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玛德莱娜,一位平凡的女性,
而在她身上,将发生一系列非同寻常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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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葬礼,预示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儿子的坠落,揭开了混乱生活的序幕。
亲人的背叛,家族的没落,企业的衰微,
玛德莱纳在命运中受人摆布, 与崩塌的时代一同沉沦。
终于,真正的痛苦,触发了她的反击与蜕变。
她的眼睛映射出火光之色。
作者介绍
皮耶尔•勒迈特(Pierre Lemaitre)
当代法语文学大师级作家,龚古尔文学奖得主,1951年生于巴黎。
他以犯罪小说蜚声文坛,凭借《必须找到阿历克斯》荣获国际匕首奖。2013年,勒迈特凭借《天上再见》荣获法语文学至高奖项——龚古尔文学奖。自此,皮耶尔• 勒迈特成为历史上罕见的在推理文学和纯文学两个领域都获得至高荣誉的作家。
2018年,勒迈特推出备受瞩目的重磅新作《火光之色》,这是他继《天上再见》后的新高峰,出版后立刻登顶法国畅销榜,并获得了文学评论家与读者的高度认可。
部分摘录:
葬礼主持人措手不及。殡仪方面的问题,他本来是很在行的,他曾操持过无数名人的葬礼,其中包括好几位院士、四位外国外交官,他甚至还亲自埋葬过三位在位或退位的总统。他素来以冷静出名,是一个善于掌控局面的人,但是,这个三层楼上落下来,摔到他外祖父棺材上的小家伙,实在超出了他的控制范围。他该怎么办呢?众人看到他眼神茫然,双手发软,完全失控了。必须承认,他彻底没辙了。顺便在这里说一句,他在几个星期之后也离开了人世,说起来,他多少也曾算得上殡仪界的翘楚。
富尼埃教授第一个冲上前去。
他爬上马车,猛然拨开一个个花圈,任由其纷纷落到路面,然后,他并没有挪动孩子的身体,而是迅速开始了一番干净利落的检查。
他还真有两下子,因为人群已经开始做出反应,整个现场早就是一片沸沸扬扬了。这些衣冠楚楚的来宾,被突如其来的意外事故激起了好奇心,又变成了爱看热闹的人,你一声噢,我一声啊,您瞧见了吗?怎么回事?他是佩里顾家的儿子啊!不,这不可能,他死在了凡尔登[7]!不是那一个,而是另一个,小的!怎么会这样呢?怎么就从窗口这么跳了下来?他滑倒了吧?我嘛,我看是有人把他推……哦,毕竟!不,不,您瞧好了,窗子还开着呢。啊,没错,这可就见他妈的鬼了。米歇尔,请保持礼貌,像点样子!每个人都把自己刚刚看到的讲给别人听,而别人看到的也是同样的一回事。
马车跟前,玛德莱娜紧紧抓住灵车侧栏的木挡板,指甲如野兽的利爪般扎入木头中,像一个苦命女子那样尖叫起来。蕾昂丝抓住她的双肩,试图让她定下神来,但她自己也泪流满面。没有人相信,一个孩子会这样从三层楼的窗户上掉下来,有这种可能吗?但只要抬起眼睛,瞧一瞧那些被扔作乱糟糟一堆的花圈,就能透过人群,看到保尔的身体,像死人那样躺在橡木的棺材之上,而富尼埃大夫,则趴在孩子的身上,寻着心脏的跳动,找着呼吸的迹象。只见他又挺起身来,浑身是血,他大礼服的前胸上也沾满了血迹,但他什么都不瞧,也不瞧一眼任何人,就把孩子抱在怀里,站起身来。一张及时抢拍的照片,让这一形象传遍了全国各地:富尼埃教授站在灵车上,就在马塞尔·佩里顾的棺材旁,把耳朵流出血来的小孩子抱在怀中。
人们帮他下了车。
人群让开一条道。
他紧抱着小保尔,从队列之间跑过,身后紧跟着茫然失措的玛德莱娜。
他们经过时,议论声停止,而这突如其来的安静比葬仪本身还更令人悲伤。一辆汽车被紧急征用,那是一辆西塞尔-伯威克牌轿车,属于弗洛朗日先生,弗洛朗日的妻子站在车门旁,使劲搓着双手,担心鲜血会流到车座上,那可能永远也去不掉了。
