要不就是没有:我们在等待着一周后要出生的小孩,所以现在我已做好准备琳达任何时候来电话说孩子马上要生了。
缓坡上的十字路口,交通灯开始滴答滴答响。紧接着下面的街上便没有来往的车辆了。我下方的那个进口处走出两个中年女人,各自手里都夹着一根香烟。她们穿着医院的白大褂,两只手臂贴近身体夹紧腋窝,为了不至于冻着一直小步地走着。我想她们俩看上去像一种古怪的鸭子。然后上面交通灯的滴答声停住了,在接下去的一秒钟汽车像一群气喘吁吁的狗一样,从坡上的阴影里飞驰而出,冲进下方阳光铺洒的道路。镶钉的冬季车胎滚压在柏油马路上。我把手机放回口袋,两手握住咖啡杯。水雾缓缓地上升,与嘴边散开的烟雾混杂。夹在两栋公寓楼之间的学校从我的办公室往上走只有二十米之远,突然孩子们的呼喊喧闹声静了下来,我首先就注意到了他们。上课铃声响了。这里的声音对于我来说是新的也是不熟悉的,而声音来源的周边环境也是一样的新和不熟悉,但我很快就适应了它们,在很大程度上这一切又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人所知不多,它不会存在。人知道太多,它也不会存在。写作就是从我们所知道的阴影当中把它们抽离和展现出来。这就是写作的真谛。不是那里发生了什么,不是事件过程的展开,这个那里,在其自身。那里,这就是作者的地点和方向目标。但如何让自己到达那里?
这就是当我坐在斯德哥尔摩的一个城区喝着咖啡,同时因寒冷而肌肉紧缩,香烟的烟雾升起又飘散在我头上的空气中那会儿我在思考的问题。
校园里的呼喊声以固定的间歇时间来到,这是处于交通要道地区每天体会到的众多节奏中的一种,从清晨时分街道上拥塞的车辆开始,要驶往城市的另一端一直是这么个势头,到下午晚些的时候车辆开始稀疏。劳动者清晨六点半聚集在不同的咖啡店和面包房用早餐,穿着安全靴,强壮和积满了污垢的灰褐色的手,卷尺插在裤袋里,他们的手机没完没了地响着。在接下去的一个小时填满了街道的那些男男女女们就难以为其归类了,从他们柔软且质地优良的衣着外观来看,只能知道他们的一天是在办公室里度过的,他们可能是律师也可能是电视台记者,或许是建筑师,可能是广告公司的文案策划或者是保险公司的专案经理。
护士和助理护士在医院前面的公交车里涌了出来,大多数是中年人,大多数是妇女,但间或也有一个年轻人在内,接近八点的时候一股股的人流越来越多,之后越来越稀疏,最后就只有一两个退休老人拖着拉杆箱出现在人行道上,在这安静的上午时光里母亲或是父亲分别推着他们的童车露面了,这时候街上的交通便以货车、大卡车、小吨位货车、公交车和出租车为主流了。
这时候,太阳的光辉在办公室街对面的窗户上闪耀,这时候听不到,或者说至少很难听到外面走道的楼梯上有脚步声,能有点动静的是走过去的一群幼儿园的孩子,几乎不比一群羊高出多少,都套穿着一模一样的反光背心,常常有点一本正经,就像被山妖施了魔法就要走进童话里的人物,而幼儿园老师的严肃,像是那种高过孩子们一头的牧羊人,更多地看上去倒像是快接近了无聊的边缘。这段时间也有来自周边地区所有进行着的劳作发出的声响,声音大到足够让附近一带都能感觉到他们活动的存在,现在园林区有人在草坪上打扫落叶或修剪树枝,让草地干净美观,道路那里有人在把柏油路上不平的地方修整好,或者房产主人在把附近地区的一处租房粉刷一新。突然一群白领员工和商务人士涌上街道,把路边所有的餐馆挤得满满:这是用午饭的时候了。这一人潮又突然很快地退下,给街面留下一个与上午时分差不多的空寂,但依然有其特性,因为这一模式将再度重复,只是以逆向的顺序展开:放学后的小学生现在从我窗前经过,他们在回家的路上,大家都轻松自在情绪高扬,但他们清晨在去上学的路上,身上都带有前一天夜里睡意未消后的缄默,人与生俱来的那种小心谨慎对他们来讲还没有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