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卡尔维诺精选作品集》包含以下23部作品:《树上的男爵》《分成两半的子爵》《不存在的骑士》《看不见的城市》《为什么读经典》《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美国讲稿》《宇宙奇趣全集》《意大利童话(套装3册)》《巴黎隐士》《短篇小说集》《疯狂的奥兰多》《命运交叉的城堡》《帕洛马尔》《通向蜘蛛巢的小径》《烟云 阿根廷蚂蚁》《在你说"喂"之前》《美洲豹阳光下》《圣约翰之路》《收藏沙子的旅人》《文字世界和非文字世界》《文学机器》《论童话》。
作者介绍
伊塔洛•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1923—1985),意大利当代最具有世界影响的作家。于1985年获得诺贝尔文学提名,却因于当年猝然去世而与该奖失之交臂,但其人其作早已在世界文学界产生巨大影响。卡尔维诺从事文学创作40年,他的作品融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与后现代主义于一身,以丰富的手法、奇特的角度构造超乎想像的、富有浓厚童话意味的故事,深为当代作家推崇。《我们的祖先》三部曲、《命运交叉的城堡》、《帕洛马尔》、《看不见的城市》、《为什么读经典》等达到惊人的艺术高度和思想深度。他的作品以特有的方式反映了时代,更超越了时代。
部分摘录:
权杖要握在右手,直直的。假如你把它放下,那就会有麻烦。另外,你也没有地方放它:宝座旁边不行,那里没有茶几、托架或者凳子可以用来放一只杯子、一只烟灰缸或者一部电话。宝座孤零零的,高高地设在又窄又陡的台阶上,所有你弄掉的东西都会滚下来,再也找不到。假如权杖从你的手里掉下,那可就麻烦了。你将不得不站起来,走下宝座去捡它,因为除了国王之外没有人可以碰它。一位国王躺在地上,去捡掉在家具下面的权杖,或者是王冠(假如你弯下腰,它很容易从脑袋上滑下来),那可是很不雅观。
你可以把前臂放在宝座的扶手上,这样它就不会感到累。我这里说的还是右手,是握着权杖的那只手。至于左手,它是自由的。你要是愿意,就可以用它挠痒痒。有的时候,一种刺痒的感觉会从貂皮斗篷传到脖子,然后向下蔓延到后背,直至全身。甚至天鹅绒靠垫在变热之后也会使臀部和大腿上产生一种刺痒的感觉。不要介意将手伸到令你发痒的地方,解开用镀金纤维做成的腰带,牵一下衣领、奖章,还有带穗的肩章。你是国王,没有人会反对,因为这是不可能的。
你的脑袋要一动不动地待着。不要忘记了,王冠就斜斜地戴在你的脑袋上,你不能像刮风的日子里戴帽子那样,把它一直卡到耳朵上。王冠顶在一个比支撑它的底座更大的穹顶上,这就意味着它的平衡是不稳定的。要是你碰巧打盹,把下巴抵在胸前,它就会蹦蹦跳跳地掉下去,摔成一块一块的,因为它是脆弱的,尤其是镶着钻石的金丝。感觉王冠将要滑落的时候,你应该警惕地轻轻摇摇脑袋,以便纠正它的位置。不过,你必须小心,不要站得太直,以免它撞在华盖上面,因为华盖上的幔帐就位于王冠上方。总之,你要保持国王式的庄重,因为你的子民认为那是与生俱来的。
另外,你有什么必要这么忙活呢?你是国王,你想要的东西都已经属于你了。你只要抬起手指,他们就会给你拿来食物、饮料、香口胶、牙签,还有任何牌子的香烟,所有东西都放在银盘子上端过来。要是困了,你那加有厚软垫的宝座舒适无比。你只要眯起眼睛,任由自己倚在靠背上,只在表面上保持一贯的姿势。不论你是醒着或者是睡着了,都没有任何变化,任何人都觉察不到。至于身体上的需要,和所有受到尊敬的宝座一样,宝座上有一个洞,对于所有人来说这都不是秘密。他们每天来换两次下面的盆,假如有臭味的话,更换的次数会更多。