富尼埃和玛德莱娜在后排坐下,孩子的身体横躺在他们的腿上,像一只口袋那般软乎。玛德莱娜朝蕾昂丝和安德烈投去恳求的一瞥。如果说,蕾昂丝没有犹豫哪怕一秒钟,那么,安德烈,他,则躲闪了一小会儿。他转身朝院子走去,迅速地清理了一下灵车,那棺材,那花圈,那马匹,那制服……然后,他低下了脑袋,钻进了汽车。车门吧嗒一声关上。
汽车驶向硝石库慈善医院。
所有人都惊呆了。唱诗班的孩子们被人抢了风头,他们的神父简直就不相信那是真的;共和国卫队乐队迟疑着,久久不敢吹奏规定的哀乐。
而且,还产生了血的问题。
因为,葬礼本来是一件很漂亮的事,那从来就不过是一口封闭的棺材,而血,则是有机体,它引起害怕,它导致痛苦,而痛苦要比死亡更糟糕。然而,保尔的血,路面的街石上有,人行道上有,就像在农庄的场院中,人们总能顺着痕迹找到血滴。发现了血迹,人们就又看到了那个胳膊大大伸展开的小孩子,在这之后,再想平静地参加一场不属于你自己的葬礼,会让你感到彻骨的寒冷……
府中的下人撒下一把把锯末,还以为这样做很对,效果得到了保障,每个人都开始咳嗽,扭转目光,瞧着别处。
然后,人们认定,他们无法合乎礼仪地把上面滴了小孩子鲜血的男人的棺材送往墓地。人们想寻找一块黑呢绒,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仆人提来了一桶热气腾腾的水,爬上马车,想用海绵擦干净那个镀金的十字架。
古斯塔夫·茹贝尔,这个最有主见的人,下令赶紧把佩里顾先生书房中的大窗帘扯下来。这是一种很厚重的布料,很能遮光,玛德莱娜让人把它挂在书房里,为的就是让她父亲在大白天,在太阳晒到正面墙上时也能在书房中好好休息。
从下往上看,人们看到,就在几分钟之前那孩子刚刚飞落而下的那个窗口,有人登上梯子,朝天花板方向伸出了胳膊。
终于,那块大绒布被人匆匆卷成一团,带下楼来。人们恭恭敬敬地把它展开,铺到棺材上,但是,那毕竟只是一块宽宽的窗帘布,给人感觉就像是要给一个身穿睡袍的人下葬。尤其是,人们还没来得及去除窗帘上的三个铜环,微风一吹,它们就开始倔强地叩击棺材板,叮当作响……
众人一阵手忙脚乱,尽量保证葬仪能按正常程序进行,做得尽可能地中规中矩,也就是说,若无其事。
前往医院的途中,保尔静静地躺在他那呜咽不已的母亲的膝头,眼睫毛一动不动。他的脉搏跳得很慢。司机不停地摁响喇叭,车里的人左右乱晃,活像是坐在一辆运载牲口的卡车中。蕾昂丝紧紧地挽住玛德莱娜的胳膊。富尼埃教授用自己的白色围巾围住孩子的脑袋,为的是止住出血,但鲜血还是一点点地不断渗出,开始滴落到地板上。
安德烈·戴尔库恰巧坐在玛德莱娜的对面,他尽可能地转开目光,有些犯恶心。
玛德莱娜当初是在一所教会学校里遇到他的,她原本计划让保尔一到年龄就上那所学校。这是一个又高又瘦的小伙子,头发有些卷曲,很符合当时的某种时尚,眼睛是栗色的,透着阴郁,但一张嘴却是肉嘟嘟的,能说会道。他是法语辅导老师,人们说他还像天使一样会说拉丁语,需要的时候还能教一下绘画。他的最爱是意大利文艺复兴,一谈起来便滔滔不绝。由于很想当个诗人,他就给自己设计了一种热辣辣的目光,显示出一脸灵感满满的表情,还总爱突然把脸侧向一边。这一动作在他身上,标志着一种转瞬即逝的想法刚刚来到了他的脑际。他总是随身带着一个笔记本,会随时随地拿出来,兴奋地记上几笔,一会儿从对话中跳出来,一会儿又返回到对话中,那样子,就像是一个从痛苦的疾病中缓过劲来的人。
玛德莱娜当即就喜欢上了他那凹陷的脸颊,他那双细长的手,还有他身上某种很是焦灼的东西,它总是让人预感到一些紧张的时刻。她原本已经不再想什么男人了,却不料在这一位身上发现了意外的魅力。她略一试探,安德烈就立马上了钩。
他甚至还是大摇大摆地上了钩。
玛德莱娜在他的怀抱中重新找到了一些远远说不上太坏的回忆,她感觉他很渴望她,他很殷勤可爱,尽管他总是要花费很长时间才会把想法转到实际行动上来,因为他总是有一些感想要分享,有一些幻想要阐述,有一些想法要揭示。这是一个饶舌的人,脱得只剩下短裤时还会在那里念诵诗歌,但他在床上闭上嘴巴时,倒也行为稳当。认识玛德莱娜的读者都知道,她从来就不是什么大美人。不过也说不上丑,只是个一般人而已,不太能引起人们注意的那一类。她曾经嫁给了一个美男子,丈夫却从来没有真正爱过她。因此,当她跟安德烈在一起时,倒是发现了被人爱慕的那种幸福。那是一个她从未想象过的性的维度:因为年长几岁,她就觉得自己有责任迈出第一步,以实践来表现,来解释,总之,来启迪。不过,这显然有些多虑了。安德烈尽管是个被诅咒的诗人,却光顾过不少烟花风流之地,参加过几个放荡夜淫会,在此过程中,他早早经历了观念上前所未有的大开放,在适应力上有毋庸置疑的大提升。但是,他同时也是一个很现实的小伙子。他一旦明白,玛德莱娜尽管在这方面还没有很强的能力,却已扮演了启迪者的角色,便也就当仁不让,在这一情境中摸爬滚打,而且带着一种真诚的愉悦,尤其因为,她在他身上激发起了某种被动之爱的快感。
