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根据日本平安时代至江户时代的一些传奇人物的零散记载,重新演绎出六篇奇幻故事。
莫名陷入沉睡的贵族少女和她同父异母的哥哥,各自度过了截然不同的人生后,在命运的尽头,两人终于再次相遇(《睡美人》);
生下狐狸的贵族夫妇深感羞耻,两次杀死狐狸,最终遭到狐狸女儿的复仇(《狐媚记》);
双耳失聪的公主,依靠自己强大的力量反转命运,获得爱情,却不料这一切转瞬即逝(《化魇术》)……
涩泽龙彦在讲述古典志怪故事的同时,不时从现代观念的角度加以阐释,使古典与现代、魔幻与真实交织缠绕,充满了奇谲神秘的色彩。
作者介绍
涩泽龙彦(1928-1987),小说家、幻想文学翻译家、美术评论家。他自主翻译萨德侯爵、巴塔耶等作家的作品,致力于将西方社会中的文化与思想暗流介绍给日本学界,自己也进行充满暗黑色彩的幻想文学创作,被誉为一代暗黑美学大师。
部分摘录:
夫人产下狐狸之子一事被传出来的时候,左少将宅邸里的人们一时间全都茫然失措,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也是当然的吧?照社会上一般的观点来看,产子当然是件可喜可贺的事情。可现在这么一来,不就谁都不知道该怎么祝贺好了吗?女官们都把目光死死贴在地上,就算在廊下走过也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声音;特别是躺着产妇的那间卧室,只要可能,绝不接近。因为她们完全不敢想,要是不小心和夫人四目相对,那时候可要怎么祝贺好呀?为新生儿接生的产婆,简直像她自己负有责任似的,狼狈不堪,无地自容,趁着大家手忙脚乱之际,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就在夜色的掩护下从后门逃之夭夭了。她大概也是实在没勇气在左少将面前露脸吧。
至于夫人,在看到从自己肚子里拉出来的那只奇怪的绒毛小兽的瞬间,她就发出一声虚弱的尖叫,当场不省人事了。
待到重新恢复意识的时候,出现在卧床的夫人眼前的,是一张双眉紧皱、正在窥视自己表情的脸——那是她的丈夫左少将的脸。那张脸上的表情极其冷峻,冷峻到几乎让人产生联想:即使在千军万马间与敌阵交锋之时,恐怕他也不至于面色冷峻到这个地步。他那燃烧着怒火的目光教人实在无法承受,于是夫人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然而一旦闭上眼睛之后,她便再一次感到意识开始变得模糊,好像自己要被吸到洞里似的,但她这次决定要拼命忍住。这场沉默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终于,丈夫的声音从上方落下来,刺耳地敲击着她的耳膜。不,岂止是刺耳。她感觉到,那辛辣的言辞,简直是锐利地扎进了她的耳朵里。
“夫人哪,你可真是给我立了件大功呀!在我赤松家这继承了古老村上源氏血脉的家族里,从始祖到现在,可是一次都没有过生下畜生的事儿呀!真是想都想不到的丑事儿!难不成你今年初午1到伏见的稻荷神社去参拜的时候,被某个长尾巴的妖怪给附体了?结果自己都没发觉,就犯了大错?”
说到这里,他回头看向不知何时出现,正在一旁侍奉的验者2觉念房:
“如何?阁下有什么高见?无须忌讳,但说无妨。”
觉念房就像在等着这话似的,跪坐着凑上前去,宛如想让夫人听得更清楚一般,一字一句地、清晰明了地说了起来:
“若对照古今之例来看,如此这般不可思议之事,倒也未必能断然称绝无。虽说是在相当久远的古时,且又是发生在唐国,但当初周幽王的宠妃褒姒,据云便是一位未曾与男子交合过的宫女所生。据说那位宫女也与此相同,在自身并无意识的情况下,与一只潜入后宫的鳖发生交合而受孕。不过正本溯源,却要说到当初夏王朝将衰之际,曾有两条神龙现身于宫廷之内,并从口中吐出泡沫。这泡沫被收于匣中之后,历殷商而传于周朝,终于在周朝第十代君主周厉王之时,被人开匣而流出于外,并化身为鳖。换言之,方才虽称其为鳖,但从根本来说,其并非寻常之鳖也。”
“话虽如此,可稻荷山上总不会有鳖吧?而且褒姒总不是以狐狸的模样生下来的吧?更何况关键的问题是,一个女人究竟如何才能生出狐狸崽子来?”