总之,一切都经过预先的准备,避免你有任何移动。即使你移动,也不会得到什么,只会失去。假如你站起身来,即使你仅仅走开几步,假如你仅仅有片刻不去看宝座,谁能保证,当你回去的时候,没有某个人坐在上面?说不定会是某个与你相像,同出一辙的人。去给大家看看你是国王,不是他!坐在宝座上,戴着王冠,握着权杖,这就是国王区别于其他人的地方。现在,这些特征都是属于你的,最好不要离开宝座,哪怕只有片刻工夫。
问题是要活动活动腿,以免它们会发麻,关节会僵硬。当然,这是最大的不便。不过,你总是可以踢一踢腿,抬起膝盖,蜷着腿坐在宝座上,盘腿坐,当然只是很短时间,而且是当国家大事允许的时候。每天晚上,都有人奉命来给你洗脚。他们会为你把靴子拿下来一刻钟。早上,那些提供除臭服务的人会用带香味的棉团在你的腋窝处擦拭。
肉体上的欲望也预先设想到了。选择和培训了适当的宫廷侍女,从最健硕的到最苗条的,都轮流为你效劳。她们走上摆放宝座的台阶,将她们雾气腾腾和飘扬的、宽大的裙子靠近你颤抖的膝盖。你坐在宝座上,她们则将自己的正面、背面或者侧面展示在你面前。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你可以在片刻间把她们打发走,不过,假如国家的职责留给你足够的时间,你可以把时间延续得更长,甚至到三刻钟。在这种情况下,最好是关上华盖的帘子,让国王的私密生活避开外人的目光,同时音乐家们会奏起温柔的旋律。
总之,一旦戴上王冠,你最好不论日夜都坐在宝座上不要移动。你之前的整个生活只不过是等待成为国王。如今,你已经成为国王,你所能做的就只剩下统治了。那么,除了这种漫长的等待,还有什么是统治呢?等待退位的时刻,等待你必须放弃宝座、权杖、王国、脑袋的那个时刻。
要度过的时间极其漫长。在安置宝座的大厅里,灯光永远是一样的。你倾听着时间的流逝,那是一种如同风一样的嗡嗡声。风吹过宫殿的走廊,又或是吹入你耳朵的深处。国王没有表,人们认为时间的流逝是由他们来控制的,屈从于一个机械装置的规则与国王的尊严不符。时间一分一秒、一成不变地流逝,你冒着被缓慢的沙崩淹没的危险。你只需伸着耳朵,学会辨别宫殿里每个时段都在变化的声音:清晨塔楼上响起的鼓声;王室后勤部的卡车在储藏食品的院子卸下篮子和桶的声音;女仆们在阳台的栏杆上拍打地毯的声音;晚上栅栏门关闭的吱嘎声,厨房里发出碗碟相互碰撞的声音;马厩那里传来几声嘶鸣,提醒大家到了该梳洗睡觉的时候了。
宫殿就是一座时钟,按照太阳的运行报时,无形的指针表明在碉堡上执勤卫兵的更换,他们把带钉子的鞋底跺一下,再拍一下枪托儿,应和它们的是广场上操练的坦克履带下鹅卵石发出的尖锐声响。假如这些声响按照通常的顺序重复,而且间隔适当,你就可以肯定你的王国没有面临危险。目前,在这个时候,在今天,还没有危险。
你的身体深深地陷在宝座里,手放在耳边,移开华盖的幔帐,以便任何沙沙声或者回声不会因此而减弱。对于你来说,白昼就是声音的更迭,时而清晰,时而几乎无法察觉。你已经学会辨别它们,估计它们的来源以及距离,了解它们彼此的更替,知道间隔要持续多长时间。传到你耳鼓里的每一阵轰隆声、吱嘎声或叮当声,你都已经在等待它,已经预先想象到它。假如它有所延迟,你就会感到急躁。直到声音如细线般重新连接起来,一连串非常熟悉的声音把仿佛打开了一个缺口的地方重新修补好,你的焦虑才会最终减弱。
宫殿的大厅、台阶、凉廊、走廊里屋顶都很高,有穹顶。每一个脚步声,门锁的每一声跳动,每一个喷嚏声,都会产生回声,在宫殿中回荡,在一系列彼此相通的大厅、门廊、廊柱、仆人走的门之间水平荡来,又在楼梯井、墙壁内部的空隙、天窗、管道、烟道、升降机的空间里垂直荡去。通过所有这些途径传播的声音,都汇集到安放宝座的大厅里来。空气如河流般注入你徜徉的这个巨大而寂静的湖泊,而且在断断续续的颤抖下移动。你会全神贯注地接收它们,辨别它们。整个王宫布满了涡形和瓣形装饰,如同一只巨大的耳朵。在那里面,解剖学和建筑学彼此交换着名称与功能:楼阁、管道、耳鼓、耳蜗、迷宫。你隐藏在最深处,在这座耳朵——宫殿里,在你的耳朵最里面的区域。宫殿是国王的耳朵。
