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罗兰·巴尔特文集”是一套罗兰·巴尔特作品集,共收录了巴尔特不同时期共7部经典作品,包括:《罗兰·巴尔特自述》、《如何共同生活》、《显义与晦义》、《小说的准备》、《中性》、《文艺批评文集》、《符号帝国》。从不同角度反映了罗兰·巴尔特文学思想和理论的基本面貌。丛书总序作者李幼蒸先生评价罗兰·巴尔特是“当代西方文学思想的一面镜子”。
作者介绍
罗兰·巴尔特,法国著名结构主义文学理论贾和文化评论家。其一生经历可以大致划分为三个阶段:媒体文化评论期(1947-1962)、高等研究实践学院教学期(1962-1976),以及法兰西学院静坐教授期(1976-1980)。他和存在主义大师萨特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法国文学思想界前后晖映,并被公认为蒙田以来法国最杰出的散文大家之一。
部分摘录:
在我的“就职讲演”中有关今后课程规划的部分曾谈及,每一年在开始一门新课程时,我都要提醒读者注意该课程的讲授原则:“在这样一门课程开始之际,我诚意主张,应当不断提出若干可以逐年加以更换的幻想式〔fantasme〕。” [1] 我很快会谈到本年度的幻想式〔而且我也期待着以后几年的幻想式,因为已经宣布了,即使还不确定(谁能保证呢?),至少其内容也是极其丰富的(颇具抱负的)〕。这个原则是一般性的:即应当支持事物而压抑主体——不论主体性是多么危险。我属于那个广受主体审视之累的一代:或者是由于实证主义路线(文学史内所要求的客观性,语言文献学的胜利),或者是由于马克思主义路线(非常重要,虽然它甚至并未出现在我的生活中)。这导致主体性的圈套甚至比客观性的欺诈更值得注意;主体的想象界比基压抑更值得注意。
但丁说过:“当人生的中途。” [2] 当时但丁35岁。我现在年纪要大得多,早就超过人生数学意义上的中途了。 [3] (而且我不是但丁。注意:谁都不能把自己与这位伟大的作家相比,但人们可以、愿意某种程度上与他同化)但是这个作为开篇的出色诗句,通过一次“主体的宣示”(作家,等于“我不压制我所是的主体”)开启了这部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品之一。→这一宣示表明; a)年龄是写作主体的组成部分; b)中途显然不是数学性的:谁能预先知道呢?它指示着被体验为极其重要而庄严的一个事件,一个时刻,一次变化,一种良知“全体”的震撼,它正能够决定和投身于一次旅行,在新大陆的一次长途漫游(黑暗的森林 [4] ),一次启蒙(出现了一个启蒙者:维吉尔——我们也有自己的启蒙者)。但是,对我来说,虽然大大超过了数学意义上的人生中途,今日我可证实出现了体验此中途、处于此中点的确切感觉(普鲁斯特:“个别事物的顶峰” [5] ),由此处起,河流沿两个不同的方向分道而行。这是由两种“意识”(证明)和一个事件的结果所产生的:
1)首先,是对我所达到的一定年龄的意识,“余日不多”;隐隐约约存于倒计时中了,但其不可逆转的特性比年青时感觉更强。死亡不是一种“自然的”情感(因此这么多人在相信自己是不死之时,都以失败告终)。年岁就是明证:“我终有一死。”对年龄的这种提示未被很好理解,其中含有一种阿谀之辞。“才不呢!”或者一种强迫症。把应该完成的工作置入一个狭窄有限范围内的绝对必要性:最后的范围。或者宁可说,此范围是被勾画出的,因为并不存在“范围之外”。→应该置入其中的工作=一种庄严的仪式=直面死亡前时间的使用。参见普鲁斯特,为疾病所苦(《驳圣伯夫》)。“当还有光亮时工作吧。” [6] (当然,约翰福音12:35说:“光在你们中间还有不多的时候,应该趁着有光行走,免得黑暗临到你们。”)我们以非宗教的意义来理解此句的意义。
