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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别处-电子书下载

小说文学 2022年7月14日

简介

故乡这个记录出生、成长、迁移、死亡的地方,牢固地寄存着每个离乡人共同的记忆 。
《在别处》是袁凌深汲生命记忆的个人自传散文集,成书历时十三年。他用柔软有温度的文字,忠实追溯了一个人的离乡与回归、青春到不惑的心路:孤身离乡的线索、在外漂泊的孤寂、城乡沉默的变迁、自我成长的印记……
从小县城去到大城市,从候车室回到出生地,真实记录了一个外省青年的精神成长,一段城乡中国的无声变迁。

作者介绍

袁凌
杰出的非虚构作家,单向街2019年度青年作家,《新京报》2017年度致敬作家,腾讯书院文学奖2015年度非虚构作家,曾任“真实故事计划”总主笔。1973年生于陕西,复旦大学中文系硕士毕业。作品先后入选新浪十大好书、华文十大好书、《南方都市报》十大好书、两届豆瓣年度作品等。
已出版诗集《石头凭什么呼吸》,非虚构作品《寂静的孩子》《青苔不会消失》《我的九十九次死亡》《生死课》等,同时在多家杂志发表小说、诗歌、散文、思想随笔数十万字。

部分摘录:
多年后,我和母亲站在岚皋车站里,找不到下脚处。院子里全是墨水,人群无视地来往,不顾及头顶和鞋袜被打湿,只是偶尔躲避车轮。墨水是他们与车轮一起亲脚踩出的,消灭了一切成形的东西,连一团污泥也不能幸免。我从来没见过一块地方,被践踏得这样彻底。这像是在一场葬礼上,所有的人身着黑色,无人出声,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雨水,消除了一切声息。
母亲说不行,这样不行,她必须吃点什么,不然肯定会在车上呕吐。我们踩着墨水穿过院子,买了两个饼子,不是烧饼也不是煎饼,像这个车站里的其他事情一样,分不出质地,也分辨不出味道。我和母亲坐上了车,我们一人一个慢慢地吃着,我发现我和妈妈的习惯是一样的,上车前一定要吃饱东西,这使人安心,又似乎有些抑郁。雨水隔着脏玻璃流下,旧的水流痕迹沾在了玻璃上,新的水流洗不掉。这个院子里也有一个厕所,厕所里的气氛较为宁静,我注意到附近院子里的一个水龙头,水龙头地下裂陷的石板长了苔藓。不知为什么,在车上我感到特别难过,似乎是诀别。我开学从八仙下安康,母亲与我同行。我其实有些不习惯,却不能表示出什么,似乎隐隐感到,这是最后的一次同行。
从安康回县之前,她提出去看火车。
我并不情愿,此前她在院子里的水龙头下替我洗衣服,已经使我有些难为情,那个院子正对着女生宿舍的后窗。为了拆洗被褥,她似乎还去找了伙房借东西,洗衣台人来人往,我所有的同学都会看见。那时候,有个母亲来看望似乎总有点损失面子,把自己不容易长大着的年龄往后推了几岁,何况母亲来自乡下,连县城都不是。这也是她要去看火车的原因。我也没有看见过火车,虽然在城里偶尔能听见汉江对面的汽笛,拉长的尾子到这里还剩下一点。母亲的提议使我的好奇心减弱,但她微笑着,似乎很坚持,我很少在母亲脸上看到这种神情。
我们走上了去火车站的路。从兴安门出城经过汉江大桥,顺着去西安的公路,一直走到一处大斜坡下面。我穿着布鞋,不适合这种水泥路,脚趾有些酸了。这是父母没给我买球鞋的结果。他们只知道布鞋或者解放鞋,父亲认为穿球鞋就是为了踢足球,实际上我也是这样想的,这是他不赞成的运动。我想买的其实是网球鞋,这更说不出理由,学校里根本没有网球。
斜坡上头似乎有些建筑,有些人往上走。母亲说,是这上面吧。我却坚决认为不是。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坚决地认为不是。我也许看起来并没有生气,只是有一点严肃,母亲却带有一丝微笑,这微笑显示出母亲知道我的心理,我感受到了这一点就更严肃。我的理由是火车站会建在江边,铁路从坡上往下走,离江岸越来越近,等到距离消失就是火车站了。没有把车站建在高坡的道理。我的这个理由不知从何而来,但在当时却似乎有确凿的根据,我带着母亲往前走,一直走了好几个路口,母亲似乎认同着我的定论。看到了坡上植物缺口处的铁路,甚至驶过的火车,铁路似乎确实离江边越来越近,其间母亲似乎也提过一两次小小的质疑,我自顾往前走,她也就跟着我。但我忽然明白没有希望了,火车站不在前方。
