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法定幸福》包含了四篇中篇小说,展现了罗马尼亚特殊年代的知识分子、官员、工人阶级等形形色色不同人群的生活和心理状态,折射出一个时代的希望与恐惧、挣扎与迷茫。四篇平凡人的故事,呈现一个时代的伤疤与记忆。
《黑信封》 在“精神病人”托莱亚的眼里,布加勒斯特的这个春天灿烂疯狂,弥漫着躁动、毒素和乖张。这位出身高贵的知识分子,少年时代因一起交通事故惹下命案,留下心理创伤;青年时代,才华横溢的他又因“道德问题”被迫离开教师岗位,曾被投入大牢,又被离奇释放,命运跌宕,与世界格格不入。为了解开40年前哲学家父亲老马尔库·万恰的死亡之谜,还有万恰家族一夜之间突然衰败的重重疑云,举止怪异、目空一切的托莱亚挣扎、周旋在这个极权统治下的物质匮乏、精神苍白的社会里,以无与伦比的洞察力撕扯着一张张假面具,却发现自己不可救药地陷入一张悬念迭生的大网……全书由一个个似是而非的场景构成,组成了一幅令人震撼的20世纪80年代罗马尼亚知识分子的风貌画卷。
《囚徒》为作者所出版的第一部作品,具有特殊的文学价值与意义。小说塑造了三个主要人物形象,一个沮丧的教师,一个自杀嫌疑战犯敏感而孤独的女儿,一个年轻的工程师。小说所呈现的是经历了纳粹大屠杀,又陷入到齐奥塞斯库的极权统治的人们的生活,他们被冥冥中的力量所压制、怀疑和扭曲,变得受伤、软弱、失败。书稿语言的特点是将现实与梦境相结合,亦真亦幻的写作方式像独白又像呓语。本书作为马内阿的第一部作品,基本具备了他成为国际一流作家的文学语言雏形。
《巢》描写了以帕拉德、彼得、戈拉为代表的罗马尼亚知识分子在“自由世界”美国的生活。帕拉德被谋杀,彼得收到威胁信后神秘消失,戈拉饱受病痛折磨。在美国这个新世界里他们感受到思想的自由、竞争的机会,但也面临语言的困惑、生存的危机。更重要的是,他们完全无法摆脱过去人生、故国文化对他们的深刻影响。透过这些人物的经历,展示了作者对人类、民族、个人命运的思索,对往昔、现在、未来生存意义的探讨,对生、老、病、死的终极体验。
作者介绍
诺曼·马内阿 Norman Manea 1936年出生于罗马尼亚。纳粹集中营的幸存者。1986年因当时的政治社会环境离开罗马尼亚,先到西柏林,1988年到美国,从此在美国纽约定居,并以执教、写作为生。代表作有《流氓的归来》《巢》《黑信封》《法定幸福》《十月,八点钟》等。 马内阿是当今世界被翻译得最多的罗马尼亚作家,诺贝尔文学奖的有力竞争者,与塔赫·米勒并称为罗马尼亚最耀眼的“双子星座”。有评论者认为马内阿是比昆德拉更深刻、更纯粹的东欧作家,甚至把他比作卡夫卡的继承者。他的作品不仅被认为是近半个世纪东南欧文学的骄傲,也是当代世界文学罕有的精品,在世界各国获得了许多文学大奖。
部分摘录:
这是一个系统的日程安排,从早晨五点直至晚上十点。每日重复,从未有过调整。这严酷的考验重复着,周而复始,没有尽头。对她无休止的羞辱、恐吓与摧残,从早到晚。有时候甚至在半夜进行。在一周结束之时,疲劳与绝望不断积聚着,令她反抗的力量几乎消失殆尽,几乎就要屈服于此。
这审讯的目的明确,严刑拷打,每天都要进行,持续了好几个月。直至突然间,情况有了变化。
在一个星期二的早晨。平日里所进行的审讯拷打取消了,而是让她搬到了一个更宽敞、更高层的牢房。同时她被准许了睡前额外一小时的放风时间,在院子里,且独自一人。晚上,来了一个面相凶恶的胖子,将牢房的木桶换成了新陶罐,上过釉的。
在接下来的一天,他们为她准备了甘甜的热茶,午饭和晚饭都变得比以前好了。下午,按照先前的安排,本该是最为残暴的拷打时段,而现在却让她去洗澡。当她回来的时候,发现床上铺着新换的床单和毯子。在床边,有叠好的新衣服。她惊讶又惊喜,这竟是真的。她在衣服中还发现了一个小方镜和一小细管“妮维雅”面霜。
第三天一早,他们押送着她穿过了多条走廊,向左,又向右,下楼,又上楼,再向左。
