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我们出世,我们生活,我们一路上受苦,然后我们死去,此后永远地被抹除。我们的存在不过是宇宙时空中的一次小小波动。难怪很多人要问:“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在本书中主张,对上述问题的正确回答是:“说到底,不为什么。”尽管有不多的慰藉,人的境况实际上仍是一种悲剧性的困境,这种困境无人可逃,因为困境不仅在于生,也在于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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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店里有整片的“自助”书籍区及其他鸡汤读物,却没有“无力自助”区和“悲观主义”区,因为这类思想的市场规模微乎其微。
我不是在认真主张我们无力自助。我是认为存在一些事情,我们的确对之无能为力,但即使依据一种现实的悲观看法,我们仍然可以做些事来减轻我们的困境。
一本悲观的书最有可能慰藉到的对象,是已经有同样看法却因此感到孤独或觉得自己有病的人。若能发觉有人跟自己看法相同,而且这些看法有不错的论证来支撑,这些人或许能因此得到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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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可否认,找到正确的道路很难,因为既要避免大而无当的宣言和过度修辞造成的故弄玄虚,也要避免深奥、乏味、细而又细的条分缕析。换言之,对复杂问题做出易懂、有趣而严格的探讨,并非易事。……不过,本书的写作确实有个目标,那就是既让有悟性的非专业读者能读、能懂,又足够严格,能满足构成本书期望读者群的另一部分人,即专业哲学家(及有志于哲学专业的读者)。但愿我取得了恰切的平衡。
作者介绍
大卫·贝纳塔,南非开普敦大学哲学系教授、系主任,生物伦理学中心主任,纯素食者。因刻意低调,公开的个人信息很少。
部分摘录:
可以说,在这些应对机制里,最古老也最普遍的就是有神论及相关学说。很多有神论者相信,我们的生命即使看上去在宇宙角度上没有意义,实际上也不是这样。他们说,这是因为我们不是无目的演化的偶然产物,而是一位上帝的造物,而这位上帝为我们的生命赋予意义。按这个看法,我们所服务的不单单是个宇宙性目的,还是一项神圣目的。
这个想法给人慰藉,甚有诱惑力。单单由于这一点,我们就应该起疑,毕竟人是多么容易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很多人都提出反驳说,有神论无法像上面所说的那样赋予意义。例如,有人提出,服务于上帝的目的并不足够,因为这样一来,人就成了“高等行动主体(agent)手中的木偶”[3]或者不过成了上帝各种目标的手段。[4]一个相关的反驳指出,并不是随便什么神圣目的都能把我们寻求的意义给予我们。假如我们被创造出来是“为了给其他生物提供反面教材(‘别学他们那样’),或者为了给真正重要的星系间旅客提供食物”,[5]那我们的生命就没有我们寻求的那种宇宙性意义了。
有神论者大可以回应说,一位全善全知全能且爱我们世人的上帝,只会给我们定下正面的、令我们高贵的目的。他造出我们,不会仅仅用来给其他生物提供反面教材,或给星系间旅客提供食物。由是之故,有神论者可以说,为这样一个上帝给我们设定的目的充当手段,没什么不妥;为一个至高存在者的仁善目的充当手段,总好过自身并不是富有宇宙性意味的终极目标,也不拥有任何(宇宙性)目的。[6]
这种回应的问题在于,它虽然给生命的宇宙性意义提供了某种保证,可方式却是对意义做一种徒具姿态的阐述。这种阐述就像上帝做事的方式一样神秘。它告诉我们说,服务于一位仁善之神的目的能为我们的生命提供(宇宙性)意义,可我们得知这一点,并不等于得知那些目的是什么。“服务于上帝的目的”是个占位符,仍须填入具体内容。
可一旦填入了具体内容,结果就不令人满意了。举例来讲,如果有人告诉我们说,我们的目的是爱上帝、侍奉上帝,我们就可以合乎情理地质问,为什么像上帝这么伟大的存在者竟然还被说成是可能会希求或需要人类的爱与侍奉,遑论需要得如此迫切,竟至于造出人类来服务于那项目的。如果爱上帝、侍奉上帝是我们的目的,那么,把我们创造出来这项行为,听上去就像出自一个极度自恋之人,而非出自至仁至善的存在者。如此说来,上述的这个目的就无法令人信服了。