脚酸变成了崴痛,我停了下来,我想到母亲的脚同我一样,她也穿着布鞋。这个想法更让我生气。我知道自己真的生气了。并不是为着洗衣服,穿布鞋,或者刚才的错误,只是这相同让我生气。母亲仍旧温和地笑着,看着我,虽然以往她并不是个一直沉默的人。我知道我没法发出火来。我们又往回走,一直走过了汉江,到学校时双脚已失掉了知觉。
以后想起来,那天我们走了二十里地,却没有走到火车站。但在一处山坡缺口下,我们看到过桥梁上的火车。在几株植物的掩映下,火车一截截的身体奔驰而过,看上去是严肃的铁灰色。在看不见的地段,火车发出的鸣叫像是动物,却又不是任何一种家养的牲口。这是我和母亲第一次看到火车。这大约也是她微笑的原因。母亲那一辈人中,没有人看到过火车,连同修三线的幺舅和舅娘,他们卖劳力打好了路基,连铺铁轨都没有看到就回来了。母亲去世多年以后,幺舅和舅娘被表弟接到深圳,坐了火车,还乘了飞机。幺舅娘重复地说,坐飞机感觉好,像在地上一样平。
那时我知道,母亲说的是对的,斜坡上头正是火车站。只不过那天往回走的途中,我们没有去证实。这架斜坡实在太长了,跑车站的三轮只送到一半,到车站要多加三块钱。不管带着多少东西,我们通常是慢慢走上去,一直到看见迎面的“安康”两个行书大字,镌在候车室的正面,车站似乎是和洪灾后的汉江大堤同时新修的,显得很气派,实际上是把一座黄土的山头削平了。
有几次,我站在安康城一处亲戚家屋顶上,隐约看见火车从对岸山坡驶过,拖着长长的车厢,进入隧道之前鸣笛,像是虫子入土,发出一种远大于体格的锐声。高中期间,我没有再去过那里,听起来那是一个凶险之处,发生着宰割、抢劫和火并的故事。从城中心到车站,无法开设公交线路,长年被三轮车把持,说不清那些司机的来源和身份。他们就像是从脊背上控制着这个城市的一帮人。
暑期回家,哥哥讲了他一个同学的事。这个同学叫辣子瓣,在“斧头帮”老大“和尚”犯轮奸案坐牢之后,就成了县城第一高手,曾经拿一条桌子腿单挑“高氏三雄”。一次他路过安康火车站,在候车室等车,遇到几个恒口地痞调戏一个姑娘,追到辣子瓣面前。辣子瓣起身干预,还没怎么动手,对方手指缝里藏着刮胡刀片,冷不防捎了辣子瓣脸腮一下,辣子瓣脸一冷,手一摸已是一条鲜血,不由大怒。放开拳脚,不一会儿几个地痞都前仰后倒,警察赶到,辣子瓣捂着脸申明情由,不料姑娘已杳无踪迹,幸亏周围人作证,警察平时大概治不了这帮小流氓,乐得顺水推舟一并押送到派出所,还给平中打了一个电话,称辣子瓣为“有正义感的好青年”。辣子瓣回到平利中学,受到了学校表彰,当年高中毕业招兵,辣子瓣虽然脸上破了相,仍旧挂红花入伍,风风光光地离校了,成了“斧头帮”高手中修成正果的一位。这个故事,却更使我对火车站心怀敬畏,以为非辣子瓣那样的高手,是不能稍有言语举动的。
直到考上了大学,第一次经过候车室。最清晰的印象,是厕所小便池壁铺着瓷砖,一排细长的水柱流下,永远在无声地冲走人的混浊,瓷砖却依旧洁净。厕所屋顶是斜的山墙,有处墙体似乎受潮了,年代一久,透出青苔的底色,使我感觉离开了车站,回到记忆中的某个地带。这和汽车站的厕所不一样,那里的厕所挡板上总是有和生殖器有关的涂鸦,又在敏感点添上烟头的烧灼,似乎是在实行着某种私刑。后来变成黑乎乎的一串传呼机号码,再后来是手机号。我后来知道,火车站的厕所挡板内容也一样,但却总去不掉那幅无声瀑流的印象。
候车室的房间很高,屋顶挂着的吊灯似乎从没有亮过,但室内依旧敞亮。座椅上各样的人,衣服大抵是不起眼的青蓝,整个像是一块打着各色补丁的大布。人们说着来自各县的口音,有着大致相同又区别于安康城内的音调,倒使我有同类的安心。似乎安康本城的人多数不活动,倒是我们这些外县的人围绕着来往。有次听着一家口音熟悉的人,看上去是一个知识分子家庭,要走到极远的地方,有种奇异的亲切,似乎预支了他方偶遇的乡愁。
