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故事始于张家地主在土改中被枪毙,一家人死的死、疯的疯;村民们分到田地,还没来得及高兴,全国掀起了合作化风潮,开始吃“大锅饭”;大食堂紧跟着大跃进,村民们又被迫砸锅砸瓢投入到大炼钢铁的行列中;疏于农耕,粮食减产,偏偏又刮起高产风,虚报粮食产量,大饥荒如影随形,小小村庄顿时饿殍遍野,成家老有林在床榻上活活饿死,万家秃子跑到坟头挖尸体吃……;饥荒未远,文革来袭,砸龙庙、平坟头,老烟熏护坟被打死,东家妻离子散,西家家破人亡;直至一场百年一遇的大洪水,把残破不堪的四棵杨村彻底冲毁……
作者介绍
寒川子,原名王月瑞,河南省镇平县人,1981年毕业于西峡师范学校,1985年毕业于河南师范大学,1987年服军役,1989年毕业于解放军外国语学院研究生院,1998年退役,从事自由撰稿,现为作者、译者和编剧。2003年起心系春秋战国,神交诸子百家,开写《鬼谷子的局》,历时十四载,仍在过程中,易稿无数,历劫千重,力图全方位展开先秦战国社会生活的画轴,再现百家诸子纵横天下的风采,探求两千多年来中华智慧之流的源泉。
部分摘录:
山里的雪说下就下。三天朔风过后,空中先是砸下小米粒大小的雪珠子,落在地上乱蹦,接着是雪花,初时就跟春天的柳絮一样,飘飘袅袅,纷纷扬扬,扑脸迷眼。迎黑时,风住了,雪花大起来,四棵杨村连同周围的旷野渐渐罩上一袭白袍。
这是入冬来的第一场雪,天气骤冷,村里人还没适应,天未黑定,大部分人家就关门闭户了。及至人定①,除了农会主席孙明岑家的门缝里依旧透出些许光亮之外,整个村落一片死寂。
明岑家的大门缝一直亮着。交三更时,院门口的柴扉被悄悄打开,一条黑影闪出来,如做贼一般,轻手轻脚地沿墙脚缓缓移动。拐过两家院落,黑影顿住脚步,回看一眼,拿出一块方巾裹在头上,陡然加快脚步,朝村外急急走去。
雪越下越大。快出村时,不知被何物绊了一下,黑影“哎哟”一声轻叫,歪倒在地。黑影再站起时,左脚有点儿跛,几乎是一步一拐。
黑影沿着村北一条土沟的沟沿跛行一里多,走近白龙庙的庙门。门关着,黑影迟疑有顷,用手拍打。不一会儿,庙门吱呀一声洞开,道士进才探头,目光奇异地盯向黑影。
黑影一把扯下头上的方巾,抬眼看着进才。因是夜间,进才认不真切,小声问道:“可是孙家施主?”
黑影嘘一声,闪进庙门。进才犹豫一下,反手合上门,跟在后面。
“孙家施主”是明岑老婆,在娘家姓李,按照此地习俗,村里比她辈分大的都称她李姐儿。李姐儿三十来岁,已育四胎,头胎得百日咳死了。从第二胎起,李姐儿就为白龙爷上香,产前进许愿香,产后进还愿香,接下来的两女一男全活下来。李姐儿也因此与进才成了熟人。
“道爷,他们住哪儿?”李姐儿顾不上别的,开门见山。
“施主是说,张施主一家?”进才问道。
前几日老道长羽化,进才接班成为新道长。近些日来,被土改工作队划为地主成分的张宗庵一家净身出户,被民兵们拘押在庙里,接受管制。除他们之外,庙内并无他人。进才问出此话,无疑是闲扯筋。李姐儿没理睬他,只拿眼睛盯住他看。
进才似也觉出来,呵呵憨笑两声,引她走到大殿门口,指着门道:“在里面呢!”伸手敲门,“张施主,快起来,有人寻你!”
殿里一阵响动,不一会儿,门吱呀一声洞开,张宗庵站在门口,见是李姐儿,先是一怔,继而哈腰笑道:“是李姐儿呀,真是稀客稀客,屋里坐!”