2)接着是这样的意识:在一个时刻,你做的事,你写作的东西(过去的工作)似乎是一种重复的内容,注定在进行着重复,注定是对重复的厌倦。“为何?一直到我死,我都在写文章,上课,开会——或者,最好的情况下,写书——,只有关于它们的主题是变化的(尽管很少)?”→排除了一切新颖性(=“徒刑”〔强制劳动?〕的定义)?排除了历险〔Aventure〕(ad-venture:对我突然发生者→Aventure 相当于主体的升扬)?判决重复劳动?看见自己的未来,一直到死亡的到来,就像是直通快车似的?为什么?当我刚结束了这段文字,这个课程,难道不是又开始了另一个么?不,西西弗斯是不幸的,使他丧失自己的不是其工作的虚荣心,而是其工作的重复性。
3)最后,来自命运的一个事件可能突然到来,标志、开始、切开、连接,悲哀地,戏剧性地,这个逐步形成的沙丘,决定着这个十分熟悉的风景之逆转,我已称之为“人生的中途”:这应归之于悲哀。例如,朗瑟,这个浪荡骑士,投石党人,社交人士,旅行回来发现他的情妇被偶然地砍了头:他从此退隐,并建立了特拉伯修道院。 [7] ——对普鲁斯特来说:他的母亲的死亡(1905),即使因外伤事故,导致了积极的变化,却是发生在几年以后(1909,见下文 [8] )。——最近,布莱尔被宣告死亡,生活改变,他的“人生中途”发生在他死后几年。 [9] 一种剧烈的丧痛可能构成这种“个别性的顶峰”;标志着决定性的转折:丧痛成了我的生活的中途〔按日译者注:法文稿中原字为le meilleur,意为“最好”,“最高”,疑为le milieu 之误,意为“中间”、“半”。中译本采日译本处理。——中译者〕,它不可逆转地将其划分为两个部分:向前和向后。因为人生中途,不管突发事件是什么,它只能是这样一个时刻,在此我们发现死亡如此之真实。(回到但丁:《神曲》,这是一幅有关死亡现实的全景图)
此明证一下子出现了:一方面,我不再有时间尝试其他生活;我将必须选择我的最后生活,我的新生,Vita Nova(但丁 [10] ),或者是Vita Nuova(米舍莱 [11] )。另一方面,我应当从此黑暗之地离开;是重复工作的耗损和悲痛把我带临此境。→此处沙丘,这个在移动沙土中不动的洼地(它不动!),这个暂停中的缓慢死亡,这个使人不能“活着进入死亡”的宿命,可以诊断为:一般化和“取消精力投入”(无能重新精力投入)的重负→在中世纪,有一个字:acédie(衰竭) [12] 。我们可以立即说明(这个主题以后要讨论),衰竭,不论怎么说,不论如何想象,尽管这个词用法老旧,也是不可替换的=不可能去爱(某人、某些人、全世界)→这个词不幸往往被译解为赋予他人的某种不可能性。
改变
然而,改变,这就是给予人生中途之“动摇”以一种内容——也就是一种意义,一种生活的“规划”(引自《新生》)。但是,对于写作的人,对于选择了写作的人,这就是去体验欢乐,写作的快乐(几乎像是“最初的喜悦”),(在我看来)《新生》只能是去发现新的写作实践。自然,可以想象去改变内容、学说、理论、哲学、方法、信仰(有些人这样做了:在一次事件、一次创痛的决定性影响下,大大地改变了教义)。但这是平庸的。改变观念就像呼吸一样:精力投入,取消精力投入,重新精力投入,这是出于理智的促动,只要这是可欲的;理智(再说,这是普鲁斯特式的概念)并没有其他指示爱或不爱的愿望的方法,因为其对象不是一种形式,不是物质性崇拜者。甚至永久的战士也(越来越)稀少了:例如人们永远引述他们作为范例≠“信仰”。这是另一回事:有人来,有人去,但一般来说,其持久性乃与死亡联系在一起。但是,对于写作的人来说,《新生》的场所只能是写作——发现写作的新实践。新的期待只是:此写作实践应与以前的思想实践断绝。这个写作应与过往运动之管理脱钩:写作主体经受着社会压力,以便使其(归结为)自行管理,通过重复行为来管理其作品,应该切断的就是这种单调性。