没有料到,严峻的记忆来自候车室之外。第一年寒假收假,大雪封住秦岭,我提前一天到安康买票,售票厅的人头让我又想起了县城的候车室,这里虽然叫作厅,其实也就是一间大房子,比县城的候车室大上两倍,却容纳不下全地区的出门人,人一直在广场上排成了扭曲的长队,最后收成几束,进入挤爆的大厅。人群太挤,广场上也感觉不出寒冷。等我终于排到了售票厅里,还没有进入近乎象征着购票保障的单行铁栏,在售票窗口出现了拥挤,似乎人们突然发现只剩了一张票,立刻拥挤起来。这时我看见几个警察蹲踞在铁栏上,手里拿着类似短棒的东西,后来我想大约是警棍,但当时感觉起来更像是类似洗衣棒的棒子,向着忽然骚动起来的人群头顶打下去。我心中强烈地震动了一下,似乎售票厅里马上会一片骚乱,浪头会扑灭那几个蹲在高处的警察,与其说我是为人群不平,不如说是担心他们。但是情形相反,涌动的人头顺从地被几根棒子打下去了,像是在一个正常孩子身上突然发作的羊角风被大人强力压下去,人群继续安静地买票,刚才的骚动无影无踪了。
我得以继续排队接近售票口,心里却想到,要是刚才我在那群人里,棒子是否也会落到我的身上,虽然我是一个大学生,看起来不是扰乱秩序之辈。刚才那股涌动起来的人头里面有些什么人,或许并不只是背上扛着蛇皮袋铺盖卷的民工。但他们此时也全归于无声。我排到了窗口,警察们继续蹲在我头顶监督着,这时看起来是最可靠的保护者。我注意着自己的举止最合乎规矩,掏出学生证,让他们在心里肯定地说:嗯,这是一个大学生,他不会做任何不规矩的事。
但第二年暑假,我仍旧领略了人生中初次严重的屈辱。我在城中心汽车站搭三轮车,刚站到路边,被强行拉上了一辆车,看到这辆车上只有我一个人,相邻的一辆车上已经有三个,于是心意一动,下车到三人的那辆上。这引起了先前车主的愤怒,立刻来拉我下车,虽然被第二辆车的车主挡住了,他还是站在车头蛮横地骂着“碎,你下来,我捶死你”之类的话,总之是安康口音的骂人话中最毒的那种。高中三年中,我一听到这种骂声就头皮发麻,现在他一边把安康话中所有最恶毒的话都扔了出来,一边又往车上扑,要来打我,被第二辆车的车主挡开,他就把嘴里嚼了半截的甘蔗扔过来,甘蔗和碎渣子扔到了我的脸上,我似乎像被定住了一样,一声不响,心里的惊涛骇浪像售票窗口的人群,瞬间涌起又凝固,就是无法迈出跳下车和他拼命的那步,其间只隔着一条线,却永远也迈不出去。我的脸像安康郊外随常可见的石炭窑子,烧得要燃起来,却终究在心里闷熄了。这就像是一个比死亡还要残忍的过程,只有这辆三轮的车主是唯一的保护者。总算开车走了,车主开着车转头对我说:“刚才要不是我挡住,你今天就着了。”又说:“往后上了谁的车,不要随便下。”我心里这会儿愿意相信他说的话,虽然我上那辆车差不多是被强拉的。刚才的灾祸,不管如何是过去了。
但是车走到火车站广场斜坡的脚下,有两个人却下车走了,他们并不是到火车站。三轮车轰轰地又把我拉了半截,到了平时停车的地方,我掏出三块钱车费,车主并不接,看着我说:“刚才这趟上坡只拉了你一个人,你要多给五块钱。”我说车上还有一个人啊,车主却说:“他是跟车的。”那人也看着我,他虽然是外县人的面貌,却不出声。他脚下还放了一个黑色编织袋,但并没有提袋子下车的意思。我才明白他是车主专门找的外县人,平时就坐在车上招徕生意的。我问能不能少点,车主短促地说不行。我掏出八块钱给他,下了车,一个人爬着斜坡,脚步无比沉重,像是走不上去。心里充满了被骗和自责的难堪,似乎刚才的多付钱,比上车时的情形更屈辱。脸却再也烧不起来,只剩下完全的灰暗的沉重,像是人生中所有的自尊被从此摧毁了。
火车站是个比汽车站严肃得多的地点,这是我不断加深的认识。汽车可以留下来等人,人也可以爬到它的顶上去绑东西,它随时都可以停下来。火车却是一种不等人的东西,我从来都不能想象它在途中刹车,小学课本上学到的火车刹车的情节都和人命及英雄行为联系在一起,是一种让人无比崇敬又胆战心惊的事。但最严厉之处仍旧在站上,在检票口,比起进站,出站的时刻更严峻。
有一次在重庆菜园坝,送完人我有些心慌,因为站台票一时找不到了,担心自己出不去而被扣起来。出站时候被查扣,是火车站带来的另一重畏惧,自从进站上车,一次次地被查票,在车上还可以罚款补票,只要不是罪犯或者带有危险品,都有弥补和含混过去的机会。出站这次却似乎是性命攸关的。整趟路线都走完了,还有什么补救的余地?拿什么证明你的动机?面对查票的出口,像是刚来到这个世界上,一无所有。没有票证,就是罪犯。我曾见过在出站口被扣下来的人,他们似乎还在跟穿制服的人交涉,但我不敢去想等待他们的后果是什么,从此定将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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