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1840年以来的中国近代史,无疑最具争议也最受人关注。
军事的视角、政治的视角、文化视角、社会视角与观念视角的近代史叙述,我们都已不陌生。
这本《1840年以来的中国》,为我们呈现的,则是一幅与众不同的近代史图景:法学视角。
作者介绍
王人博,法学家,中国政法大学教授,《政法论坛》主编。主要著作有:《法治论》《权利论》《孤独的敏感者》《法的中国性》。
他是中国法学家少有的深具人文精神与批判精神的学者。对于学界讳莫如深很多问题,都能以专业的眼光,毫无顾忌地进行鞭辟入里的分析。这种风格让他笔下的中国近代史,拥有了少有的穿透力。
这本“独特”的中国近代史,写作前后历时大约25年,可谓拥有史学家的洞察X法学家的严谨X哲学家的智慧。
部分摘录:
不管洋务派人士是否还有气力,他们在与保守主义者作战的同时,还必须同被称为维新派的改良主义者作战,以便把“师学西方”限制在儒学文化传统允许的范围之内。从1870年代起,早年支持并积极参与洋务的许多更为开明的人士——早期维新派——在经过了一段观察和思索以后,普遍认为中国的病根不在于炮不利、船不坚,而在于政治上的“上下之情不能相通”,提出了师学西方的“君民共主”“上下一心”这一比洋务派人士更为急进的主张。
1870年代中后期,王韬、郑观应先后发出了实行“君民共主”的呼吁,要求仿行泰西各国“类皆君民一心,无论政治大小,悉经议院妥酌,然后举行”的良法。[24]这是近代中国宪制思想的萌发。到1880—1881年间,游历欧洲归来的钟天纬更明确地认为,欧洲各国日臻富强的本原在于“通民情、参民政”。他说:“盖泰西通例,图之律法最尊,而君次之,君亦受辖下律法之下。但能奉法而行,不能威权自恣。”“乃中国事事与之相反……国势安得不弱?”“而欲矫其弊,振其衰,固非大有更张不可。”“君者,民之所拥戴,而非天之所授权……是亿兆议定律法授君遵办,所以限制君权使之受辖于律法也。如有非法自恣者,兆民拒之,不得谓之叛逆。”[25]他们批评洋务派人士师法西方的“船坚利炮”是“袭其皮毛”,“遗其体而效其用”。[26]王韬更明确地指出:“所谓末者,徒袭其皮毛;所谓本者,绝未见其有所整顿。”而“由本以治末,洋务之纲领也。欲明洋务,必自此始。”[27]针对早期维新人士的主张和批评以及后起的康梁维新思潮,洋务派人士则坚守儒家文化的纲常名教,认为“中学为内学,西学应世事”,[28]鼓吹“三纲为中国神圣相传之至教”,“圣人所以为圣人,中国所以为中国,实在于此。故知君臣之纲,则民权之说不可行也;知父子之纲,则父子同罪、免丧废祀之说不可行也”。[29]儒家传统文化中有“深仁厚德”,“良法善政”,“何必袭议院之名哉!”[30]洋务派人士在这“左右”两种势力的夹击下,其间难免消磨掉许多气力,使原本就没有什么根基的洋务事业,自然又多了几分历程上的艰难和苦痛。
儒学传统的保守性质,是保守主义者反对洋务运动的思想根源。然而,洋务派人士自己也是由儒家文化所孕育,他们同样是儒学的卫士,而不是叛逆。洋务派是在坚持儒学文化传统这一基线下开展师法西方活动的。他们一方面是依附传统而倡扬西学,利用西学以维护传统;另一方面,他们又力图将各项洋务措施纳入传统的模式,“以西补中”,把“以中学为体,以西学为用”作为洋务运动最高准则。这其中固然证明洋务派根据因时变通的原理,承认客观形势的变化,必须采用西学作为应变对策的坚决态度;但洋务派人士之所以师法西方,根本上又是以维护旧有的统治秩序为鹄的。