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惜别》是止庵在母亲故去三年后,追忆往昔的至情之作,也是他遍览中外典籍,直视生死的哲思之作。此次经精心修订,增补部分内容。
全书分为六个部分,母亲的手泽与作者的追忆交替串联起母亲生前的一个个细节:端午节五芳斋肉粽的滋味,古稀之年初当模特的喜悦,病中阅读的几百本推理小说,以及最后一个春节里的烟花……字里行间浸透了一位平凡母亲对生命极致的热爱,和止庵对母亲无限的缅怀。
母亲的离世,促使止庵在前人的生死议论间上下求索,讨论生与死这一和每个人休戚相关,但又永远难以解读的哲学问题:怎么看待死,其实就决定了怎么对待自己的生。
这是一部根本之书,成长之书,充满永恒的况味与慰藉。如一面镜子,照见我们心之所爱,看完这本书,或许能让人生的遗憾少一点,活得更好一些。
作者介绍
止庵,传记、随笔作家,著有《惜别》《画见》《周作人传》《神拳考》《樗下随笔》《云集》等。
部分摘录:
母亲去世整一个月那天,我独自进城,“旧地重游”。——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在追寻什么。我乘公共汽车到灯市东口。路口西南角上原来有家香侬餐厅,现已改为北京蒙娜丽莎婚纱摄影东单旗舰店。母亲七十岁生日那天,我们曾经在此为她祝寿,当时拍的照片我还留着。沿东单北大街南行,协和医院对面,原是上海餐馆雪苑,现已改为红石头餐厅。母亲和我曾经多次来这里吃饭,常点的菜是响油鳝糊和油爆河虾,还记得有位倒茶的女服务员,人已不算年轻,上海口音,说话挺客气的。再向前走路过大华电影院,这是母亲和我常看电影的地方,如今装修改造,暂停营业。
我在东单乘公共汽车,到南池子下来。我曾在日记里写道:“二〇〇二年十月四日,陪母亲去王府井,沿皇城根、菖蒲河走到天安门,在起士林吃饭。”之前好几天,母亲就给姐姐写信说:
“方方准备在我们午睡后陪我乘车进城去王府井一带看看,那里有两个新修的公园,一是皇城根公园(就是小过曾住过的胡同,都拆了),一是南池子南河沿那里,原有河道,后被填上,盖了房子,现又把房子拆了,恢复了原有河道,叫菖蒲河公园。我们想去看看。下午去可以看见白天景,然后吃晚饭,再看夜景。乘出租回来。这是计划。”
待我们按计划去过了,她又写信说:
“原来的旧河道废了,上面盖了房子,都是那么又低又矮的平民住房,现在推了,重新开通河道,再建公园。配合那红墙,里面建了一排古建筑,这公园是值得一游的。”
此番我重访菖蒲河公园,南池子大街路西的一半已经关闭;路东的一半两头亦挡以铁栏,然错有缺口,可以穿行。里面人迹稀少,花草全无,景色萧疏。问环卫工人,则云冬天谁还会来,西边“十一”前就关了。
我一直走到东华门大街。路北中国银行楼上,当时开过一家老佛爷,母亲要我陪她去看,发现档次甚低,扫兴而出。后来这家店也关张了。母亲最喜欢逛金鱼胡同西口路北把角的绿屋百货,她曾在信中说:
“这个市场特别长,差不多到灯市口(包括过去的邮局),那么大的展厅都卖花,各种各样的花太多了,真是好啊。现在最时兴的花木是‘富贵竹’,从台湾来的,一根根绿的细竹长成一捆,上面还能开红花。还有蝴蝶兰、郁金香、风信子,等等。仙人掌上的花有多种颜色。我来了三次都只走了一半,中间隔了一个西堂子胡同,我以为到头了,其实二楼是通过去的。”
没过多久绿屋百货就拆了,很长时间工地都荒着,母亲念念不忘这商场,常说何必着急赶走它呢。
这天晚上,我和大哥一起在华龙街的起士林吃饭。此处亦已面目全非,北面的开放式走廊不见了,店门改了位置,店内也添设了洗手间。问服务员,说是前年春天改造的。母亲的信中记下了二〇〇二年十月四日那次点的菜:
“沙拉,奶油汤,方方吃炸鸡卷,我吃的罐焖牛肉,又吃了栗子粉。奶油栗子粉多年未吃了,栗子粉略嫌粗点,奶油是那种带点酸味的,很好吃。”
又说:
“我们在华龙街起士林吃的西餐,让人还想再去。”
大哥和我在那里坐了很久,回忆起母亲的许多往事。
几天后我又路过朝阳门北小街的楼外楼,正是吃饭时候,里面却黑灯瞎火。这也曾是母亲和我常来的地方。几年前换了招牌叫哨兵海鲜,现在干脆关张了。记忆最深的是第一次来,查母亲的信是二〇〇一年六月十五日,那天饭刚吃到一半,突然天色如墨,街上车辆、行人幢幢有如梦寐,继而雷电交加,大雨倾盆。母亲写道:
“我们点的油爆虾、家乡鳝丝(加绿豆芽和咸菜,是炒的)和火腿冬瓜球,两碗饭,两杯龙井茶。我们吃饭时,天阴下来了,后来就全黑了,就像夜里那样黑,然后打雷下大雨。我们慢慢吃,还送了一个果盘,西瓜与哈密瓜,西瓜不好吃,也许因先吃了哈密瓜的缘故。等大雨停了,我们又打的回家。”
当时母亲望着窗外的那种既惊异又忻幸的表情,此刻犹在我的眼前,鲜明真切极了。
汉语有个新词叫“地标”:“指某地方具有独特地理特色的建筑物或自然物,游客或其他一般人可以据此认出自己身在何方,有类似北斗星的作用,例如摩天大楼、教堂、寺庙、雕像、灯塔、桥梁等。”
也许可以说,还有一种属于个人的“记忆地标”或“情感地标”。
我发现,与母亲相关、与她和我那一段共同经历相关的这种“地标”,已经陆续不复存在。它们甚至先于母亲的不存在而不存在了。