这里隔墙有耳。间谍隐藏在所有的窗帘、幔帐和挂毯后面。你的间谍,你的秘密机构里的警察,他们的任务是就宫中正在策划的阴谋写出详细报告。宫里充满了敌人,反正将他们与朋友区分开已经越来越难。能够肯定,你的部长和大臣在密谋将你赶下宝座。你也知道,秘密警察组织里面都混入了敌方的秘密警察。说不定所有从你这里拿薪水的警察同时也为那些密谋者服务,他们本身就是密谋者。正因为如此,你必须继续发给他们薪水,以便尽可能长时间地让他们听话。
每天都有大袋大袋的秘密报告被那些电子仪器制造出来,放在你脚下宝座所在的台阶上。你读那些报告是没有用的,因为间谍们只可能证实阴谋的存在,这说明他们的间谍工作是有必要的。与此同时,他们又要否认危险立刻会发生,这又证明他们的间谍活动行之有效。另外,任何人都认为你没有必要阅读那些写给你的报告。在宝座所在的大厅里,没有足够的灯光来阅读,大家认为国王没有必要阅读任何东西,该知道的国王已经知道了。只要有正规八小时工作时间内,从秘密警察的办公室传来的电子仪器的滴答声,你就能够安心。一群操作人员将新数据输入到机器的存储器里,监视着显示屏上复杂的表格,从打印机里抽出新的报告。可能那一份每天都在重复的报告,只在关于下雨或者晴天上面有些许不同。同样的打印机打出关于阴谋的秘密报告,这些报告之间只有细微的差别;还有发动兵变的命令,以及将你罢免和处决的详细部署。
假如你愿意,也可以读一读那些报告。或者装作读过它们。间谍们靠倾听记录的东西,不论是按照你的命令还是你的敌人的命令,都是可以翻译为编码格式的东西,被输入专门为撰写符合官方模式的秘密报告而设计出的程序里。不论是威胁性的还是令你安心的,那些纸上面展开的未来已经不再属于你,也无法解决你的不安全感。你希望它们能够为你揭示完全不同的东西。恐惧和希望使你无法入眠。半夜里,你屏住呼吸,你的耳朵试图弄明白关于你,关于你命运的东西。
这间宫殿,当你坐上宝座的时候,当它变成你的宫殿的那一刻,对你来说也变得陌生。你站在加冕队伍的最前面,最后一次从火把和长柄宫扇中间穿过这座宫殿,然后就退进这间大厅,离开这里既不谨慎,也不符合国王这个标签。一个国王在走廊、办公室和书房里面转能干什么?在宫殿里再也没有你的位置,除了这间大厅。
你对其他地方的记忆还停留在最后一次见到它们时的样子,而且很快就在你的记忆中褪去了。另外,那些为了节日而装饰过的地方都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在那里你会迷路的。
记忆中最清晰的是战斗中最后几天的某些片段。当你率领着当时忠诚于你的人(当然,如今他们准备背叛你)进攻王宫,见到迫击炮的打击下折断的栏杆,大火在墙上烧出的缺口,还有扫射留下的疤痕。你没有办法想象那就是你现在坐在宝座上的这座宫殿。假如说你又回到了这里,那就标志着这个周期已经结束,毁灭正在将你拖走。
之前在前任国王的宫廷中度过的那些预谋推翻他的岁月里,你还看到过另外一座宫殿,因为分配给你那个等级人员活动的区域是其中一些而不是另一些,因为你当时雄心勃勃地想着一旦成为国王之后,会对那些地方进行怎样的改变。一旦坐上了宝座,一个新国王下的第一个命令,就是改变每一个房间、家具、挂毯和墙上灰泥的布局和用途。你也是这样做的,而且认为这样就可以标明对这里真正的拥有。然而,你只不过是将另外的记忆丢入遗忘的粉碎机中,任何东西丢进去都无法复原。
当然,王宫里还有你愿意再次见到的所谓具有历史意义的大厅,尽管这些大厅都从头到脚重新修缮过了,以便恢复它们由于岁月而失去的古旧模样。不过,那些大厅新近都对游客开放。你要远离他们。你蜷缩在宝座里,在那份声响构成的日历上,你借助停在空地上的大轿车的声音,导游们的喋喋不休,以及用不同语言却是异口同声喊出的赞许的话,辨认出那些参观的日子。即使在不开放的日子,也正式地建议你不要去冒险,因为你有可能被负责维修的人员留下的扫帚、水桶和洗涤剂桶绊倒。夜里,你会迷路,用作警报信号的红眼会挡住你的去路,最终你会在早上发现自己被一群群装备着摄像机的人、戴着牙套、卷发上围着蓝色小纱巾的老妇人们,还有把身上穿的花衬衣放在裤子外面,头上戴着大檐草帽,过度肥胖的男士们挡住去路。