布朗绍(还是他)关于这种写作的转折,以一种既平和又绝望的方式独特地说道:“在一个人的——也就是每一个人的——一生的某一时刻,一切都已完成,书已写完。宇宙默默无言,存在停滞了。只剩下宣布的任务:这是容易的。但当此补充的言语有打破平衡的危险时——从哪里找到说出此话语的力量来呢?从何处还可找到说出此话语的场所呢?——这个话语还未被说出,这个任务尚未完成。我们只是写了我曾经写过的话,最后,不再写了。” [13] 我有过,我仍然以一种重复的方式有过,我肯定仍然有着一种愿望,或者布朗绍所描写的那种决定的形象:去年的课程带有这种愿望的痕迹:对中性 [14] 、对退却的偏爱。因为,面对着这种管理的“单调性”,展开了两条道路:1)或者是,沉默休息、隐遁(“兀然无事坐,春夹草自生” [15] ); 2)或者是,沿另一个方向继续向前走,这就是奋斗、精力投入、种植,并暗含着熟知的悖论:“建房固然好,明年种植呢!” [16] 为什么?在这个层次上,对决定的所有解释都是不明确的,因为没有看到无意识的部分——或者说没看到所涉及的愿望的真正性质。实在地说:这是因为一种危险的感觉→法国现实社会:从意识形态说,小资产阶级的强大增长;他们掌握了权力,控制了媒体;在此需要对电台、电视台、大报纸进行美学的分析,指出他们在推销、在排斥那些隐藏的价值。此一危险,在我看来,长久以来都是一目了然的:反智主义(永远与种族主义、法西斯主义联系在一起),对大众媒体中“术语”(语言)的攻击,对作者电影的攻击等,都是一致的迹象。→对此应当进行抵制的那种感觉,正是关于生存问题的感觉。索莱尔说:作家,知识分子,如果他想生存,就须愿意自行注入一种偏执狂:“感觉处处荆棘!”→艺术家的必然拥护(尼采)。
这就是我所选择的道路。在讲述如何对其构想、它如何对我呈现,以及如何对你们呈现之前——因为课程在开始,原则上它要延续几年,在这个写作的道路上,它将是我的定期的旅行伴侣——应当说,这个“历险”的第一幕是这样的(它与你们中间一些人有关,你们去年已经听过课了):不出版关于“中性”课程的讲稿的决定(至少目前)。当然,我犹豫过,但最后放弃了。有两个理由。
1)一方面,我认为,在一生的活动中,应该为“瞬息”〔Éphemère〕留一席之地,它们曾经发生过但消失了;这是“被拒绝的纪念碑”的必要部分;课程的使命正是在这里(当然有例外:索绪尔;也许还不是!对他来说,讲演录是并不重要的琐事!):在我心目中,课程是一种特殊的生产,根本不是写作,根本不是以一种隐含的对话过程(一种沉默的共谋关系)为特点的言语。这是某种从一开始就应当会死去的东西——不留下超出言语确实性以上的纪念?它出现着,同时即将死亡,这就是日语中所说的:Ma〔间〕,Utsuroi〔虚空〕 [17] ,散落的花朵(如果容许我这样说)。
2)另一方面,把课程加以发表,等于是在对过去进行管理。但是我们应当向前行进,时间紧迫(为课程写讲稿要花很长时间);应当行进,当天还亮的时候,普鲁斯特这句话和《新约》(在此以相当世俗的方式对其加以引用)中的句字联系起来(马太福音8:21-22):应当让死亡埋葬死亡,让课程埋葬自身——“中性”中断了其表达。
