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充满青春活力的女弟子芳子,闯入竹中时雄日复一日如死水般的生活,唤醒了他的情感和欲望。然而碍于师道尊严和家庭道德,他难以启齿,唯有隐忍。此时芳子陷入了一场炽烈的爱情,令竹中妒火中烧,不由分说写信给芳子老家的父亲,令其把芳子接回乡下,亲手拆散了这对青年伴侣。
芳子终于离去,悲哀与绝望伴随着未能释放的爱欲涌上竹中心头,竹中抱起芳子盖过的棉被捂在脸上,不禁痛哭起来。
本书收录田山花袋短篇小说《棉被》和长篇小说《乡村教师》。
作者介绍
田山花袋(1872—1930),日本小说家,日本“自然主义”文学代表人物。代表作有《重右卫门的毁灭》《棉被》《乡村教师》等,其中《棉被》一书被公认为确立日本“私小说”创作方向的奠基作品。
部分摘录:
从那时直至此次事件的发生,已经过了一年半光景。
其间,芳子曾两度回故乡省亲。她写了五部短篇小说,一部长篇小说,另有数十篇精美的散文和新体诗,在女子私塾的英语学习也成绩优良。同时,时雄又帮她在丸善书店选购了屠格涅夫的全集。两次回家,一次是在暑假期间,另一次则因神经衰弱,不时地发生剧烈痉挛。医生劝她暂回故乡,在静谧的自然中修养身心。
芳子的暂栖之所在麹町的土手三番町,位于甲武线电车途经的河堤边上。芳子的书斋是时雄妻姐的客厅,八铺席大小。客厅前面则是人来人往的道路,过往行人和孩子们喧闹不已。书斋里有一张“一闲”[1]书桌,旁边是时雄书斋里那种西式书架,只是小了一号,上面摆放着镜台、红皿[2]、胭脂罐,还有一个装有镇静剂的大瓶子,那是准备应急时服用的,以缓解她的神经过敏和头疼。书柜上放着红叶[3]全集、近松世话净琉璃[4]和英语教科书,尤其显眼的是新近购买的《屠格涅夫全集》。其实这未来的闺秀作家自学校归来后,更多时间不是伏案创作文学作品,而是在写信。她有许多男性朋友。她的许多来信,一看就是男人的笔迹。其中一位是高等师范的学生,还有一位是早稻田大学的学生,他们时常来此玩耍。
在麹町土手三番町一隅,其实并无太多新派的女学生。且在市谷见附[5]的对面,便是时雄发妻的娘家,附近的许多商家姑娘颇具旧时风范。因此,芳子这种神户的新派时髦女,颇令附近的住户们侧目。时雄常听妻子这样复述她姐姐的话:
“今天姐姐又对我说,芳子那样真是让人作难呀。男性朋友来串门倒也无妨。可是,据说每逢二七,夜里就结伴逛不动明王的庙会,还彻夜不归。想必芳子绝不会做什么出轨的事儿,但是外面嚼舌头的多讨厌呀!”
时雄听了这些话总是护着芳子:“你们这些老脑筋,根本搞不懂芳子做的事儿。男人女人在一起走路说话,到你们眼里就是大逆不道的怪事。你们的这些想法说法都过时了。如今的女人解放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时雄还把自己的这些议论,得意洋洋地说给芳子听:“如今的女孩子必须实现自我的觉醒,不能像过去的女人那样充满依赖心理。正如苏德曼[6]小说中的玛格达所言,女人不可懦弱到直接由父亲手中转移到丈夫手中。日本新女性必须学会用自己的头脑思考,且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说到这里,他又举了易卜生的娜拉[7]和屠格涅夫的叶莲娜[8]的例子,说明俄国、德国的妇女具有丰富的意志和感情。时雄接着说道:“然而所谓的觉醒中,理应包含自省的要素,因而不能过度地滥用意志和自我。必须意识到,自己要对自己的行为负完全的责任。”
对芳子而言,时雄的此般教导宛若圣旨,对其景仰之情愈加高涨。她甚至感觉先生的这番话,比基督教的教义更自由更权威。
作为女学生,芳子的装束的确太过艳丽。她戴着金戒指,系着入时的华美腰带,亭亭玉立的身姿十分吸引路人的眼球。与其说是脸蛋儿长得好,莫如说是脸上的表情丰富。那张脸,有时令人感觉美不胜言,有时又会给人以丑陋之感。芳子的眼睛晶莹剔透,仿佛会说话。时雄心中常想,四五年前的女人显露自己的感情时还是非常单纯的,或者是面带嗔怒,或者是喜形于色,顶多不过三四种表达感情的方式。而如今巧妙运用脸部表情的女人多了起来,芳子也是其中之一。
芳子与时雄的关系十分密切,显然超出了师生之谊。一位女性看到了两人亲密的样子,便对时雄妻子说:“芳子来了之后,时雄真是完全变了一个人。看他两人说话的样子,都跟丢了魂儿似的。夫人可不能大意呀。”在外人眼中产生那般感觉也是情有可原。但实际上,两人真的达到那般亲密了吗?