他们一方面把儒家的经世精神发扬广大,表现为一种不胜忧时的心情和急迫的改革意向,发出“今各国一变再变而蒸蒸日上,独中土以家法为兢兢,即败亡灭绝而不悔。天耶,人耶?恶得而知其故耶?”[31]这样的感呼;另一方面,又一再强调:“中国文物制度迥异外洋獉狉之俗,所以郅治保国邦、固丕基于勿坏者,固自有在”,“中国文武制度事事远出西人之上,独火器万不能及”,[32]表现出对旧秩序的依依之情。他们虽然对倡西学、变科举作过不少慷慨的陈词,甚至说过“未见圣人留下几件好算数器艺来”(李鸿章语)这样动情的话,但在思想深处却别抱传统文化的情怀。
在洋务派人士那里,中学与西学间隔有两个层次:在浅层即器物层,他们奏唱着“师夷之长技”的时代新曲,但在深层即制度、观念层却仍眷弹着“歌咏皇仁”和“中国文物制度”的老调。洋务派的当权者大都兼作“文臣”和“武帅”双重角色,长期的戎马生涯和所谓“御外”“靖内”的需要,陶养了他们的“强兵治国”的政治观。他们的洋务也好,“变法”也好,始终是萦绕“强兵”这个主旋律进行的。即使从1870年代起,许多民间企业的创办,以及他们发表的“求富”言论,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从军事需要和解决“饷源”着眼的。[33]
洋务运动的缺失,不在于它的“卫旧”,而在于它在“卫旧”的同时“布新”。企图在不触动中国儒学文化传统的旧机体的基础上移植西学新因子,这难免发生排异性的冲突或变异。问题在于:中学与西学本属于两个社会背景迥异、价值标准不同的文化,洋务派对西学的理解与他们自身的儒学素养绝不能相提并论。事实上,他们是在并不真正认识西方生产技术所代表的文化价值符号的情况下同意采纳这些生产技术的。1861年曾国藩在《复陈购买外洋船炮折》中天真地认为只要有人演习试造,“不过一二年,火轮船必为中外官民通行之物”。[34]洋务派人士不可能认识到西方的先进技术所具有的能动力量。毋庸置疑,技术本身是不断进化的,欲要掌握这日新月异的技术,首先必须培养能掌握先进技术法门的人才,要造就这方面的人才就必须改革与之不相适应的教育体制,而教育体制的根本变革必将触动整个旧有的政治制度。所谓的“中体”在西方先进的技术面前也就很难岿然不动了。
这是一种尴尬的情势:要真正掌握西方先进技术就不能不触动儒学文化传统这个“体”,而欲要不触动这个“体”就难免使本来先进的西方技术走样、变形。李鸿章曾颇有远见地建议以西方科学技术知识为内容,“专设一科取士,士终身悬以为富贵功名之鹄”。[35]为了提高西学的地位,他仍然未能摆脱以科举功名为诱饵的传统做法。洋务派创办的近代军事工业,其性质仍是继续中国历史上军火生产的官办传统,不可避免地带来官营的种种弊害。洋务运动时期,民用工业的主要部分被纳入“官督商办”的形式,本质上也是脱胎于官府垄断的传统纲法,它因缺乏近代西方企业经营的竞争观念和进取精神,阻碍了中国新型工业的形成。儒学文化传统与西学的矛盾和冲突是洋务运动失败的内在根源。
洋务运动的意义在于洋务派人士不曾预想而实际带来的社会文化结果。即便在洋务派内部,尽管他们主观上欲图把西学限制在一个固定不变的范围内,但实际上,“西学”的内容和范围在不断扩充加厚,从“求强”的军事工业到“求富”的民用工业,从机器技术到格致算学,虽属浅层的西学内容,但它也是一个渐次演进由浅渐深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