现在,一个瞬间,一些个人的逸事:对此“改变”的决定是何时作出的?——1978年,4月15日 [18] 。卡萨布兰卡 [19] 。沉闷的午后。天空乌云密布,有些凉爽。我们乘两辆汽车,结伴到瀑布去(Rabat公路旁漂亮的山谷)。忧郁,一种厌倦,同样的,不间断的 [20] (自从最近丧痛以来?),回想起我的一切所做所思(欠缺精力投入)。回家后,空荡荡的寓所;这是困难的时刻:下午(我会再谈到)。孤身,忧郁,→腌渍态 [21] ;我用心努力地去思索。一种想法浮现了,某种好像是“文学的”转换的事物——有两个老旧的字出现在心间:走进文学,走进写作;写作,就好像我从未写作过似的,除了写作什么也不要→首先,是一种要离开法兰西学院去整合一种写作生涯的突然的念头(因为课程时不时会干扰写作);然后是在同一(文学的)活动中为课程和研究而增加精力投入的念头,以便使主体的分裂中止,以有利于一个单一的计划,一个“大计划”:一种快乐的形象。如果我赋予自己一个独一无二的任务,有如我再也无需辛苦地做事(课程,申请,命令,约束),而是生命的每时每刻都归属于一个“大计划”。→这个4月15日:总之,某种Satori,奇妙的东西,类似于(这个类比是否平庸无奇并不重要)普鲁斯特的“叙事者”在《失而复得的时间》末尾所体验的那种启示(但是对他来说书已经写完了!)。
写作的幻想式
让我们完全去除此4月15日中的戏剧性——为此,重新解释此“决定”的某些因素,以一种更超脱的、更理论性的、更具批评性的方式。
“写作愿望”=态度、冲动、欲念。我不知道:研究不够,定义不明,定位不够。对此而言,以下事实可以充分表达:在语言中不存在表示此类“渴望”(envie)的字词——或者说,意味深长的例外是,存在有这样一个词,它却是在衰退的拉丁文俗语中:scripturire〔书写〕。对此,阿波利奈尔 [22] 曾一度证实过了,他是克莱蒙·菲兰德〔Clermont Ferrand〕区的主教(5世纪),曾为克莱蒙辩护,反对西哥特人(重要的诗集)。我想说,既然在一种语言中存在着一个词,即使一度存在过,它并不存在于任何其他语言中。(……“法西斯主义”…… [23] )
为什么?显然因为稀有之故;或者以一种迂曲的方式,因为在这里动力和活动存在于一种自指涉的方式内 [24] :写作愿望只指涉所写之话语——或者只接受关于最终写出之物的话语。说出你想写的,实际上这就是写作的理由;因此只有文学作品,而不是一些科学话语,表现出了写作愿望。这也许是一个与科学对立的(文学的)写作之恰当定义:一种知识秩序,在其中产品无法与生产相区分;一种冲动的实践(在此它属于一种色情领域)——或者,写作只有在放弃了元语言时才真地是写作;我们只能在“写作行为”(Écrire)的语言中谈写作之意志(Vouloin-Écrire):这就是我加以肯定的自指示域(autonymie)。有一天应该检查一下明确属于写作意志的(以及书写的)的作品:在这里我想到里尔克的《致青年诗人的信》。我想到——这样说恰当么?——普鲁斯特,因为书写有其总量〔Somme〕,有其不朽作品:《追寻逝去时间》(又译为《追忆逝水年华》——中译者著)。普鲁斯特写出了姿态〔geste〕——也就是写作愿望的姿态。我以后当然将再谈此姿态之结构,因为它有关一种真正的叙事〔Récit〕——唯一伟大的叙事,完完全全地,就是《追寻逝去时间》——或者说一种神话(Mythe):连带着探索,连续的失败,考验(世界,爱情)以及最后的胜利。在此不要忘记,证据是,《追寻逝去时间》是存于此悖论中的写作愿望之叙事:这部书被看做是在其末尾部分才开始,即当它已被写出之后——对写作愿望和写作给予定义的自指示域之辉煌证明。我们还可以进一步说,一切神话叙事都在叙述着(将其置于叙事程序):死亡被用作某种目的。对普鲁斯特来说,写作被用作拯救和征服死亡;不是他自己的死亡,而是他所爱者的死亡,通过向其证明,使其永生,使其在记忆不在〔non-Mémoire〕之外侧凸显。这就是为什么,在《追寻逝去时间》(叙事秩序)中有许多人物〔personnage〕,却只有一个角色(Figure)(它并非一个人物):母亲——祖母。此角色使写作合理化,因为写作使其合理化。普鲁斯特在文学世界里独树一帜:他是那种非英雄式的英雄,在其中可以看到具有写作意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