他们的关系因一个事实而变得格外复杂,那就是,安德烈住在学校里,而探访则是被禁止的。于是,一开始,他们只得求助于去旅馆开一个房间,让玛德莱娜贴着墙壁偷偷溜进去,完事之后又低着脑袋偷偷溜出来,就像一出滑稽剧中的小偷那样。事后,她再把钱给安德烈,好让他付旅馆费,为此,她可是绞尽脑汁地想办法,千方百计地让他既收下钱,又不觉得她是在买下他。她把钞票留在壁炉上,但这样做就跟在妓院里一样。她把钞票塞在他的衣兜里,但是那样,他在旅馆前台就得翻遍自己所有的衣兜,才可能找到钱,感谢如此的审慎。总之,必须找到另一种办法,而且,此事很急迫,尤其因为玛德莱娜并不满足于找一个情人,她是真心爱上他了。安德烈几乎就是她的前夫所不曾是的那一切。有教养,有耐心,被动,但是强健,有时间,从来都不庸俗,说来说去,安德烈·戴尔库只有一个缺点,他太穷。其实,这一点对玛德莱娜而言也并不太重要,她富得足以一个顶俩,但她要维护地位,要稳住父亲,她父亲要是看到一个比他女儿还小十岁的毛头小伙子来做他女婿,是肯定给不出什么好脸色的,这样的人,断然做不成什么大事,也进不得他们这个圈子。嫁给安德烈是根本无法想象的。于是,她找到了一个很实用的解决办法:请安德烈来当她儿子保尔的家庭教师。这一下,孩子可以享受到私人定制的课程,跟老师保持优越的关系,尤其是,他也就用不着往学校里跑了,至于人们常常提到的那些在学校中发生之事——即便是在那些最好的学校中也会发生——的传言让她心中十分害怕,在这一范围内,当教师的教士已经有了固定的名声。
总之,玛德莱娜总会不断地为她的计谋找到说法。
安德烈就这样安顿在了佩里顾家府邸的楼上。
小保尔开心地接受了这一想法,因为他想象自己就此有了一个游戏伙伴。但他应该大失所望了。如若说,开头几个星期里,一切都还很正常的话,那么,此后,保尔的热情则在逐步减退。拉丁语、法语、历史、地理,玛德莱娜心里说,没有人会喜欢的,所有的孩子都一样,尤其还因为,安德烈教课时太一本正经。保尔逐渐对这些特别课程丧失兴趣,倒是并不让玛德莱娜丧失对安德烈的迷恋,她从中找到了很多有利条件:对于她,要找他,现在只须悄悄地向上爬两层楼就可以了。或者,有时候,对于安德烈,只要往下走两层楼。凭借这一点,在佩里顾的府上,这两人的关系就成了普利齐内拉的秘密[8]。仆人们开心地模仿女主人悄悄上楼的脚步,一副贪嘴的样子。而当模仿安德烈从反方向折回时,他们则把他表演得摇摇晃晃,精疲力竭,众人在厨房里学得不亦乐乎,哄堂大笑。
安德烈一心想成为文学家,总在想象自己已经干上了新闻行业,出版了第一本书,然后第二本书,获得了一项文学大奖。为什么不呢?对他来说,成为玛德莱娜·佩里顾的情人,就等于手中有了一张毫无疑问的王牌。但是,说真的,他的房间,这个在楼上的,又恰好在仆人房间底下的房间,对他而言是一种无法忍受的侮辱。他清清楚楚地看到,打扫房间的女仆在扑哧扑哧地偷着乐,司机在绷着脸皮笑肉不笑地笑。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本来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他的工作就是性服务,但那毕竟还是一种服务。对一个上流社会的舞女来说有价值的东西,对一个诗人来说,则可能是侮辱了。
于是,从这一有损名誉的情境中跳出来,便成了他的当务之急。
因此,今天,他感到如此地不幸:佩里顾先生的葬礼对他而言本应是一个大好时机,因为玛德莱娜让人给《巴黎晚报》的经理儒勒·基约多打了电话,请求他让安德烈来撰写有关她父亲葬礼的报道。
你们想象一下吧:一篇长文章,从第一版起刊登!放在巴黎卖得最好的日报上!