李姐儿转对进才:“道爷,我跟大叔说句细话,你到大门口守着,要是有人来,大声咳嗽!”
进才应过,朝宗庵拱了拱手,转身去了。
李姐儿跨进门槛,迅速关上房门。宗庵的儿子张天珏打着火绳,点亮油灯,殿内亮堂起来。李姐儿打眼一看,张家几口人蜷缩在一个角落里,连个草席也没有。地上铺着几捆麦秸,显然是进才抱进来的。一个二十出头的俏丽女人靠在一捆麦秸上,身上裹一件又宽又大的道袍。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子拱在女人怀里,睡梦正香。女人两唇发乌,紧紧搂着那孩子,身子微微颤动,两只大眼睛惊惧地瞟过来,落在李姐儿身上。天珏放好灯,亦走过来,毕恭毕敬地站在他爹旁边,朝她勉强挤出一笑。
望着这家落难老小,李姐儿鼻子一酸,后悔没带一床棉被来。见女人越抖越厉害,李姐儿趋前几步,弯腰摸摸她的额头,急叫:“大叔,邓姐儿发烧了!”
邓姐儿就是那女人,姓邓名芝娴,是天珏两年前从大上海带回来的俏媳妇,说是扬州人,能唱会弹,为人和善,四棵杨人无不喜欢她,依村中习俗叫她邓姐儿。
“唉,”宗庵的眼圈红了,拿手揉巴几下,长叹一声,沙哑的声音几乎呜咽了,“李姐儿呀,全怪我,我这没用的不知中了哪门子邪,非让天珏他们回来,害了他们不说,也害了我的小孙子!”他不无追悔地蹲在地上,小声啜泣。
“爹,”天珏劝道,“咋能怪你哩?是我们自个儿回来的!”
“大叔呀,”李姐儿急了,“甭说这些了,赶明儿得找天旗来,无论如何要为邓姐儿把把脉,先退烧再说!”
“唉,”宗庵轻叹一声,“道爷汇报过了,他们不让天旗来!”
李姐儿生气道:“没心肝的,烧成这样了,还不让看。赶明儿我对明岑说说,一定得让天旗来!”
“谢李姐儿了!”宗庵作个揖,关切地问,“下雪了,冷成这样,又是半夜三更的,你摸着黑来,别是有啥紧要事吧?”
经他这一说,李姐儿就像醉汉醒了酒一样,不无懊悔地自怪自道:“看我这人,心路窄,遇到正经事儿容易岔巴,这不,差点误大事了!”
见李姐儿有大事,三人无不睁大眼睛盯着她。李姐儿将眼珠儿轮流扫向宗庵和天珏,怔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大叔,你俩快逃吧!”
三人皆是诧异。
“逃?”宗庵眯起眼,“李姐儿,为个啥哩?”
“唉,”李姐儿轻叹一声,落下泪来,“他们定下了,赶明儿就要押送你爷儿俩到区政府去!”
“区政府?”天珏想了想,抬头问道,“大嫂,押我们去那儿干啥?”
“说是……说是……”李姐儿说不下去了,抹起眼泪来。
宗庵猜出了,却不愿相信:“李姐儿,总不会是要……枪崩我们吧?”
“大叔,”李姐儿收住泪,“他们天不黑就到俺家开会,商量咋个处置你们。他们在堂间商量,我就在隔间偷听,妈呀,冷汗都吓出来了!”
“咋说的?”宗庵心里一紧。
“听他们说,赶明儿就送你俩到区政府,说是正丫(镇压)!我不知道啥叫正丫,正在心里犯嘀咕,有林大叔发话,问的也是这事儿。工作队的头儿,就是那个韦同志说,正丫(镇压)就是打死地主,打死范各鸣(反革命)。万磙子问,是不是枪崩,韦同志说,崩与不崩轮不到你……”
李姐儿的话音未落地,芝娴就惨叫一声,晕死过去,怀中的娃子被她陡然松开,一下子出溜下来,滑在地面的青砖上。天珏急赶过去,一手抱起芝娴,一手抱住娃子,脸色也是变了。
宗庵看他们一眼,缓缓蹲下,两手抱头,过了一会儿,抬头望着李姐儿:“开会的都是啥人?”