年轻女人的心思变幻莫测,谁能说得准?她们异常敏感,会被一丁点儿小事打动,又会为无聊的琐事伤心。时雄经常处于一种困惑之中,他无法把握那种亲切的态度中是否暗藏了爱情。他想到了道义的力量和习俗的力量,同时意识到当遇见机会时,冲破这些力量就像撕布一样容易。难以遇见的,只是实施那般破坏的机会。
时雄独自在心中揣摩,一年中,这样的机会至少有过两次。一次是芳子寄来了厚厚的信函,信中哭诉道自己不争气,难以报答先生的师恩,将来唯有回到故乡,嫁个农夫埋没于村野之中;另一次则是时雄的突然造访,那天夜里只有芳子一人在家。第一次时,时雄觉得,芳子当初来信的意图是十分明显的。他也为此懊恼了一夜,不知该如何回复芳子。发妻在一旁睡得很死,时雄几次偷窥发妻的睡姿,心中产生了自责之情,责怪自己良心的麻木。于是第二天写给芳子的回信,便摆出一副师道尊严的模样。第二次则发生于两个月之后的一个春夜。时雄突然来到芳子的住处,芳子浓妆艳抹,火盆前霍然呈现出美丽的面庞。
“怎么了?”时雄问。
“我自己看家。”
“姐姐去哪儿了?”
“大概是去四谷购物吧?”
说完,就那么直勾勾望着时雄的脸。真的是美艳绝伦!面对芳子勾魂摄魄般的一瞥,时雄没出息得心中怦怦跳。片言只语,两人谈的只是普通话题,却又心照不宣,都知晓这平凡的故事其实包含着并不平凡的内容。此时,倘若再接着交谈十五分钟,谁知将会出现怎样的状况?芳子富于表情的眼睛闪烁着亮光,言辞娇媚,显露出非同寻常的态度。
“今夜的芳子怎么这样漂亮?”
时雄有意若无其事地说。
“什么?哦,刚刚洗过澡。”
“这粉怎么也这么白?”
“您说什么呢,先生?”芳子笑得弯下了身体,一副娇媚的姿态。
时雄坐了片刻起身告辞。芳子一再挽留说“别这样急着回去呀”。可无论怎样劝,时雄都坚持要回去,两人只好依依不舍地送走了那个月夜,芳子白皙的面庞中包含着深不可测的神秘感。
到了四月,芳子变得体弱多病,面色苍白,陷入神经衰弱的痛苦中。她大量服用安眠药,却仍旧无法正常地入眠。无尽的欲望和本能,毫不犹豫地诱拐着这个妙龄女孩儿。芳子愈发大量地服药。
芳子四月底返乡,九月再来东京,接着便发生了最近的那个事件。
其实最近的事件,也不是什么别的事情。芳子有了恋人。在返回东京的途中,她带着恋人去了京都的嵯峨[9]游览。因为出游了两天,使得出发与抵京的时间并不相符,而且两人有往来于东京、备中之间的多次通信。追问下来,确定他们是恋爱了,芳子认为这是神圣的恋爱,两人的交往绝无不当行为,她同时表达了迫切的愿望——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情,他们都要将恋爱进行到底。时雄作为芳子的老师及这份恋情的见证者,无可奈何地承担了月下老人的职责。
芳子的恋人是同志社大学的学生,神户教会的秀才,二十一岁,名叫田中秀夫。
芳子强调了自己恋爱的神圣性。虽然故乡的双亲大为不悦,认为还是学生,就悄悄跟个男人游嵯峨,显然是精神的堕落。但芳子发誓没有做出什么肮脏的行为。两人意识到爱情的发生,毋宁说是在京都分别之后。刚一回到东京,田中便寄来了热情洋溢的求爱信。芳子说,那是她第一次许下关于将来的约定。她流着眼泪强调绝无任何违法行为。时雄心中产生了强烈的牺牲感,同时又觉得自己负有义不容辞的责任,应当为二人的所谓神圣爱情出一份力。