他们进了一个漆着白墙面的房间,像是一个医务室。盖着咖色布单的沙发上有个女人坐在那里抽着烟,看起来像是在等她。这个女人好像是某个老同学,或是某个老相识的朋友,但也让你想不起来究竟是哪个相识。
两人独处了约一个小时。女人在一个小本子上记录着,小本子就放在大腿上。细而短小的钢笔在她那白花花的大腿上面飞奔着,她的大腿时而抖动。
接下来,医生出现了。根据医生所问的问题不难看出,他应该是精神病科的。女人百无聊赖,厌倦而麻木地遵循医生,记录着这常规的心理测试。然而这女人看起来并不是个小人物,因为她仅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便让医生离开了这里。女人还告知了她这些天突然变化的缘由。
又过了一个小时,女人让她裸体站在她面前,并请她坐下,女人从她从未间断的香烟中递了一根给她,当她想靠近拿衣服时,女人又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阻止了她。
“先别穿了,过一会儿吧。”
女人用坚毅的眼神打量着她,然而并无恶意,是一种冷酷而又专业的眼神。他们的调查最终以她的一个微笑而结束。
“我也没办法,你的头发三天之内还不能还给你。”
她应该是个管事儿的,总之,可以推断出,至少是奉命行事,抑或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就是她所安排的。
“很遗憾,他们剪了你的头发。你曾有美丽的头发吗?”
然而她的沉默并没有令她感到愤怒。这些问题看起来也只是一种有趣的假设。这个被调查的女人,或许,她的头发曾是怎样的呢?尽管她还很年轻,头发会不会全白了呢?
“除了头发以外,你保养得还算可以。而且,起码你不怎么坏。说实话,这也算是个胜利了。”
女人再次微笑,就像是那种对付穷亲戚的笑。
“今天就允许你去跑步放风。今晚,再洗个热水澡,这对你来说很好,如果你拒绝那可就遗憾了。他们已经给你的牢房送去了报纸和杂志。如果你还有什么特别需要的或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安排。让我记下来,如果你还想要什么的话。”
女人从办公桌上抽出一张白纸。她等着,她面前这尊裸体仍将自己封闭于沉默之中,但女人也并未被这份沉默所激怒,她将白纸折了四折,放入黑色上衣胸前的口袋。她的上衣是厚重丝质的,领口锋利,男款,长袖。
她站了起来,不算矮,棕色头发。她纤瘦的身材,系在一条宽皮带里。浓密的头发披在她瘦小的肩膀上。她的手十分修长,露出青筋。修长而紧实的腿,发青的黑眼圈。面色煞白,极其的白,就像她的乳白色短裙,露出小腿的短裙。
“我们把你准备好,是为了一个会面。这对你来说很重要。”
她的微笑又变得锋利起来,嘴角微微抽搐。
“先生希望你显得好一些。也就是说,至少是正常的,他一点都受不了暴力。他也是人嘛……你明白的。”
她的眼神变了颜色,由黑变得更黑了,黑得发青。而她的话语,严厉而苛刻。
“这可是个优待,很难得的机会,你会明白的。”
女人点了根烟,看了眼身后。之后,她又望向窗外,静静地等候着。突然,她转过身来,双手紧握,露出一张涨红了的脸,有着痛苦而悲伤的神情,随后便摔门而出。
她没有再回来。然而,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后才看出,或许她就留在这附近。因为来了一个慌慌张张、手足无措的年轻人,看得出,他是受命而来,而且被命令要有礼貌。
“非常抱歉,把您忘在这儿了。”
女犯人早已穿好衣服,僵直地坐在椅子上,默默等着。
“请您跟我来。”
他找到了一间牢房,通风的、打扫过的。水泥地上还有一摞报纸和杂志。
大约三点,她从阅读中被唤醒。来了两个人,如夹击一般,一人一边押着她。下楼,绕过并穿过长长的走廊,洗澡!这可不是普通的澡堂,白色的浴缸,洁白光亮。大浴巾,柔软,彩色的。香皂,各种样式的小瓶瓶罐罐,拖鞋,指甲油。当她再次回到牢房时,一杯热茶正等待着她。
而现在,看啊,第四天已经到了。昨天,那个女人过来问道:“下午五点还都好吗?”就像是在念小歌剧的剧本一样。那个看起来奇怪的、百无聊赖的女领导,无聊地继续着她那受命而为的,荒唐的言行。