左少将面色不悦地说着,觉念房却出溜出溜地摸着脸,道:
“啊,关于此事,只因无论在唐国还是在本国,狐狸们皆化身女子,变身男子而诱奸女子的狐狸故事,仅在极少数文献中有见。即便如此,却不能说一概没有。例如《搜神后记》3中,便有如此记录:吴郡顾旃,猎至一岗,忽闻人语声云:‘咄!咄!今年衰。’乃与众寻觅。岗顶有一穽,是古时冢,见一老狐蹲冢中,前有一卷簿书,老狐对书屈指,有所记校。乃放犬咋杀之。取视簿书,悉是奸人女名。已经奸者,乃以朱钩头。所疏名有百数,旃女正在簿次。换言之,若粗心大意,则自己之女是否他日也将遭狐狸之毒手,其在不可知也。”
“话虽如此,可那狐狸是以什么形态奸污女人的呢?而且那些女人被奸污的时候,也该注意到那是狐狸了吧?”
“这个嘛,因为书里也没有写到这个地步,所以哪怕是我也很难现在马上回答出来。不过若从其他的传说来看……”
不知不觉间,两人好像全然忘了旁边还躺着屏气等待的夫人似的,围绕狐狸奸污女子这一话题,展开了漫无边际的学术讨论。
这里稍稍做一点解释。距离那时五年之前,夫人曾经生下过一位美如珠玉的男孩子。夫人闺名唤作月子,如果生逢其时,本可以成为女院4或者御息所5之类,属于公卿中的名流。然而只因生在血肉横飞的战乱时代,转眼间便家道中落,衰败凋零,无奈之下只得沦落到嫁入武家的地步。尽管如此,能嫁入未来注定飞黄腾达的强有力的守护大名6家族,拥有像左少将这样的丈夫,大抵也全是拜她那让人惊艳的美貌所赐。而另一方面,左少将与月子夫人相比也丝毫不会见绌,确实称得上是乱世中头角峥嵘的伟丈夫。考虑到当时在京都的武家子弟受到公卿的感化,纷纷显示出柔弱化的倾向,不乏男性气概的左少将可以说是世间罕有的男子汉。因此,这样一对夫妇生下的男孩子,也是少见的可爱小孩。这个男孩子的名字叫作星丸。
这位如今已长到五岁的继承人,一直被父亲左少将宛如掌上明珠一般疼爱着。可以想象,如果夫人不是先生下了这位星丸,而是一上来就冷不丁地生下狐狸崽儿,那父亲左少将的沮丧必定还要严重得多。
想当初生下长子的时候,左少将曾站在产床里的妻子面前,散漫的表情一扫而光,连声高呼:“大功一件!大功一件!”而这一回,他之所以窥着产下狐狸后失去意识的妻子的脸,极尽讽刺之能事地说出“你可真是给我立了大功呀”,也是五年前的记忆清清楚楚地在他心里复苏的缘故。伴随着记忆的复苏,他的怒火也愈发激烈、愈发熊熊地燃烧起来。这股不知该向谁发泄的怒火,不管怎样,都只能向妻子和妻子生下的狐狸发泄出来。
“听好,去把夫人生下的这只怪物放在两块石头中间,把头骨砸开,尸体埋进土里。绝对不可以让它活下来。”
左少将对着近侍严厉地命令道。这可怕的死亡宣告,也径直传到了夫人的耳朵里。夫人仰躺在床上,心思呆滞地听着这个命令。
事实上,夫人那被伤得七零八落的心,已经是再想收拾都收拾不起来了。明明自己刚刚出世的孩子就要被杀了,自己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没有一点儿悲伤的心情。虽说是狐狸崽儿,毕竟是从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那就该是自己的孩子吧。然而即便明白这个道理,要说那只绒毛小兽的身体里流着自己的血,也实在是想象不来。况且,她也知道自己遭到了丈夫的怀疑。怎么可能呢?丈夫竟然在猜疑自己是不是因为狐狸受了孕,竟然在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长尾巴妖怪给附身了。无辜的自己身负嫌疑,对她来说,本就已经非常痛苦了,然而即便是在无意识里,自己竟会被猜测叫畜生给调戏了,这事更让她感到无法承受,因为这严重地伤害了她的自尊心。如此这般,夫人的心便寸寸地被撕得粉碎了。
到了晚上。
在长久的辗转反侧之后,夫人终于在天将拂晓的时候陷入了轻浅的睡眠。待她再次睁开双眼时,却感到听到了微弱的婴儿啼哭声。那哭声好像是从隔壁的房间传过来的。再侧耳倾听一下,甚至还可以听到老婆婆哼唱的摇篮曲似的调子。一种朦胧的预感让她感到心如刀绞,她不顾自己才刚刚生产的虚弱身子,竭尽全力从产床上爬起来,来到廊下。