我想起崔护的《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只今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所说的正是这种记忆或情感地标。这里“此门”以及“桃花”、“春风”,都相对恒定不变,都是维系对“人面”的回忆的证物。
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节同时异,物是人非,我劳如何。”李清照《武陵春》:“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尽管惆怅乃至悲伤,情感上毕竟有所依托。
然而如今“人”固已“非”,连“物”都不再“是”了。
说得夸张一点就是,母亲虽然离开并不很久,但我感觉她曾经所属的那个世界已经分崩离析了。
有天傍晚我去小区门外的华润超市,发现货架空了不少,顾客也寥寥无几。又过了不到一个月,便见卷帘门紧锁,连牌子都摘下来了。这是母亲晚年去的次数最多、也是与她的生活关系最大的一个地方。超市就在母亲住处的马路对面,有时晚上她站在窗前,见超市灯还亮着,便说,啊,华润还没关门呢。她有那里的积分卡,每年都能换一点东西。
又一日,我去附近的另一家商场凯德MALL,原来这儿叫嘉茂购物中心,发现母亲和我一度常来吃饭的四楼大食代美食广场,已经改成电玩城了。母亲曾给姐姐写信说:
“中秋节那天晚上我和方方去华联四楼,叫‘大食代’,那里一柜台、一柜台什么吃的都有,风味小吃和正餐都有。方方叫的虾肉云吞(还真不错),我叫的日式牛肉饭,盘中有沙拉,有豆制品,有米饭,有煎的牛肉片,当然我吃不了,方方再吃点,化了四十元。是要买卡(五十元,一百元),拿卡到各摊去划,然后给张小票,吃完可去退钱,也可保留钱卡,下次消费。”
我再去一楼的面包新语,那里也被一家苹果手机经销店所取代。母亲在家的最后几个月,我常在这儿为她买名叫“家乡香肠”和“肠仔卷”的夹香肠的面包。那时她已很难进食,但在每晚睡觉之前,我还是要她坚持吃一两口。
像这样的事情,好像一桩接一桩似的。
其实母亲生前对此已有亲身体验了。她曾在日记里描述过我家附近宏泰市场的“末日”,那是她常去买菜的地方:
“快到宏泰的街上,就有想不到的热闹情景:街边都摆满了好几层的摊子,买菜的人也多,还有一辆接一辆的汽车、摩托车来回拥挤着,今天是星期五,为什么会这样热闹,摊子上的货都挂着‘甩卖三天’。阿姨好不容易把我推进市场,发现基本上都空了,原来要拆了。先买了两瓶麻酱,好多人在买,说是贱卖。一切都乱了。又把我推出街上,简直无法通行。买了小油菜、菜花、扁豆、弥猴桃,还多要了钱。阿姨都慌了,场面那样混乱,我也没看清,总之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唉,卖菜的市场又要拆了,房地产老板又要在那里盖房子了,菜贩如何去处,那就无人知道了。真是一件接一件生活上不如意的事接踵而来。以后只能到超市去买了,芦笋也没见着,幸好还有的吃。”
母亲去世后,我还特地来这里探访,结果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话说至此,我似乎很理解张岱《〈西湖梦寻〉序》所云:
“前甲午丁酉,两至西湖,如涌金门商氏之楼外楼、祁氏之偶居、钱氏余氏之别墅及余家之寄园,一带湖庄,仅存瓦砾,则是余梦中所有者,反为西湖所无。及至断桥一望,凡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楼舞榭,如洪水湮没,百不存一矣。余乃急急走避,谓余为西湖而来,今所见若此,反不若保吾梦中之西湖,尚得完全无恙也。”
虽然这与我现在讲的并不完全是一回事。
在崔护那首诗中,“桃花”、“春风”本是寻常得见,“此门”或有特别之处,但诗人亦未予描写。诗中所呈现的,实际上是个平凡极了的场景。唯其如此,才体现出诗人的独特感受——或许可以借用相传为刘禹锡所作的“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江南刺史肠”来形容。记忆地标或情感地标,正是这样的罢。
对我来说,记忆之中最与母亲相关的,无非是华润超市这种并无特色的地方,还有她常去的东四环南路的燕莎奥特莱斯、四元桥的宜家家居和我家附近的沃尔玛,——这里标举出地名,大概正与崔护笔下的“此”字相当。
记得有一次去奥特莱斯,彼此走散了,但母亲很快就找到我,她说推理小说读得多了,稍加分析就知道我会去哪儿了。母亲去世前四个月,到小区的卫生服务站输白蛋白。末了一次输完后,她要阿姨推着她去沃尔玛逛逛。是个阴天,待到她们出来,果然下雨了。阿姨用雨披包裹着她,才没淋着。几天后母亲就去住院,再没回来。这是她一生中自己去的最后一个地方。我对友人马家辉讲起这事,他感叹道,真是热爱生活的人哪。母亲从前的日记写道:
“去了沃尔玛,进超市,先看花,真有好多花草,很吸引人。我现在屋里花已太多,以后若没人送花来了,我再买不迟。小金鱼也好看。买了牛奶、点心、香蕉、小油菜、冻柴鸡、鸡小胸、鸡翅根、花肥等,满载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