假如你的宫殿对于你来说陌生而又无法辨认,你可以尝试着一点点将它重建:将每一个踏步的声音和每一声咳嗽安置在空间的一个点上,想象每一个声音周围的墙壁、屋顶和地板,想象声音传播的空间以及它们会碰到的阻碍,让声音本身启发你的想象。银铃似的叮当声代表的不仅仅是斜放在碟子里,又从那里滑落的一把勺子,它还代表桌子的一角,上面盖着一块装饰着流苏的亚麻台布,高处一扇玻璃窗里射进的阳光使它变得更加明亮,窗户上还缀着紫藤花的枝条。轻微的一声“扑通”,那不仅是一只猫扑到一只老鼠身上的声音,也代表着潮湿而长着苔藓的楼梯下面用竖着钉子的木板封闭的空间。
宫殿是一座有声音的建筑,时而扩散,时而收缩,像是一团缠绕在一起的锁链。你可以在回声的引导下在宫殿里穿行,追随呼吸声、窸窣声、嘟囔声和汩汩声,确定吱嘎声、尖叫声、呻吟声的位置。
宫殿是国王的身体。你的身体向你发出神秘的讯息,你则带着恐惧和焦虑接收它们。在这个躯体中一个不为人知的部分,躲藏着一个威胁,你的死亡已经潜伏在那里。你感受到的信号可能就是要提醒你,在你的身体内部埋藏着危险。倾斜地坐在宝座上的不再是你的躯体。自从王冠戴到你的头上,你就已经被剥夺了使用这个躯体的权利。现在,你的身体延伸成为这座黑暗而又陌生的房子,它在用晦涩的语言与你交谈。不过,果真改变了什么吗?即使之前,对于你自己,你也是知之甚少,或者一无所知。你同样为此感到害怕,就像现在这样。
宫殿是一连串规则的声响,千篇一律,就像是心脏的跳动,另外一些不和谐和意想不到的声响就是从这里发出去的。有一扇门关上了,在哪里?有人在楼梯上跑,能够听到一声被压抑的叫喊。经过很多分钟漫长的等待。响起一阵又长又尖的口哨声,大概是从塔楼上的一扇窗户传来的。下面有另外一阵口哨声与它应和。然后,是沉寂。
有故事将一个声音和另一个声音联系在一起吗?你禁不住去找寻其中的含义。它说不定并非隐藏在彼此分开的一个个单独的声音里面,而是位于它们中间,在将它们分隔开来的间歇中。要是有一些故事,一些与你有关的故事呢?要是一连串的后果会把你牵连进去呢?又或者那只是组成王宫中日常生活的众多片段中无关紧要的一个?任何一个你好像能够猜到的故事都回到你的身上。宫中发生的任何事情国王都有份,不管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从最细微的征兆出发,你就能挖掘出关于自己生命的征兆。
对于一个处在焦虑当中的人来说,每一个打破规则的标志都好像是一个威胁。每个最细微的声音在你看来都像是在宣布你害怕的事情已经发生。可是,相反的情况难道不会发生吗?作为由循环往复的事件编制成的笼子里的囚徒,你伸着耳朵倾听每一个音符,希望它能打乱令人窒息的节奏;希望它宣布的每件事情都意味着正在酝酿中的一个惊喜,意味着栏杆即将打开,锁链将被砍断。
或许威胁更多来自于寂静,而不是声音。你已经有多少个小时没有听见哨兵换班了?忠诚于你的那一队卫兵或许已经被密谋者逮捕?为什么厨房里听不到平常敲击平底锅的声音?也许值得信任的厨师被一队刺客取代了?他们习惯于使自己的所有动作都悄无声息;或者下毒者正在默默地把第二道菜浸泡在氯化物里面……
或许危险正是隐藏在规律性里面。鼓手在每天准确的时刻敲响惯常的鼓声:你难道不觉得他过于固执?你难道没有发现他擂鼓时有一种奇怪的固执,表现出过分的热忱?卫兵小队巡逻的脚步声,今天好像带着一种忧伤的味道,几乎是一支行刑的队伍……坦克的履带在鹅卵石上走过,几乎没有发出刺耳的声音,好像机械装置比平常上了更多的油。或许一场战斗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