拉开拉门后,眼前是一间小屋。虽然已是深夜,但灯台仍红彤彤地燃着,五六个垂着头发的女官,脸上带着非常困倦的表情,正围坐成一个圆圈。女官之中,有一位白发老婆婆,十分宝贝地抱着一个穿着崭新婴儿服的小宝宝。不知道这件婴儿服是谁缝的呢?白色的绸子上缀满银箔做的聚宝纹样7,再配上红色的领子,看起来非常艳丽花哨。婴儿服里面的小宝宝是只小狐狸,嘴巴尖尖的,圆圆的眼睛滴溜溜地四处看。虽然还是小宝宝,可到底是只狐狸,只见那衣服的下摆里,已经垂着一条茶刷那么粗的金黄色小尾巴了。
抱着狐狸宝宝的老婆婆一边静静地前后摇动着身体,一边用奇怪的腔调和旋律唱着一段谁也没听过的摇篮曲:
嗷嗷嗷,怕怕怕,
船冈山的狐狸宝宝。
哭出来可会被狗咬,
不哭安睡才有的好,
会有油炸老鼠宝宝。
嗷嗷嗷,怕怕怕。
好奇怪啊,夫人不由得想,那狐狸崽儿应该被丈夫下令杀死,并且给埋在土里了呀。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仿佛梦一般的光景。仔细一瞧,小狐狸那两只宛如无患子8果实一般的眼睛里,盈盈地涨满了泪水。那小狐狸的眼睛和自己的眼睛,好像在空间里的某一点上发生了碰撞,瞬时,一种电击般的恐惧席卷她的全身。夫人发出一声惊吓的悲鸣,接着就昏倒在地了。
等女官们意识到出了什么事并急匆匆赶到时,幻影已经消失无踪了。左少将的命令确实被忠实地执行了,所以小狐狸已经不可能再在这个世界上了。因此刚才那一幕的确是幻影,这一点再清楚不过。
就这么过了十天,过了二十天,夫人产后的恢复始终非常不好,甚至已经到了完全不能离床的地步。她整天整天地待在昏暗的房间里,一会儿躺下,一会儿起来,恍恍惚惚,沉浸在忧伤之中。像这样如同半个病人的日子,放在以前她可是想也想不到的。因为总觉得有什么看不到的东西一直缠在自己周围,不知不觉间,夫人开始变得无法忍耐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于是,哪怕到了晚上,烛火也通宵不断,女官们则要轮流在房间里值守。女官虽然是女官,可对于女主人恐惧的那个幻影,她们就像也能感觉到似的,因为害怕自己也在不知不觉间被侵犯、被影响,所以对于在房间轮守这项差事,所有人都极其害怕。
比方说,经常有这样的情况:某个时候,也不论是白天还是晚上,夫人的两鬓浮起湿漉漉的油汗,突然像受了惊一般发出尖叫。接着,就像一只鸡的打鸣会接连引发一群鸡的打鸣一样,女官们悲惨的叫声继之而起。就好像宅子里栖息着某种眼睛看不见却威胁着女人们的活物似的,只要时间一到,它便会在房子里出没。
亲族里有人提出意见,说夫人就是因为总在家里闷着才会情绪不好,认为偶尔出个门,去转换转换心情也是有必要的。于是第二年的阳春三月,夫人就牵着已经长到六岁的星丸,在五六个女官和仆人的陪伴下,整齐利落地穿好壶装束9,远行到岚山附近。以前提起岚山,人们便会想到红叶,不过自打龟山上皇10把吉野的樱花移植过来,那附近也开始变成赏花的胜地。虽说距离樱花盛开还稍稍有点早,好在那天晴空融融,春光洋溢在原野,也流溢在水面。因为好久没有被母亲拉着手带到远处玩了,星丸那天格外兴高采烈。一来到樱花树下,他便立刻放开母亲的手,笑着闹着和女官们玩起了追逐游戏。
在令人目眩的花海之下回过神来时,夫人已经成了孤身一人。因为星丸很久没有这么闹腾了,所以夫人的心里也变得欢喜非常,以至于即使一个人也很自然地绽开了嘴角。只不过,在夫人内心的角落里,总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樱花迷惑了,所以才产生了毫无理由的欢喜?这种警戒心残留在夫人心里,怎么也去不掉。说起来,星丸和女官们到哪儿去了?
一瞬间,不安掠过心头。这时,对面出现了一位和这场景完全不搭的老者,头戴乌帽子,身穿直衣11,一副公卿模样。那老者迈着蹒跚的步子,向自己这边靠过来。夫人定睛一看,意外地发现竟然是自己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