时雄感受到无尽的苦闷,心中仿佛真的被人夺去所爱一般。其实原来,他倒并未考虑将女学生当作自己的恋人。若有那种明确的想法,当初便会毫不犹豫地抓住两次近在咫尺的机会。然而,他如何能放任、忍受人家夺走自己的芳子呢?芳子是自己的女弟子,自己的所爱,她给自己孤寂的生活增添了美丽的色彩,使自己感受到无穷的力量。虽然在自己的优柔寡断中,两次机会都擦身而过,但他心底里仍旧暗藏着一个小小的愿望,他在期待着第三次或第四次机会,希望藉此创造出新的命运或新的生活。时雄烦闷不堪,心如乱麻。嫉妒、怜惜、悔恨,种种感觉汇聚一处,似旋风一般在他的头脑里回旋,其中也夹杂着作为老师的道义感,焦虑的感觉似火焰般燃烧。甚至为了自己心爱女人的幸福,时雄情愿牺牲自己。于是,他晚餐的酒量明显增加,时常喝得烂醉如泥。
翌日星期天,屋后的森林里大雨倾盆,令时雄孤寂的感觉倍增。雨点降落在苍老的古榉树上,雨线好长,仿佛由无限的天空无限地降落下来。时雄没有勇气读书也没有勇气写作。天已入秋,他横卧在令其后背发凉的藤椅上,望着外面长长的雨线,由此事件联想到自己的半生。在他的经验中,竟有几次相似的经历,一步走错,便被命运所抛弃,只能永远做个圈外人。时雄经常体验这种寂寞、苦闷的苦涩滋味,在文学的领域或社会生活中都是一样的。爱情,爱情,爱情,他感觉,自己如今仍在那种消极的命运中漂浮,他感觉那种不争气的命运始终在压迫着自己。他想起屠格涅夫的所谓多余的人,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屠格涅夫小说主人公虚幻无常的一生。
时雄寂寥不堪,中午也说要喝酒。妻子的照料稍有迟滞,他便嘟嘟喃喃地发牢骚。一会儿又说饭菜不好,大动肝火,自暴自弃地喝闷酒,一壶又一壶。不一会儿,时雄又喝得烂醉如泥。他不再对妻子发牢骚。酒壶里的酒喝干之后,他就只有酒啊酒地念叨,且抓着个空酒壶干吮。懦弱的侍女不知如何是好,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景象。自己的儿子五岁了,开始还视若珍宝,又是拥抱又是抚摩又是亲吻。可如今孩子一哭他就来气,不由分说地拉过来,照着屁股便呱唧呱唧地一阵乱打。三个孩子都怕他,远远地躲在周围,奇怪地看着不同于平素的父亲那烂醉的红头赤脸。醉成这样,也就喝了一升酒。他完全不理会餐桌上的杯盘狼藉。过了片刻,又以奇异、慵懒的节奏,吟出了十年前流行的、十分幼稚的新体诗:
你彷徨门边,
一阵狂风,
小巷里尘土飞扬。
可恶的狂风,
迷乱浮尘,
爱情的名字是拂晓……
吟了一半,时雄裹起妻子的棉被,突然站起身,像座小山似的往客厅方面移动。“哪儿?你要去哪儿?”妻子不安地由身后追上来。他却不理不睬,就那样裹着棉被进了厕所。妻子从后面慌乱地一把拽住棉被,在厕所门口将棉被抢了过来。
“哎,你,喝得烂醉,真讨厌!怎么把棉被往茅房里带呀?”
时雄摇摇晃晃,好歹解完小手,随后扑通倒在厕所里,就势横卧在地。妻子怕脏,不住地摇晃他想把他拉起身来。可时雄既不想挪动也不想站起。他哼哼了一声并未睡去,赤土一般的脸上睁大着锐利的双眼,直盯盯地望着户外哗哗不住的降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