三天以来,安德烈就一直在经历着这场葬礼,他已经亲自走了好几趟灵车要走的线路。他甚至早就提前写下了整整好几段文稿:“不计其数的花圈压上的分量,让运载灵柩的马车有了一副威严的气势,让人不由得回想起耳熟能详的这位法兰西经济巨人平稳而又强劲的步态。十一点钟到了。送葬队伍就要启程了。在第一辆满载了众人哀思的摇摇晃晃的车子上,很轻易地就能看出……”
何等意外的好运!假如这篇文章成功的话,那他就有可能被报社录用……啊,体面地谋生,摆脱种种他不得不履行的得罪人的义务……而且,还有更好的呢:赢得成功,变成富人和名流。
而现在,这一事故把一切全都毁了,又把他打发回了起跑线上。
安德烈固执地把目光留在车窗外,为的是不去看保尔死死紧闭的双眼,不去看玛德莱娜泪流满面的脸,还有蕾昂丝那张坚毅而紧张的脸,还有在地板上漫延开来的那一摊血。他对那个死去的孩子(或者几乎已经死去,躯体被丢弃在了那里,在浸满了鲜血的围巾底下,再也听不到呼吸声了)有一种深深的担忧,这让他的心几乎要碎了。但是,由于他同时还想到了自己,想到了刚刚化为乌有的那一切,他的种种希望,他的种种期待,一旦失去便不会再来的机会,他开始哭了起来。
玛德莱娜抓住了他的手。
在现场,在他兄长的葬礼上,夏尔·佩里顾突然发现,自己成了依然还在场的最后一名家族成员。人们终于把他一步步地推到门前的台阶旁,被“他的后宫女眷”围在身边。他就是这样来称呼他妻子和他两个女儿的,他可不是一个高雅的人。他总认为,他妻子奥尔藤丝喜爱男人喜爱得还不够,因而想生男孩却没能生成。他的两个女儿长得像是抽了薹的蒜苗,细细的腿,外翻的膝盖,满脸的粉刺,有事没事地总爱哈哈大笑,这让她们不得不使劲地用手捂住嘴,生怕一笑就会露出一嘴狰狞可怕的牙齿。要说这牙齿,可是当父母的一块心病:人们简直会说,她们出生之际,一个缺了大德的神灵往她们每个人的嘴里扔了乱七八糟的一大把牙齿,牙医们见了也只会连连摇头:他们对此实在无能为力,除非等她们长大后安上一口假牙,要不然,恐怕一辈子都无法根除这一惨相,只能永远拿一把扇子挡住嘴了。看来,得给牙科诊所送去不少钱,或者,得往嫁资上赔上好大一笔呢。这个问题的的确确是一大心病,始终萦绕在夏尔的心头,永远挥之不去。
夏尔是个大肚腩,因为他每天相当一部分时间都赖在了餐桌上;他年轻时就早早地有了一头白发,梳成个大背头;他脸上的线条很粗,鼻子很尖(他强调说,这是他性格坚定的标志),一把工兵围裙式[9]的小胡子。在这一切之上,还要加上一点,两天以来,他一直在为他的兄长之死而痛哭,现在落得个脸色通红,眼皮浮肿。
一看到他从卫生间里出来,妻子和女儿便急忙上前,但是,惊慌之中,她们谁也无法清楚地描述当时的情境。
“嘿,怎么啦?”他问,前后左右地来回瞧,“怎么回事,你说他跳了下来,谁跳了下来?”
古斯塔夫·茹贝尔伸出一只手,平静而又坚定地拨开人群:“夏尔,您过来。”茹贝尔一把就拉住他,然后一边走向院子,一边告诉他,他现在已然成了葬礼中整个家族的代表,这可赋予了他某种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