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明夷待访录》与《破邪论》都是黄宗羲的政论性专着,此次“三全本”收入这两种书合为一本,从它们前后相承的关系中,更清晰、深入地反映了黄宗羲的思想。
《明夷待访录》共有《原君》《原臣》《原法》《置相》《学校》《取士上》《取士下》《建都》《方镇》《田制一》《田制二》《田制三》《兵制一》《兵制二》《兵制三》《财计一》《财计二》《胥吏》《阉宦上》《阉宦下》计二十一篇,涉及政治、法制、教育、经济、军事、人才选拔等各领域,每一篇或数篇围绕一个问题进行深入剖析,谈古论今,深切要害,并在最后提出相应的改革建议。黄宗羲身处明末清初的社会变化大局中,深感明朝灭亡之痛,欲在君主专制政体下挖掘明亡的根本原因,所以他通过对君、臣、相等地位及相互关系的分析,阐释了他的君道和臣道,重新定义了君与民、臣关系,提出了“天下为主,君为客”(《原君》)之论,并直言天下非一姓之天下,“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原臣》),等等,这些立论实际已超越了传统君臣观,在当时实为“极大胆之创论”(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强烈刺激了世人耳目,有着非凡的现实意义。
《破邪论》共一卷,写于《明夷待访录》完成的三十年后,分《从祀》《上帝》《魂魄》《地狱》《分野》《唐书》《赋税》《科举》《骂先贤》九篇,每一篇都针对不同的内容进行论述。九篇文章,内容多样而并没有统一的主题,总体可以视为《明夷待访录》的再论和补充。
这两部书自刊行之日起就影响极大,而《明夷待访录》尤甚,到了清末,梁启超、谭嗣同等倡民权共和之说,“则将其书节钞印数万本,秘密散布,于晚清思想之骤变,极有力焉”(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
作者介绍
黄宗羲(1610.9.24-1695.8.12),汉族,浙江绍兴府余姚县人。字太冲,一字德冰,号南雷,别号梨洲老人、梨洲山人、蓝水渔人、鱼澄洞主、双瀑院长、古藏室史臣等,学者称梨洲先生。明末清初经学家、史学家、思想家、地理学家、天文历算学家、教育家。“东林七君子”黄尊素长子。与顾炎武、王夫之并称“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与弟黄宗炎、黄宗会号称“浙东三黄”;与顾炎武、方以智、王夫之、朱舜水并称为“明末清初五大家”,亦有“中国思想启蒙之父”之誉。与陕西李颙、直隶容城孙奇逢并称“海内三大鸿儒”。黄宗羲提出“天下为主,君为客”的民主思想。他说“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主张以“天下之法”取代皇帝的“一家之法”,从而限制君权,保证人民的基本权利。黄宗羲的政治主张抨击了封建君主专制制度,有及其重要的意义,对以后反专制斗争起了积极的推动作用。黄宗羲学问极博,思想深邃,著作宏富,一生著述多至50余种,300多卷。
部分摘录:
原君 【题解】
《原君》居于《明夷待访录》首篇,承接《题辞》的设问:“余常疑孟子一治一乱之言,何三代而下之有乱无治也?”
