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数以万计的墓志铭,或云丧葬传记,从帝制时代留存至今。它们被刻在石头上、安放在墓穴中,表达生者对逝者的思念。墓志铭的内容一般集中在墓主的生平事迹和模范言行上,因涵盖了详细的人品操行、家庭生活、地方世态及社会文化风俗,它们或多或少地折射出墓主所生活时代的思想行为和日常生活。此外,还让人们有机会瞥见那些在正史和地方志中少有记载的各色人物,包括女性、孩童,以及未能在政治上留下痕迹的男子。
本书选取了从汉代至清末近两千年间的30篇墓志铭,并邀请知名学者撰写导读,以志文背后的话题,串联起整个帝制时代的中国历史。本书的读者们可选择以任何顺序来阅读这些墓志,因为它们每一篇都是一个独立的故事。当然,通读全书并对各时期的墓志作比较分析也会让我们受益匪浅。此外,还可选择一个群体(如女性、将士)来进行深入的切磋探讨。
作者介绍
伊沛霞(Patricia B. Ebrey)
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研究博士,华盛顿大学历史系教授,《中国历史学刊》(Journal of Chinese History)主编。主治宋史,尤重社会史、家庭史。著有《早期中华帝国的贵族家庭:博陵崔氏个案研究》《内闱:宋代的婚姻和妇女生活》《宋徽宗:天下一人》等,主编《当代西方汉学研究集萃(五卷本)》等。2014年荣获全美历史学会终身成就奖。
姚 平
美国伊利诺大学文化人类学硕士、历史学博士,加州州立大学洛杉矶分校历史系教授,兼任Chinese Historical Review, T’ang Studies等英文期刊编委。主要研究领域为中古时期妇女史、墓志文献。著有《唐代妇女的生命历程》《唐代的社会与性别文化》,主编《当代西方汉学研究集萃(五卷本)》《中国的思想与文化》《在美国发现历史》《开拓者:著名历史学家访谈录》等。
张 聪
美国华盛顿大学博士,弗吉尼亚大学历史系副教授。主要从事宋代社会文化史研究。著有《行万里路:宋代旅行与文化》《北宋士人与孝道:家庭、乡里与国家》等。
部分摘录:
一個妻子的自我犧牲 孫 氏(1769—1833)
這篇生志作於妻子尚未棄世之時,它栩栩如生地描寫了一個身患嚴重殘疾的女性是如何堅韌不拔,成功理家的。作者稱他的妻子爲良友,且毫不掩飾對妻子的愛和感激。
導讀: 夫妻關係是儒家“五倫”之一,是人類社會秩序的基礎。儒家典籍强調夫妻之别,雖然也同時承認夫妻在祭祀禮儀上的同等地位。夫妻之間以互相尊重和妻子順從夫君爲原則。然而,在儒家道德規範之外,中國文化非常重視夫妻間的情感。夫婦恩愛的標志性象徵,比如成雙的鴛鴦,從古一直延續至今。在明清時期(1368—1911),由對情的崇拜和對女子文學及藝術才華的贊美,催生了一種新的以才情契合爲基礎的理想婚姻。十八世紀沈復(1763—1832)和陳芸的婚姻即是一例。沈氏所著的《浮生六記》詳細描述了他們的美滿婚姻,其間亦有和他父母兄弟的家庭衝突。
有清一代,受過教育的夫妻用多種文體表達伉儷之情和對對方忠誠陪伴的感激。詩歌是尤其受男女青睞的表達形式。與之形成對比,傳記和墓志—其作者基本上是男性—聚焦在稱頌妻子的賢能,持家有方。有的丈夫甚至把本人仕途成就歸功于妻子。爲妻子撰寫墓志的傳統源于古代(見本書第十三章),但在明清時期,墓志寫作的“世俗化”使許多非名門貴族出身的女子也成了墓志之主,而且墓志描述的事迹也趨於平常化。