另一种思路是告诉我们,神赋予我们的目的,即上帝创造我们的目的,是帮助我们的同伴。虽然这类目的是宇宙的创造者赋予的,就此而言可以是宇宙性的,但具体来看,宇宙创造者所赋予的这个目的本身却明显是局域性的。而且,它也解释不了为什么我们的任何一个同伴(无论人类还是动物)会被创造出来。如果你被创造出来是为了帮助你的同伴,你的同伴被创造出来又是为了帮助你,那我们还是不知道为什么你们二者之中的任何一个(乃至推广到一切存在者中的任何一个)会被创造出来。这个目的有循环之嫌。[7]
还可能有人提出,我们在此世的目的是为来生做准备。这并没有说明来生的目的。如果来生是永恒至福,我们或许会认为不需要更进一步的目的了。可是如果我们相信教义,那么对很多人而言,来生不是一份“最终的好”,而是一份“最终的坏”,不会是人们渴求的那种意义。就算把情况设想到最好,也很难明白为什么上帝造出一个生物是为了让它为来生做准备,毕竟这个生物要是本来没被造出来,就不会有什么对来生的需求和欲望。这很像说父母是为让孩子过上惬意的退休生活才生下他。一个人已经存在了,那么为惬意的退休生活努力是值得的;但说创造新人为的是让他们将来过上这般退休生活,实在不是什么理由。来生能提供的那类意义,解释不了上帝为什么终究把我们创造了出来。[8]
上述这一切表明,要具体指出一种神授的意义,它能以肯定人类而非贬损人类的态度,令人信服而不循环地说明人生的宇宙性意义,并不容易。然而,就算有可能说明上帝能怎样为我们的生命赋予可欲的宇宙性意义,仍然有一个根本的问题:我们的生命实际上有这样的意义吗?上帝能赋予这样的意义不代表上帝存在,也不代表上帝确实把很多人渴求的宇宙性意义赋予了我们的人生。
关于上帝存在与否的争论永无尽头,我不奢望在此解决争论。不过在我看来,争论的持续之所以不令人惊奇,完全在于人类普遍有一种深切的需要,即需要应对人的困境的各种严酷现实,包括但不限于:在一些重要的方面,我们的生命没有意义。厄普顿·辛克莱(Upton Sinclair)有句名言:“谁若是靠着不明白某事才能拿薪水,那么让他明白这事就很难。”[9]同理,谁若是靠着不明白某事人生才能有意义,那么让他明白这事就很难。
有些人会质问,我是怎么知道我们的生命缺少宇宙性意义的。[10]这些人可能会认为,我其实应该说“也许有……(这样的)意义,但我个人想象不出它能是什么。”[11]姑且假定这个反驳有可取之处,那么人的困境的显著特征之一就是,即使人类生命确有宇宙性意义,人类也无法知道这个意义是什么。人活着,不得不担心自己的生命没有宇宙性意义,这对渴望能确信自己的生命有宇宙性意义的生灵来讲,诚然是不幸的处境。
这够糟糕的了。但实情其实更糟,因为上述反驳走错了方向。显然,没有人能肯定生命没有宇宙性意义,但自称知道某事并不等于自称绝不会错。我不能肯定如下说法不实:“7500万年前,有一位专制者兹努(Xenu)统治着76颗行星组成的星际联盟。兹努命令军官抓捕、冰冻了联盟中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很多生物:它们数十亿数十亿地被飞船送到地球〔当时叫提基雅克(Teegeeack)〕,丢进火山,然后用氢弹炸死。”[12]但毕竟没有证据证实这个说法,所以,我可以合乎情理地说(我知道)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尽管我不能绝对肯定。
不管怎样,上述有关兹努的说法可以说明,宗教可能提出的主张没边没沿。连宗教人士自己也需要对有人提出过的所有主张加以分拣,判定要拒斥哪些、接受哪些(假如有的话)。而一旦他们拒斥某些主张,他们就是在说(自己知道,至少自己相信)那些主张为假。
倘若真有一位仁善的上帝凭充分的理由创造了我们,还像慈爱的父母对自己的孩子那样关照我们,那真是好极了。然而,世界的实情给了我们大量相反的证据。
想象你要前往一个国家,压迫的证据在那里俯拾皆是:没有媒体自由和表达自由;大量人口生活条件恶劣,患有严重的营养不良;企图逃跑的人被监禁;拷打与处死的现象猖獗;人们普遍心怀恐惧。可是你的看守者却告诉你,领导这个“金民民主共和国”的是一位“伟大领袖”,他至仁至善、永不犯错、坚不可蚀,为人民的福利而施行统治。其他官员也都以极大热情赞成这个看法。那里会举行场面壮观的大会,会上的群众纷纷表达自己对伟大领袖的热爱,表达对他的大恩大德的感激。你若鼓起勇气提出怀疑,引述种种触目惊心的事实,则会招来详尽的合理化说辞来告诉你事情不是看起来那样,要么是你掌握的事实有误,要么是这些事实与人们关于伟大领袖所相信的一切都可以调和。也许你的看守者还为这种思想阐释起了个名字:“金正论”。[13]