原,推论其本原。原君,意为从根本上推究为君之道。文章首先托古:古代贤君,以千万倍之勤劳为天下兴利除弊,而自己却不享其利。继之论今:后世之君,利尽归于己,害尽归于人;为博一人之产业,为奉一人之淫乐,反客为主,“屠毒天下之肝脑”,“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使“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正因为古今为君之道不同,所以结果也就两样:古人爱戴其君,比之如父如天;今人怨恶其君,视如寇仇,名之独夫。而小儒死守所谓“君臣之义”,枉传无稽,视万姓血肉有如腐鼠。黄宗羲认为,此与孟子“民贵君轻”思想,迥然相悖。而明太祖废孟删书,皆导源于小儒。最后,从帝王自己身家利害的角度告诫:若“不明乎为君之职分”,结局必然是血肉崩溃的悲剧,“远者数世,近者及身”。南朝宋顺帝痛哭发愿“后身世世勿复生帝王家”,崇祯皇帝亲手砍杀女儿长平公主,已为先鉴,若后世之君再以俄顷淫乐易无穷之悲,那就是愚不可及了。
萧公权曾指出“《待访录》之最高原理出于《孟子》之贵民与《礼运》之天下为公。其政治哲学之大要在阐明立君所以为民与君臣乃人民公仆之二义。”他论列道:
梨洲认为君乃勤劳之义务而非享乐之权利。上古之人深知此旨,故恶劳者不为。而为之者必尽其公天下之心,以致万众之福利。三代以后,此旨不明。始为利众之义务者,转而为自私之权利。为君者本末倒置,认识错误,“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公。始而惭焉,久而安焉。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汉高帝所谓某业所就孰与仲多者,其逐利之情不觉溢之于辞矣”。
古今为君者之观点既不相同,则古以得君而利者今乃因以致祸。“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今也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曾不惨然,曰:我固为子孙创业也。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无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呜呼!岂设君之道固如是乎”?
夫人君以利民为职分。能尽职者民从之,不能尽者民叛之。抚我则后,虐我则仇。古训所指,实属至当至确。“而小儒规规焉以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至桀约之暴犹谓汤武不当诛之,而妄传伯夷、叔齐无稽之事。乃兆人万姓崩溃之血肉,曾不异夫腐鼠。岂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不宁惟是。后世之君私天下以利己,视之为产业而欲其长保。然而“既以产业视之,人之欲得产业,谁不如我。摄缄縢,固扃,一人之智力不能胜天下欲得之者之众。远者数世,近者及身,其血肉之崩溃在其子孙矣。……”?由此观之,人君不明乎为君之职分,不徒害及百姓,终亦自祸其家。两败俱伤,可哀弥甚。梨洲长于史学,深考秦汉迄明二千年中之事实,而对于君主专制政体,有此悲观之结论,其意义重大远过于鲍敬言、无能子等之“无君”,殆无可疑。(《中国政治思想史·黄宗羲》)
《原君》是一篇非常之文。在漫长的皇权专制时代,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声振聋发聩的呐喊。梁启超说:“真极大胆之创论也,……于晚清思想之骤变,极有力焉。”(《清代学术概论》)“实为刺激青年之最有力之兴奋剂”(《中国近代三百年学术史》)。
有生之初①,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②,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③。此其人之勤劳,必千万于天下之人。夫以千万倍之勤劳,而己又不享其利,必非天下之人情所欲居也④。故古之人君,量而不欲入者⑤,许由、务光是也⑥;入而又去之者⑦,尧、舜是也;初不欲入而不得去者,禹是也⑧。岂古之人有所异哉?好逸恶劳,亦犹夫人之情也。
【注释】
①有生:有生命,有生机。此指人类文明初见之时。
②莫或:没有什么人。
③释:免除。
④居:居其位,处于那个地位,引申为接受。
⑤量而不欲入:经过权衡而不愿就位。
⑥许由、务光:传说时代的两位高士。许由,唐尧要把天下相让与,许由不受,隐居箕山(今河南登封境)中。务光,又作瞀光。商汤要把天下相托付,务光极力拒绝,终负石投水自杀。典故出自《庄子·让王》,据载:“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汤又让瞀光曰:‘知者谋之,武者遂之,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胡不立乎?’瞀光辞曰:‘废上,非义也;杀民,非仁也;人犯其难,我享其利,非廉也。吾闻之曰:非其义者,不受其禄,无道之世,不践其土。况尊我乎!吾不忍久见也。’乃负石而自沉于庐水。”
