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一本教人如何读诗的书,为什么要叫“别去读诗”?
如果有人告诉你诗是什么、为什么要读诗或该如何读诗,通常来说,他们已经错了。诗歌不是艰涩的高门槛艺术,它表现人类共有的情感,在某个瞬间触动你的神经。
诗歌——不是“诗”,而是一首首的诗歌——能够庆祝新生、抚慰垂死之人,促使你辞职、找到新工作或根本不工作,给你带来如同猜字谜、缝纫、打篮球一般的快乐,最重要的是,它能让你感觉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
斯蒂芬妮·伯特用六个关键词,剖析了打开一首诗的正确方式。她消解了我们对诗歌这门艺术的紧绷状态,打破偏见,展现了不同时代的诗歌如何相互影响、交流,带领读者走进看似艰涩的当代诗歌之门。
作者介绍
弗兰克·奥哈拉在其写作生涯早期所写的诗《文学传记》(Autobiographia Literaria)中就提到了诗人写诗、人们读诗的原因:
当我是个孩子的时候 我自己玩 在学校的角落 全然孤独。
我讨厌洋娃娃,我 讨厌游戏,动物们 不友好,鸟 飞走了。
如果有人找我 我就藏身在一棵 树后并且大声喊“我是 一个孤儿”。
我就在这儿, 在所有美的中心! 写出这些诗! 幻想!
“这些诗”也包括我们刚刚读过的这首诗。当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是否也曾忧郁、反叛、无助?大多数孩子不也是经常这般叛逆吗?回首往事,你或许一笑了之,或许依旧悲伤,或许两者兼有。你希望有人能够表达出这些感受,好让自己感觉被理解,或感觉不那么孤独。奥哈拉不赞成那种认为诗歌可以拯救生命的想法,不认为将痛苦感受付诸词语,就能让一个痛苦、孤单的孩子变成一个快乐的大人。与此同时,他似乎又认为这种想法是有可能的,不仅对他自己来说是这样,对所有人似乎都是如此。奥哈拉的诗看似用词普通、诗行变化随意。他甚至三次在“一个”(a)或“这个”(the)的地方随意转行。就像一架俯冲的飞机,奥哈拉将这首诗引向了他想与我们分享的那种幽默和喜悦。
这种分享或间接感受到的情感,能够通过一首诗——不仅通过内容,也通过形式、声音——传达给我们。这种态度和情感的分享与表达,是许多诗人写诗的主要目的,也是我们阅读很多诗歌的主要原因。我们先来看看留存至今的古罗马时代的短诗,再看看表现不同境遇的其他诗歌,那些充满保护欲的父母之爱,痛彻心扉后的解脱,还有感觉不被人理解、只有自己陷入窘境的孤独感受。
我们通常将把情感放在首位的诗歌称为抒情诗。这是一种写作类型、一种阅读方式,将诗歌作为表达感情的途径,正如它们曾经被人吟唱一样(有些至今仍在被吟唱)。本章中所举的每个例子,都有助于我们理解这一诗歌种类,理解抒情诗。我们会看看一些抒情诗如何追根溯源,探讨人类为何会不可思议地、将最深沉的情感诉诸词语。其中一些是神话故事(如关于希腊半神诗人俄耳甫斯的传说),另一些是隐喻(如关于身体是牢笼的隐喻)。我们会看到那些跨越时间和空间、有着相似情感(及符号象征,如监狱)的古老诗歌。我们也会在另一些古老的诗歌,特别是约翰·邓恩的作品中,发现爱的形式对于那些没有经历过爱情洗礼的人来说是多么难以理解。我们甚至会看到年代更久远的诗人,他们探究当人们把表达感情的词语唱出来时,会发生什么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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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歌曲通过将词语嵌入旋律、声音表演和器乐编曲来传达(增强或加固)其中的感觉一样,抒情诗(其中一些也可以被演唱)通过声音、语法形式、词语选择、诗行形态、典故和形象,来表达(加固或有时削弱)词语所暗示的感觉。诗人是使用高级词汇还是低级俚语?诗行是在词组末尾断句换行,还是打破常规(如奥哈拉在“这个”一词处换行)?诗人的描述告诉我们关于描述者的什么信息?我们能完全理解诗人的意图吗?当我们读一首诗的时候,诗的样貌如何作用于我们的感受,诗中的言说者又作何感受呢?