李姐儿慢慢扳起指头:“一共八个,仨是工作队的,你都见过,余下是咱村的,有娃他爹、万家风扬、万家磙子、成家有林、张家天成,说是四大姓各出一个鸡鸡(积极)分子,叫……叫啥子来着,对了,叫带裱(代表)!”
“四家各出一个,万家为啥出俩?”
“天成也问这事了,韦同志说,风扬不能算,风扬是区队民兵排长,不算村里带裱(代表)。万家的带裱(代表)是万磙子。”
宗庵点头:“他们还说些啥?”
“有林大叔先说话,说都整会(斗争会)开了几天,村里没啥人上台诉苦,能不能不正丫(镇压)。娃他爹跟着也为大叔说软话,天成没说啥,光一个劲儿抹泪,只有万磙子没吭声。妈那个毛哩,真不知道那个鳖货心里想啥。工作队迟迟不发话,有林大叔急了,要风扬说句话,风扬问韦同志,不正丫(镇压)中不中。韦同志说,这事儿没商量,县里柳树鸡(书记)早就定了。树鸡(书记)说,反动地主张宗庵私通顽匪,欠下人民血债,犯下十恶不赦大罪,必须正丫(镇压)。这是姐弟都整(阶级斗争),没商量的。有林大叔问,说大叔通匪有啥证据。韦同志说,你们看,这封信是从他家里搜出来的,落款是王金斗,向他直呼老哥,关系密着哩。还有这张收据,一百块大洋,二十石麦子,上面有王金斗的签字,铁证如山,不正丫(镇压)咋中?好长时间,大家都没说话。唉,大叔呀,你咋会一时糊涂,跟王金斗那种人称兄道弟呢?”
宗庵泪水流出,愣怔一会儿翻身朝李姐儿跪下,连磕三个响头,颤声泣道:“李姐儿,宗……宗庵一家谢你了!”
身为长辈的张宗庵竟然给晚辈下跪磕头,李姐儿蒙了,傻愣在那儿,待回过神来,想拉他起来,自己是女人,不好动手,急得也跪下来,哭着求道:“大叔呀,你……你咋能对侄媳妇儿磕头哩!这……白龙爷的眼珠子盯着哩,要折损侄媳妇儿的寿限哩!”
听到“白龙爷”三字,张宗庵泪流满面,转过身去,对正襟危坐的白龙爷泥塑连拜数拜,泣道:“白龙爷呀,宗庵何德何能,竟得贤侄媳李姐儿风雪夜冒罪送信!白龙爷呀,您的子民张宗庵在这里为好人……祈……祈福了!”
“老天爷呀,”李姐儿急了,“都啥时候了,你啰唆这些干啥?趁天没亮,你爷儿俩快逃命吧!”
“唉,”宗庵重重地叹口气,“李姐儿,你说说看,这大雪天的,能逃哪儿去?”
李姐儿决然说道:“先到我娘家躲几天,我娘家住在老北山里!”
宗庵摇头:“李姐儿,这可使不得!罪加一等不说,还要连累你的娘家人!你们都是好人哪,宗庵咋能连累你们呢!”
“那……”李姐儿想一会儿,“你俩逃进老北山吧,寻个石洞躲起来,好赖也比让人正丫(镇压)强!”
宗庵不出声了,扭头看天珏。芝娴已醒过来,两臂搂着天珏的脖子,伏在他的肩头啜泣。
“爹,”天珏接道,“大嫂说得是。咱抗不过,躲吧!”
宗庵蹲在地上,两手抱头,过一阵子,脸色亮堂一些,抬头对李姐儿道:“李姐儿,宗庵拜托你个事儿!”
“大叔,你说!”
“麻烦你去趟风扬家,求求郭姐儿。风扬是区队里的人,只要他上心,我爷儿俩或许有救!”
李姐儿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