方東樹(1772—1851)出身於安徽桐城,是桐城派主要作家之一。[1]他師從姚鼐,後來自己也成爲知名的老師。方東樹的思想和學術興趣從儒家擴展到其他學派和佛教。他是宋學的堅定追隨者,提倡從思想和哲學角度研究儒家經典,反對十八世紀的漢學考據派。[2]方氏一身著述豐富,其中《漢學商兑》即爲攻擊考據學派而作。
儘管方東樹在十九世紀思想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他在科舉仕途上却很不順利。他在22歲那年考取秀才,之後十次嘗試每三年舉行一次的省試,均以下第告終。五十多歲時,他徹底放棄科考。迫於貧困,方東樹常年奔波在外,尋找教職或幕僚之職。在兩廣總督阮元幕下時,方東樹主持修撰江寧府志和廣東省志。晚年在幾個書院任主講。雖然從未成爲官宦,但是方東樹仍熱衷於社會和政治問題。十九世紀三十年代晚期,他爲兩廣總督鄧廷楨(1776—1846)幕僚時,據説曾極力鼓動鄧暗殺英國駐華商務總監查理義律(Charles Elliot)以根除鴉片泛濫的問題。
方東樹《漢學商兑》 光緒己丑(1889)刻本
方東樹在外的時間遠遠超過在家的時間。這一點以及他一生遭遇的辛苦和失望給他爲妻子孫氏寫的《生志》塗上一層特别的色彩。這篇《生志》作於1831年,方東樹60歲,孫氏63歲。當時,方東樹在安徽宿松書院,剛撰寫了一篇家傳。孫氏兩年以後纔去世。孫氏去世數月之後,在她65歲生日時,方東樹又寫了一長篇《書妻孫氏生志後》。在那篇後記裏,方描述了在孫氏去世前的幾個月,他如何心神恍惚,擔憂孫氏長逝而去。當得到孫氏去世的消息時,他身心崩潰,幾乎喪失生存的勇氣。
方東樹在妻子尚未去世時即爲她撰寫墓志,這一點與傳統不符。除了《生志》,他在《志後》再次説明他這麽做的原因:“爲妻作《生志》,欲其見之,以慰其心。”其他人當然會閲讀這篇《生志》,但是,他主要是爲妻子而作的。
這篇墓志栩栩如生地書寫了一個非凡的女子,她的嚴重殘疾把婦女持家的堅韌、勇氣、能幹和毅力表現得分外突出。經過多年癱痪之後,孫氏在44歲時徹底喪失了行動的能力。然而,年復一年,她克服了無法想象的困難,繼續成功地持家。方東樹常年離家成爲顯現她非凡毅力的一個背景。這個案例因此也説明,當落魄的士子常年在外謀求生計成爲一種常態時,妻子便成了維持家庭的中堅。清代夫妻分離的常態化對夫妻關係有深刻的影響。
方東樹對妻子的感情貫穿着這篇《生志》。當然,方東樹并無意將他們之間寫成平等的關係。他基本上從妻子對家庭的奉獻和對他本人的忠誠的構架來描述妻子的美德。但是他對妻子的依戀亦顯而易見,比如他在《志後》中寫道:“人生有死,百年必至之常期。維共貧賤同憂患者難忘。吾又寡兄弟戚屬,行止出入維妻能憫我疾苦,諒我端良。自今無有能憫我諒我者矣。”
方東樹描述妻子的生活行止,充滿了負疚之感。他并不把她的辛勞和自我犧牲視爲理所當然。贊美她的懿行和成就同時也是表白他作爲丈夫的欠缺—是他蹉跎的命運給她帶來艱難困苦。方東樹眼中孫氏的很多品德通常是用於男性的。他這樣表述她的沉着:喜愠不形于色,從不抱怨。她甚至比方本人心胸更寬。方東樹筆下的孫氏不光是一位忠誠盡職的妻子,而且是品質超群的個人。
方稱他的妻子爲“良友”。他描寫了回家之後和妻子爲伴品評人物時政的喜悦。這一思想精神上的聯繫使他們之間的關係更深一層。作爲爲一個道學家,方東樹很可能不會贊成浪漫的夫妻關係,但是這篇《生志》給我們提供新的思考夫妻關係的材料。
