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从西方哲学的发源地美丽的小亚细亚海岸,一直到中世纪后期的修道院和书斋、教堂和大学,一代代著名哲学家轮番登上历史舞台,对世界、对自我、对生活进行着探寻与思考。《认识世界:古代与中世纪哲学》,德国当红哲学家普莱希特,专门为大众读者所写的哲学史第一卷,如连载小说一般,将一位位哲学家带到我们眼前,将他们的哲学思考融入故事之中,在轻松的阅读中,帮助我们理解与我们生活密切相关的问题。
作者介绍
理查德·大卫·普莱希特(RichardDavidPrecht)
1964年生,哲学家、作家,德语地区最杰出的知识分子之一。任吕讷堡洛伊法纳大学哲学荣誉教授、柏林汉斯·艾斯勒音乐学院哲学与美学荣誉教授。
著有畅销哲学著作《我是谁?如果有我,有几个我?》《爱情:一种混乱的感情》《思考动物:动物的权利与人类的界限》《猎人、牧人、批评家:数字社会乌托邦》《人工智能与生活的意义》以及“普莱希特哲学史”系列等。
部分摘录:
西方大地的日食 西方哲学诞生于今天土耳其5月的一个美好夜晚吗?更确切地说是在公元前585年5月28日,在米利都这座城市中的某一处,柏树、橄榄树或是葡萄藤下?抑或是在地中海初夏热气退却的空气中缺水的树木下?这一夜,大西洋小亚细亚的上空出现了日全食。六分钟以后喧闹过去,但它的后果是惊人的。互相敌对的米底人和吕底亚人的军队面对着诸神的介入,在战役中放下了武器,结束了这场历时五年的战争。唯独一个人未受这一切影响:智者,米利都的泰勒斯(Thales von Milet)。因为,他已经预先精确计算出这次日食,并公布出来,这是一个传奇。
记录这件事的编年史作者生活在另一个世纪。【38】他记载了之后一百年的大事件:他就是古希腊历史之父,哈利卡那索斯的希罗多德(Herodot von Halikarnassos)。据说泰勒斯计算出日食的时间,但希罗多德并没有指明精确的日期,而仅只是年份。[2]关于泰勒斯预言的第二处来源更为可疑。它来自3世纪,也就是事件发生后的八百多年。古希腊哲学史家第欧根尼·拉尔修(Diogenes Laertios)收集了所有他能够找到的故事和逸闻。他写道:“有些作者”指出,泰勒斯——
被描述为第一位天文学家,预言了日食,确定了至日。他最早确定了从至日到至日的黄道,之后还得出太阳直径和月亮直径分别与各自的运行轨道之比为1:720。他第一个计算出每月的最后一天是“第三十天”,还探究了一些自然理论问题。[3]
这位被之后的编年史家笃信具有如此伟大的天文学开拓性成就的泰勒斯,究竟是谁?我们关于泰勒斯生平几乎所有的了解,都要归功于第欧根尼·拉尔修,一个由于不可靠而声名狼藉的来源。据说,泰勒斯出生于公元前624年。他也许出身米利都的贵族家庭,又或许是一个迁居至米利都的腓尼基人。这座城市位于爱琴海边的一个海角之上,拥有四个港口,在公元前6世纪就已有了一段多舛的历史。来自克里特岛的米诺斯人成功迁移到这里,海地特人曾占领这个城市,吕底亚人也曾把手伸向这里——这个城市一次又一次地被摧毁。而泰勒斯生活在米利都的鼎盛时期。载着油、羊毛和服饰的商船从崎岖的小亚细亚沿海,驶向今日意大利的伊特鲁里亚、叙利亚和埃及。而七十多个殖民地使米利都成为地中海东部地区重要的权力中心之一。