这些问题适用于新诗,也适用于几千年前的古诗,如古罗马诗人盖尤斯·瓦勒里乌斯·卡图卢斯的这首两行诗:“Odi et amo. Quare id faciam,fortasse requiris?/Nescio,sed fierei sentio et excrucior.”很多作家把这首诗译成了英文(如果算上学校里的学生,恐怕要有数万人)。单是当代诗人弗兰克·比达特(Frank Bidart)就将其翻译了三次。比达特的其中一版译文为:“我恨、我爱。无知的鱼,甚至/在因痛苦而扭动时,想要飞行。”另一个版本是:“我恨我所爱。问问那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手吧,为何还握着扎进它血肉里的钉子。”拉丁文里没有鱼,但有十字架——还有一个权威版本译为:“我又恨又爱。你或许会问,这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可我感受到了,疼得像被钉在十字架上。”
你和卡图卢斯并不完全一样。首先,你不是古罗马的居民。但你可能和他有一些共同之处——这些共同点比在你还没读这首诗时想象的共同点要多。卡图卢斯的两行“呐喊”是人们相对熟知的范例,它反映了一个更普遍的现象:这些幸存下来的古老短诗,在当代英语语境中生发出多个极富生命力的译本。可以看看李白、萨福,或印度南部的泰卢固语巴克提诗人(10)的作品[可参考A. K.拉马努詹(A. K. Ramanujan)的译本]。这些幸存的诗歌之所以能够吸引后来的诗人和读者,不仅因为它们是历史的一部分(又有什么不是历史的一部分呢?),还因为这些诗歌是感情的语言模型,其中的一些感情至今仍然存在。你可能也有过一两次像卡图卢斯这样强烈而复杂的情感。
将复杂情感浓缩,用文字而非其他东西进行表达——使它们比任何一个时刻,或任何一个人的一生都要长——这是诗歌特别擅长的事。并非所有诗歌都是如此。有些诗歌因其所讲述的故事、巧妙模糊的意蕴,或直接的、充满智慧的劝诫而被读者阅读。但是,那些分享或在一定程度上分享感受的诗歌类型,如抒情诗,是我们许多人在数量庞大的新诗、比卡图卢斯更古老的古诗,以及那些通过征兆和象征间接表达的诗歌(如奥哈拉和比达特那样)中,想要寻找的。
因为抒情诗依靠词语分享感受,一旦你习惯了阅读,尤其是习惯了那些古老的抒情诗,这些词语似乎就能跨越时空,将我们的感受连接在一起。我们可以想象自己拥有与卡图卢斯类似的感受(虽然我们无法完全确定),并借由卡图卢斯、萨福或阿弗拉·贝恩(Aphra Behn)的词语进入想象世界。这样一来,比达特的现代译本就能有所帮助了(注意译本之间存在很大区别)。当你阅读古老的英语抒情诗时,实际上是在按照自己的方式重新翻译它们;你尝试得越多、篇幅越长,就会越顺。抒情诗表达的并不是某一个人的独特感受;它将感受融入词语,以便其他人能够不受时空所限,进入诗歌所编织的世界。如果你阅读不同诗人及不同时期的诗人针对同一种处境及感受所写的诗歌,你就会对风格的重要性和语言对情感的微妙传达及再现更加敏感。这些细微的差别,就是我们会为诗歌劳神的原因,或者至少是我们首先为抒情诗劳神的原因。你对不同时代及不同地域的诗歌的了解越多,你就越容易理解这一点(理论上,这件事没有时空和地域的限制,但在这本书中指的主要是英语)。