志文: 妻 孫 氏 生 志 方東樹
妻孫氏生於乾隆己丑年九月十三日,年二十五歸余,今三十九矣。憐其備歷愍艱,老病且死,乃豫爲之志,道其苦并述其行,及其見之也,以慰其心。以妻平生知文字爲可貴,又樂余之能文也,謂庶可以著其不朽故也。
妻以癸丑年冬歸余,逾二年喪其母,毁瘠幾滅性,一弟未受室,父遠客,乃歸代理其家,居一年始返。是時吾家尤窮空,先君子困處,大母老病,無以贍朝夕,余迫生故遂出游授經爲養,脩俸所入,薄不能兼顧,妻凡有所需,常典質自給。嘉慶己未,余客江右,是歲邑中痘殤,一月之間,吾兩弟妹及兩女皆亡,妻抱其子而哭其女,撫其屍無以爲殮。妻嘗爲余述其事而不忍竟其詞。
以居隘卑濕兼患氣中傷,得痺疾,不能良行,初猶扶杖强起,醫者誤投方藥,遂致篤廢,手足俱攣,癸酉年也。丙子,吾在江蘇胡中丞幕,而吾父殁,吾母老疾不任事,妻以冢婦持家,責無旁貸,竭力以主大事,禮無違者。明年,余羈旅江寧,漂困揚州,而大母繼殁,妻所以治辦喪事者校吾父之殁而備艱矣。頻年之間更兩大喪,余以不孝,皆遠避而獨以委於妻,是固私心所慘愧而無可言者也。
又明年,余客粤東,妻又爲長子納婦。自癸酉以來至於今,凡十有九年,每朝則令人負之起,坐一榻,漏三下,又負之就席,以爲常,其餘終歲終日踞坐一案,凡米鹽所需、追呼所告、喪祭所供、賓親所接,紛至沓來,悉以一心一口運之。嗚呼!是健男子所莫能支,而以一病婦人當之,其亦可謂難矣。
妻知書,通《毛詩》,子未就傅,嘗自課之。性剛明厚重,有藴蓄,喜愠不形,雖甚急,無惶遽色,雖甚窮,無慼容悲語,轉側痛苦,未嘗呻吟呼天及父母。與人言以誠,無巧僞。哭死必哀,見人有苦,常慈憫。行事有常度,明於大義,雖無財而事所當行,未嘗廢。
余賦氣弱,自少多疾,妻來時,余羸瘠不成形,又常喀血,妻常恐余死,以故無論在家在外,一心常念余若在病者,常舍其疾以憂余之疾,數十年如一日。余偶歸則所以視寒燠飢飽之節者甚至,余意有所欲行,但聞言必謹成之,從未有一事梗避齟齬怨阻者。常默計余所需,不待告語,莫不夙辦。余每念,以妻之事余若移之子事父母,可稱孝子,故雖非有古人異量德賢而揆之婦行,實無所闕,其亦可以謂之君子女者矣。
余嘗十赴秋闈不得售,妻謂余曰:“吾在室,望吾父。及歸,望舅。繼又望君。而終不獲一如意。”此雖俗情而其言亦可悲矣。余性不深,固好直言人失,常以取怨,妻每諫余,迄未能改,以此愧之。余出在外,幸與賢士大夫交游,妻聞之,樂閒與商榷人士才性賢否及時事之是非,皆能解意表。故余不歸,歸則如對一良友焉。妻母弟仕於廣東,爲知縣,妻無幾微之念望其濡沫,及其弟所以待姊者甚疏,亦無幾微之念以爲怨,此則余亦服其度之不可及也已。
吾嘗謂妻曰:“汝勿死,待吾力稍裕能爲若具棺殮而後可。”斯言也,因循十餘年未能酬,今歲辛卯,始奮然决志爲假貸,購材木,使匠合成之,於余心爲稍盡矣。余痛先子之殁也,材木未美,又感姚氏姑及七叔父之事,誓於神明,不許厚殮,用自罰以求安吾心,而於妻獨勤勤如此者,吾無符偉明之德,不敢以妻子行志,又所以報其代余兩大喪之勞也。
妻桐城世族,五世祖節愍公諱臨,曾祖陝西興漢鎮總兵諱建勛,祖癸未進士諱顔,而邑庠生諱詹泰之女也。初,妻叔辛酉進士起峘與先君交最篤,愛余所作詩文,譝於其兄嫂而以女焉。銘曰:
暇豫不敢望啓處者,生人之常。天罰酷於余,而以爲君殃。懵荼薺之匪固,性誠壹其如忘。銘余詞兮使睹,要後死之無傷。語徵實而無溢,允昭顯於德行。[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