⑦入而又去之:此指自己就任而不传给子孙而是让与他人。
⑧初不欲入而不得去者,禹是也:此指舜去世将天子之位禅让给禹,禹初避舜子商均,后天下人皆不朝商均而朝禹,禹方才就天子之位。他死后将王位传给了儿子启。
【译文】
文明社会开启之初,人都是自私的,也是自利的。对天下公众有利的事无人兴办它,出现对公众有害的事也无人去铲除它。有这样的人站出来,他不以自己一人的利益作为利益,却让天下人得到他带来的利益;不以自己一人的祸患作为祸患,却让天下人免受祸患。那个人付出的勤苦辛劳,必定是天下人的千万倍。拿出千万倍的勤苦辛劳,而自己却又不享受利益,这必然不是天下常人之情所愿意接受的。所以对于古时的君主之位,思量后而不愿就位的,是许由、务光这样的人;自己就任而后禅让的,是尧、舜这样的人;起先不愿就任而最终却将王位传给子孙的,是大禹这样的人。难道说古代人有什么不同吗?喜好安逸,厌恶劳动,也与常人情形一样啊。
后之为人君者不然,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始而惭焉,久而安焉,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汉高帝所谓“某业所就,孰与仲多”者①,其逐利之情,不觉溢之于辞矣。此无他,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今也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脑②,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曾不惨然③,曰:“我固为子孙创业也。”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④,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⑤。”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无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呜呼!岂设君之道固如是乎?
【注释】
①某业所就,孰与仲多:我的产业所达到的成就,与二哥比,究竟谁更多?语出《史记·高祖本纪》。刘邦登基后,在他父亲刘太公面前自夸道:“始大人常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业,家业。仲,刘邦的二哥,被称为刘仲。
②屠毒:杀害,毒害。肝脑:肝与脑,借指身体和生命。
③曾:乃,竟。
④敲剥:敲诈剥削。骨髓:比喻人民最后一点财富。
⑤花息:利息。
【译文】
后代做君主的并非如此。他们认为天下的利害大权都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那么将天下的利益都归于自己,将天下的祸患都归于别人,也就没有什么不可以的。让天下的人不敢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敢得到自己应得的利益,将自己最大的私利视作天下最大的公平。开始时对此还觉得惭愧,时间一久也就心安理得了,甚至将天下看作是广大的私人产业,把它传给子孙,享受无穷。正如汉高祖所说的“我的产业所达到的成就,与二哥相比,究竟谁多呢”,他追逐利益的心态,不知不觉已流露于言辞了。这没有其他原因,古时将天下百姓看成是主,将君主看作是客,凡是君主穷尽一生精力所经营的,都是为了天下百姓。现在将君主看作主,将天下百姓看作是客,全天下没有一处地方能够得到安宁,全是为了君主们的私利。所以说,当君主尚未得到天下时,残害天下百姓的生命,拆散天下百姓的子女,用以增多自己一个人的产业,对此并不感到心中惨痛,还说:“我本来就是为子孙创业呀。”当君主已经得到天下后,就敲诈剥夺天下百姓的最后一点财富,拆散天下百姓的子女,用以供奉自己一人的荒淫享乐,把这视作理所当然,说:“这些都是我产业的利息呀。”既然这样,作为天下最大的祸害,唯有君主而已!当初假使没有君主,人们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人们都能得到自己应得的利益。唉!难道设立君主的道理本来就应该如此吗?
古者,天下之人爱戴其君,比之如父,拟之如天,诚不为过也。今也天下之人怨恶其君,视之如寇仇①,名之为独夫②,固其所也。而小儒规规焉以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③,至桀、纣之暴④,犹谓汤、武不当诛之,而妄传伯夷、叔齐无稽之事⑤,乃兆人万姓崩溃之血肉⑥,曾不异夫腐鼠。岂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⑦!是故,武王,圣人也;孟子之言,圣人之言也。后世之君,欲以如父如天之空名,禁人之窥伺者⑧,皆不便于其言,至废孟子而不立⑨,非导源于小儒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