有些诗想要抒情,想要分享感受,通过遣词造句表达情感,但是效果并不好;有些诗,却可以被当成抒情诗来读。同样,你可以把黄油刀或汽车钥匙当作螺丝刀来用,但如果你为螺丝找到它的螺丝刀,把车钥匙留给汽车的话,可能会更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当你在读抒情诗时,你是在寻找其他人的钥匙;你会感觉自己正在开启一个空间,或搭乘一辆诗人所使用的交通工具,你能进入内部一探究竟。出于某些原因,有些感受更适合放在诗里,而不是在电话里讲个明白。它们可能很难被表述,很复杂甚至令人羞愧,或者仅仅是因为那些情感是如此强烈、如此渴望被分享,就像劳拉·卡西切克(Laura Kasischke)在《恳请》(Please)中所表达的那样:
和我一起留在这个世界上。
船走了。 小巴走了。 圣人走了,地铁走了。 让我们留下。
每个世界都有疼痛, 当我把你带到 这个世界的时候 我就知道了。 这是真的—— 雨从来没有被 孩子们的队伍逼停。但 我还是要告诉你,它削弱 你片刻以后进入爱。
塑料牛,塑料谷仓, 胖胖的黄色铅笔,糨糊的气味。
哦,我知道这世界并不完美。 它的眼泪和重力。 它的空间和洞穴。 今天我再一次明白了, 当我们过马路时, 你的手握在我的手中, 在倾盆大雨中低头。
一开始,诗人正对她年幼的孩子说话——想象中她诉说得很缓慢,诗行与诗行间出现了长长的停顿——卡西切克的诗也包含了她对自己的期望。那个直接的邀请(以“留下”开头)有多种含义(“过马路的时候请拉住我的手”和“请不要让任何不好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做出让步的“但我还是”和“我知道”,说明她认同生活在“这个世界”里是值得的,但也存有怀疑。卡西切克为数不多的、零散的、出人意料的长词——如很少有学龄前儿童会知道的“圣人”和“重力”——更多讲述了诗人如何看待这种经历,以及在她看来,人仅仅是让自己在世上存活下来就已经很艰难了。
像所有写抒情诗的诗人一样,卡西切克为自己和想象中的读者写诗,她假定这些读者:知道塑料玩具、胶水和胖胖的铅笔属于一个年幼的孩子或孩子所在的班级;孩子们必须学会过马路;孩子们的父母不得不让他们信任的人(如幼儿教师)来照顾自己的孩子。我们带着怜悯之情阅读卡西切克的诗,就是要进入父母的感情模式,为这个不完美和不可预测的世界向孩子们致歉。
这也是抒情诗普遍使用的方式。读这些诗,在一定程度上是邀请我们分享诗中人的态度。这些诗中人可能也是诗的作者(如果我们不得不给他们命名,就叫他们“卡图卢斯”或“劳拉”)。这些人并不比赫敏·格兰杰(11)更真实。但抒情诗歌不会(像赫敏那样)给我们讲一个完整的故事;一般来讲,抒情诗中虚构的参与者,除了凭空臆测,并没有一连串的事件或令人满意的互相勾连的情节。卡图卢斯的情人是何时、如何拒绝他的?卡西切克穿过的是哪条街?单就这些诗,我们无从知晓。
部分摘录:
斯蒂芬妮·伯特,哈佛大学英语系教授,美国《国家》杂志诗歌编辑,2016年古根海姆诗歌奖获得者。伯特已出版四部个人诗集及多部文学研究作品,其文章常见于《纽约时报》《纽约客》《伦敦书评》等,曾被《纽约时报》誉为“当代最具影响力的诗歌评论家之一”。2013年,斯蒂芬妮·伯特发表TED演讲《我们为何需要诗歌》(Why People Need Poet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