所安排好的这天到了。早晨,她被送去大楼的另外一侧。她进了一间布置优雅的房间,有着柔软的地毯。墙面贴的是木板,大方格图案,十分有光泽。他们让她坐在圆桌旁的椅子上,在房间的角落。圆桌上盖着厚厚的水晶玻璃,桌面晃动了一小下,上面的器皿很轻易地发出了“哗啦”的响声。银器是用来喝咖啡的,而另外一个,是瓷器,喝茶用的。桌上还摆着一篮牛角包、果酱、黄油、蜂蜜、苹果和一些饼干。
十点钟,他们又将她带了回来,将她留在这同一房间。鸡蛋、熏肉火腿、奶酪、黄油、牛角包、甜点。
她有时间欣赏下这长书桌,几乎与房间一样宽。墙上一幅画也没有,仅在书桌上方挂着一个大圆表,像个气压计。两面窗户,都有着厚重的窗帘。在窗边,另有一张小桌,带双层隔板的,下层的隔板上放着个收音机。而镀有厚重水晶玻璃的书桌上有一台电话和一盏台灯。
午饭,两点钟。鱼子沙拉、芥末蘸蛋 [1] 、猪肉排、李子酒、煎肉丸子、酸黄瓜、葡萄酒、气泡矿泉水、巴克拉瓦蜜饼 [2] 。
她昏厥了过去,吐尽了所有东西,晕倒在地。他们将她拖出房间,将她送去浴室。是同一个浴室,没想到就在这旁边。他们清理她的脏领子,用一块湿毛巾擦拭她的太阳穴和额头。他们让她躺在橡胶床垫上,以便让她苏醒过来……他们又将她搀扶回房间。茄子沙拉、煎肉丸子、芥末蘸蛋、鱼子沙拉、李子酒、朗姆酒、煎肉排、炸肉排、葡萄酒、花式蛋糕。下肚的美食从胃部,堆积升至喉咙。还好他们及时抓住了她,她才没有再次摔倒在地。她又上了餐桌,拿起了刀和叉。接着是瓶瓶罐罐,一杯接着一杯……当她醒来的时候,桌上早已空无一物,擦拭干净。仅留着一窄口小瓶,黑色的。爽肤水!金色标签上这样写着。旁边,是一个顶针粗细的小瓶,香水!她看了看墙上的表,四点半。
原来她在吃东西的时候睡着了,头枕着桌子就睡着了。她从裙子的口袋中抽出了手帕。他们给了她些新手帕,质地十分细腻。还有一条新裙子,有着大而长的裙摆,粗布面料,就如同还未铺过的新被单。她用手蘸了瓶中的爽肤水,润湿了脸颊。可见刚刚确实是睡着了,她又看了眼表,四点三十四分。她还想再睡会儿,方才醒来就想睡了,酒足饭饱着实让她有些困倦。
那个重要人物可能跟她说些什么呢?为什么他会同意抽出他宝贵的时间来见她呢?或许,他也会重复那些同样的问题与忠告。这难道是个阴谋,是个恶作剧?或许先生阁下为人做事更为圆滑世故,没那些野蛮粗暴的下属们那么直接。或许他更加难以容忍他所指挥的那些下属们,那些残暴的猩猩们。或许他也得向更大的领导报告,仅此而已!他亲自联系了,亲自来见过了,也尝试过了,认识了她,等等。对,没错,但他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办法,没什么可做的,便建议立即采取措施,什么也不批准,等等。
事实上,很可能,这无非又是个新把戏,一种愚蠢的玩笑,挑战下她的底线而已。或者是最后一次对她的捉弄,然后就宣布放了她,他们不再需要她了?然而那个奇怪而漂亮的女人呢?那个长得像她某个老同学,文弱却又有虐待倾向的女人呢?“你的头发三天之内还不能还给你。”也许她说完立马就后悔了,是因为她讽刺的语气和厚颜无耻的态度,她皱起眉头,因没能控制好自己而恼怒。“你曾有美丽的头发吗?”她问道,这次没有了嘲弄的语气,而是平淡无奇的声音,还略带一丝担忧。
差九分钟五点。如果他们不是为了挑战下她的底线才做这毫无意义的事情。如果先生阁下真的存在,而且正是他确定的这次会面。此外,如果他准时的话,那么时间还剩九分钟。他可能会给她些什么忠告,问她些什么呢,会不会问一些和平时所听到的不一样的,别的东西呢?他用她父母的境况威胁她,或者是她的某个亲戚,或者是……她爱的那个男人,他情况还有可能更糟吗?她爱的男人会原谅她吗?万一,有那么一刻,如果她相信了他们的话?他们的那些谎言与忠告。有那么一刻,如果她屈服了的话?屈服于想知道她爱的男人自由与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