我们今天并不清楚,在这个贸易中心,【39】泰勒斯所扮演的究竟是何种角色。关于泰勒斯的真相是,我们没有关于他的任何真相。他所写的文本没有任何一篇留传下来,而关于他的思想,我们也几乎没有比亚里士多德写下的简短总结更多的东西了。据说他作为一位工程师,曾使一条河流改道。可能他确实根据自然法则解释了尼罗河的洪水,计算出金字塔的高度。根据希罗多德的说法,泰勒斯还插手了政治。据说他建议爱奥尼亚人在爱奥尼亚的中心,即提奥斯,成立一个辐射诸多城邦的政府所在地,以便为这些地区建立一个共有的权力中心。
按照第欧根尼·拉尔修的看法,泰勒斯位于古希腊哲学、数学和天文学的开端之处;他是一个没有名师指导的自学者,曾在埃及停留进行研究。据说他从那里带回了几何学以及一些非常重要的天文学学说。无论如何,他关于自然的知识看起来给同时代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日食预言,光靠从埃及带回的天文学知识一定是不够的。而即便他对巴比伦人的天文观察有所知晓,但在公元前6世纪,没有人可以预言日食的时间,更别说是地点。甚至连太阳年的确切长度也无从知晓。
今天仍有历史学家认为,泰勒斯所谓的预言只是胡说一通,不知怎么碰巧了而已。这些历史学家实在不能对如下情形表示满意,即后人很显然想通过一个天文学奇迹为泰勒斯增添光彩。很明显,类似的自然科学奇迹也会被说成是他的追随者所为。这样人们就从对地震和陨石撞击的预言中看到了某种计算,【40】即便在21世纪这种计算也不可能达到精确。
为什么自古希腊以来,关于泰勒斯预言的神话对哲学史如此重要?也许仅仅是因为它非常适合那个时代。它刻画了人和时代的形象,这个时代准备拒绝信仰和迷信,去认识真正的自然法则。如果泰勒斯预言了日食,这就意味着,日食是自然事件。与所有的自然现象一样,它可以被智慧的自然研究者认识并且计算出来。独立的学者取代了占星家和预言家,他不再进行苦思冥想,而是朴实、客观、理性地洞察自然及其法则——他是第一位理性主义者。事实上,这就是哲学史家对泰勒斯和爱奥尼亚哲学所描绘的图景。因此,关于泰勒斯预言的说法,并不在于它是真实的,而在于它表明了一种对于自然的看法和一种对于世界的态度,我们更乐于将它与爱奥尼亚自然哲学联系起来:它是自然科学的起源,甚至也许总的来说,是科学思想的起源,因此这是西方的诞生时刻。
第一位哲学家? 在进一步思考西方世界是否发端于一场日食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应当先将目光短暂地投向那个被像泰勒斯这样的希腊人视为家的生活世界。“希腊人”(graecus)这个概念已经具有一些误导性,因为它出自罗马人之口,也就是说,来自一个晚得多的时代。几乎没有证据表明,今天希腊国土上,【41】公元前7和前6世纪的居民认为自己是一个文化共同体。与之相反,存在着许多彼此相对独立的、小规模的城邦国,其中最著名的就是米利都。大部分人口并非生活在城市中,而是生活在种植葡萄和培植橄榄树与无花果的乡村,他们是自给自足者。人们在贫瘠薄产的土地上开垦灌木林,填平沼泽,创造出新的耕地。此外,人们还饲养绵羊和山羊。它们是所有家畜中最易饲养的,能一直攀爬到粗粝的山脉顶端。只有贵族才有能力养牛,并使用他们的草场来培育马匹。他们所占有的土地将在接下来的几个世纪里不断扩张,而小农的土地则在缩小。尽管如此,占有一定统治区域的强权君主仍未出现。崎岖的山脉、大海与数量众多的岛屿阻碍了一个大国的形成。相反,这种地理条件造就了许多拥有单一、分散社会的小国家。