这个国家如果是由一位至仁至善、永不犯错、坚不可蚀的统治者领导,那再好不过,但真有这么一位领袖的话,这个国家会与现在的样子截然不同。固然,该国有很多人不赞同我们,但这可以解释为这些人要么在政权中有既得利益,要么被洗脑了,要么害怕发声。单以他们与我们有分歧为依据,并不能判定事情很复杂。
地球不是处处都糟得像这个国家,但它毕竟属于“上帝的地球”:同属这个地球的还有索马里、津巴布韦、伊拉克、沙特阿拉伯、叙利亚、阿富汗、缅甸及其他一些亚洲国家——姑且举几个很多人生活状况恶劣的地方。[14]就算在世界最好的一些地方,也会发生可怕的事情。人身袭击、强奸、凶杀时有出现,不义未能杜绝,儿童遭受虐待。幸好,这些恶行在西欧等地的发生率低于地球上状况较差的地方,但我想说的是,这些事都发生在一位据说是全知全能全善的上帝的管辖区域内。我们同样不该忘了地球上的人所患的严重疾病,不该忘了每天有数十亿的动物被包括人类在内的其他动物杀死、吃掉。
这些数字庞大到无法计算。不过为了稍微有点把握,可以参考一个研究发现:伊比利亚半岛大西洋沿岸的真海豚和条纹原海豚每年总共要吃掉27500吨沙丁鱼、鳕科鱼、无须鳕鱼和竹荚鱼,相当于日均75吨以上,这可只是世界海洋一角的两种捕食者吃掉的。全球范围内,(保守)估计抹香鲸会吃掉1亿吨头足纲动物。[15]每年落入捕食者之口的牛羚,估计占这个被捕猎物种总生物量的42%。[16]绝大多数海龟幼体在探出沙窝后就被吃掉或死于其他原因,甚至都没来得及跑进大海待几分钟。此外又有些海龟死于海洋捕食者之口。“这些小海龟降生其中的是一个对它们垂涎已久的世界。”[17]
这些数字不过是管中窥豹,但也不应让我们忘记动物个体受苦的严重性。当然,个体的受苦程度各有不同。有些猎物瞬间死去,而对于另一些猎物,死是漫长的。看看下面这段描写:
母狮把它弯刀一样的爪子扎进斑马的臀部,利爪撕开坚韧的毛皮,深深扣进肉里。受惊吓的斑马惨叫一声,倒在地上。不一会儿,母狮从斑马的屁股上松开爪子,把牙齿咬进斑马的喉咙,扼止了斑马的惊叫声。母狮的犬齿长而锋利,但斑马体型不小,脖子壮硕,皮下有厚厚一层肌肉,所以,母狮的牙齿虽刺穿了皮毛,但还刺不到大血管。这样一来,母狮只能采取窒息法杀死斑马:用它有力的爪子钳住斑马的气管,切断进入肺部的空气。斑马死得很慢……临死的巨痛要延续五六分钟。[18]
有些动物会被活吃。下面这段描写里,受难的是一头成年蓝鲸:
这头被困的蓝鲸,拖着几处伤口流出的股股鲜血,被两边各三四头虎鲸包夹着。还有两头虎鲸游在前面,三头游在后面。另有一小队共五头虎鲸,轮流在蓝鲸的肚子下方巡逻,阻挠它下潜。又有三头虎鲸游在蓝鲸头顶上方,阻止蓝鲸把喷气孔抬上水面,使它无法呼吸。雄性虎鲸头领带队出击,咬下蓝鲸大片的脂肪和肉。它们已经把蓝鲸的尾鳍撕碎了。[19]
这一过程会持续超过五个小时。
这样的世界,不像是由一位有无限知识与权能的仁善之神创造的。若认为实情并非看上去那样,认为世界就是由这么一位神创造的,可就太轻信了。
(非人类)动物的困境尤其能揭示问题所在。数十亿动物被捕食者吃掉,被吃时常常还活着,而人类面对这样的骇人场面时一般不会想去指出这些生命的宇宙性意义。实际上,一神论的通常回应是说,动物的(至少一个)目的是被食物链更高处的动物吃掉。这个回应很难与一位据说仁善的上帝的存在相协调,因为这样的上帝一定能够创造一个不需要数十亿生命死去来维持其他生命的世界。[20]如果你认为仁善的上帝确实把一些动物作为其他动物的食物创造出来,那么这至少会令你无法那么肯定上帝会为人类设定一个满意的目的。
这里常有的回应是说人类是特别的,故而上帝会为人类设定一个特别的目的。但是,当你假定人类与非人动物之间在宇宙性意义上有如此重大的中断时,你已经预设了人类是上帝造物的拱顶石,而不是与其他动物同是一个演化过程的产物,但这正是我们需要讨论的宗教信条。[21]
有神论者还有一种可谓常见的思路,就是把生命的无意义看作对无神论的归谬论证。按这类论证,否认上帝存在的想法蕴含的推论太过骇人,以至于否认上帝存在必定是错的。[22]无神论是否真有被归给它的所有这些意蕴,还完全不清楚,[23]而提出此种论证的人也没有严肃地对待一种可能:无神论的一些真正意蕴虽难以下咽,但也许就是真的。从现有证据看,我们的生命缺少宇宙性意义,要比上帝存在的可能性大得多。有神论也许能提供慰藉,但它对人生的麻醉效果有实实在在的代价。
寻求从宇宙性意义之阙如的焦虑中解脱的,不只有神论者。很多世俗的论证思路也意在提供这类解脱,或者有提供这类解脱的效果。我说的世俗论证,不是单指主动否认宗教性主张的论证,而是更一般地指不预设宗教性主张的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