然而在这些社会中,泰勒斯的时代同时也是一个蕴含重大变革的时代。地中海东部繁荣的贸易使米利都之类的城市不得不建造商船。他们从农业人口变成一股海上力量。为了保护船队和殖民地,人们建造了越来越大的战船,那是拥有三排划手座的高弦船。这就出现了新的职业阶层,自然研究者(physikoi)、技术专家与工程师,泰勒斯就属此类。他们的任务是在道路、防御工事和港口改进基础设施。人民在富足的条件下成长,要得到供给,就必须确保供水。在很多地区君主政体被推翻,贵族一步步扩张权力。米利都也有很多贵族家庭。他们强烈反对独裁暴君、单一种族,或是反对吕底亚人和波斯人,以捍卫他们的财产。与他们的情况相反,没有土地的人口数量正在增长。他们作为打工者在那些小国家与港口之间迁徙。【42】这就是没有公民权的外邦人。而妇女和奴隶承担了繁重的劳作。
社会、经济以及军事问题日益显著,宣告了一个喧嚣时代的到来。公元前6世纪小亚细亚的沿海地区并不是无忧无虑的世外桃源。(从来都不是。)在这个背景下流传的那些关于泰勒斯的广为人知的逸事,都是由古代最伟大的两位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阐述的。这两位的故事多少透露出“哲学家”在那个时代的社会地位。
亚里士多德的故事特别带有吹捧的色彩。这个故事作为实例,证明了哲学理性所具有的无所不包的智慧和具体的实用性。当人们——
由于泰勒斯的贫困而指责他,认为哲学似乎毫无用处时,据说泰勒斯凭借他的天文学知识预测了橄榄将要丰收,尚在冬天就用他手头为数不多的钱作为订金,以无人竞争的低价租下了米利都和希俄斯所有的榨油机。当(收获)时节到来、一时间需要大量榨油机时,泰勒斯就以很高的价格出租他的榨油机,因此如其所愿,他以这种方式大赚了一笔:这证明了,对于哲学家来说,变得富有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只要他们有意愿。但实际上这从来不是他们所意愿的。[4]
也许,这一逸事更多阐述的是亚里士多德认为哲学家是谦逊的全能者的看法,而非那位历史上的智者泰勒斯。这个故事直至今天依然让人觉得有趣,是因为面对直接的经济上的成功,我们的世界对哲学学识的轻视依然如故。显然,古代哲学家已经不得不为他们明显无用的职业做辩护。【43】在备受推崇的古希腊精神生活中,这个情况糟糕地呈现出一种略显庸俗的图景。
关于泰勒斯精通经营的故事让我想起了作家汉斯·沃尔施莱格(Hans Wollschläger),他花费了七年时间翻译乔伊斯(James Joyce)的代表作《尤利西斯》(Ulysses)。因为感觉到这项要求极高的工作在社会上并没有得到充分的认可,他曾经铿锵有力地说道:“您得相信:能给全世界带来美妙艺术的人,也有能力经营一家布丁工厂。”[5]由此他想说,任何一个像他这样拥有如此丰富的创造力和智慧的人,只要他想,就能够在这个可鄙的世界中获得经济上的成功。当我与沃尔施莱格谈及此事时——他是一个高度敏感且些许腼腆的男人,问他是否真的相信他做企业家或者经理人能够成功,略加迟疑之后他说道:“坦率地说,也许不能……!”
相应地,柏拉图关于智慧的泰勒斯行事的故事则有些不留情面:
相传泰勒斯在进行天文学观察、抬头仰望星辰时,不慎落入井中,受到一位机智伶俐的色雷斯女仆的嘲笑,说他费尽心机地想知道天上的事,但却对眼前和脚下的东西一无所知。[6]
柏拉图所说的逸事听起来如此简单,却令哲学史家大伤脑筋。因为与亚里士多德视泰勒斯为无所不能的专家的伟大故事不同,在这里,这位哲学家令人失望地溜走了,像傻瓜和笨蛋一样。如何理解色雷斯女仆的嘲笑?显而易见这是对脱离生活的理论家的嘲笑,他从未成功地掌控自己的日常生活。当然此后的哲学家仍然在寻找这样那样的途径,来对此事做出不同的解释。比如说,人们通过仰望天空才能认识到自己在宇宙中真正的位置,并且认识那些自然法则,【44】借助于这些知识才能建造出像水井这样的实用之物。因此色雷斯女仆的嘲笑是愚蠢的。但是人们必须在很大程度上修正这个故事,才能认识到,这并非警告哲学家在思考全宇宙时不要忘记脚下的土地。
我们应当承认,即使在古希腊也仅只有极少数的人致力于自然法则的解密或者探寻关于宇宙的思辨理论。生活不是仙境(正如喜剧作家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以讽刺的口吻所写的那样)。对世界的哲学观察历来都是一个人所共知的局外人之事。
泰勒斯的理论能够代表他所处时代的一般想法吗?这些理论中最著名的一条是,泰勒斯将水视为一切生命之源。关于这一点,亚里士多德写道:
泰勒斯说水(hydor)为……本原(arché)。因此他认为大地也漂浮在水上。他之所以做出这样的论断,也许是由于看到万物都由潮湿的东西来滋养,就是热自身也由此生成,并以它来维持其生存。事物所由之生成的东西,就是万物的本原。如果这是泰勒斯观点的原因之一,那么如下情况则是另外一个原因:一切事物的种子都具有潮湿的特性,而水是那些潮湿东西的本性的原则。[7]
在亚里士多德按照他自己的品味所给出的他的先驱们的总谱系图中,泰勒斯是世界历史上第一位哲学家。据说他是将所有自然现象归因于唯一起源的第一人。而将水视为一切生命和存在之根源的观点,则要比泰勒斯古老得多。亚里士多德也知道这一点。他了解“远古时代”的看法,关于大海、河流与所有水井之父俄刻阿诺斯(Okeanos)的神话,他的妻子忒提斯(Thetis)是“世界生成的创造者”。诗人荷马(Homer)与阿尔克曼(Alkman)讲述了关于他们的故事。而历史学家今天则注意到更为古老的原始材料。【45】巴比伦的创世神话中就有元水(Urwasser),它比世界更为古老,更确切地说就是阿卜苏(Apsu)的淡水和迪亚马特(Tiamat)的海水。埃及人的创世神话中也有类似的内容。希伯来人那里也有,在巴比伦囚禁时期,他们遵循着万物之主的神话,让神之灵先于万物漂浮在“水面之上”。
尤其让人吃惊的并不是泰勒斯视水为一切生命之源的观点,而是亚里士多德赋予这个命题一个转折,为其添加了一个全新的特性。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说法,泰勒斯不仅认为万物都是从水中产生的,而且认为万物自始至终都是由水构成的。这更具独创性,如果这真是泰勒斯的观点的话。
但是尚不清楚的是,亚里士多德在这里重述的是否真的是泰勒斯的观点,而不是来自瑞吉翁的希庞(Hippon von Rhegion)的观点。后者大约比泰勒斯晚150年,他在亚里士多德之前就曾宣称,泰勒斯将水规定为第一原则和第一实体(arché)。
水是基础之物,是不变之物吗?其他万物,如空气、土地、植物、动物和人皆由此产生,是这样的吗?根据我们今天所知,生物是有生命的——而空气、土地以及水本身则不是生物!这些是如何被归到一起的?哪些特质可能使泰勒斯相信水是一切质料的质料?如果水本身是没有生命的,那么是什么使它处于运动之中?如何理解生成与变化?为什么水不是单纯地保持为水本身,而是形成了整个宇宙?
关于这些问题没有完满的答案。亚里士多德对此也保持沉默。尽管他告诉我们:“泰勒斯相信,万物皆充塞着诸神。”[8]但是在这里诸神所意味的是什么——到底是具体的诸神的形象,或者只是一个普遍的赋予万物灵魂者,亚里士多德并未透露。后一种情况看起来更有可能。【46】根据亚里士多德的说法,泰勒斯应该是把磁铁石视为“被赋予灵魂的”,因为它们拥有移动铁的力量。[9]如果磁铁拥有灵魂(psyché),那为什么赋予自然以形式的水却没有呢?或许是因为,水本身就是支配万物的灵魂材料,它自我赋形并自我运动?泰勒斯信仰神话中的诸神吗?他是不是一个泛神论者,认为万物皆有灵?或者他是我们所知的历史上第一个唯物主义者,只承认自然力量,不承认任何超自然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