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黑色雅典娜》卷一集中讨论了1785—1850年的关键时期,在这一时期,浪漫主义和种族主义对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做出反应,北欧文明向其他大陆的拓展得到巩固。贝尔纳在广泛的研究领域和学科范围中――戏剧、诗歌、神话、神学论争、秘传宗教、哲学、传记、语言、历史叙述以及“现代学术”的出现——建立起了有意义的联系,这是前所未有的壮举。 《黑色雅典娜》卷二的研究对象是希腊文明起源的两种历史模式,这两种模式针锋相对。这一卷既上溯了埃及与黎凡特在青铜时代(公元前3400年—公元前1100年)接触交流的考古和文献证据,也包括埃及与爱琴海地区在该时代接触交流的考古和文献证据。这些证据得到了后来的希腊神话、传说、宗教膜拜和语言的补充。据此,贝尔纳则提出了修正的古代模式,以展示埃及文明在希腊文化和民族认同形成期间对爱琴海地区的影响,这种影响比通常认为的更广泛、更有影响力。 《黑色雅典娜》卷三探讨了与古希腊雅利安模式说法相矛盾的语言学证据。贝尔纳揭示了近40%的希腊词汇是如何合理地从两种非亚语言——古埃及语和西闪米特语演变而来的。这些词源的运用并未仅仅局限于商业贸易事务,还扩大至政治、宗教以及哲学等方面。在作者看来,希腊操印欧语的族群在文化上被操古埃及语和西闪米特语的族群统治的假设,得到了这些证据极为有力的支持。
作者介绍
马丁•贝尔纳(Martin Bernal,1937—2013)著名左翼学者,汉学家、历史学家和政治学家,生于伦敦,其父J. D. 贝尔纳系英国著名科学家、社会活动家,其外祖父A. H. 加德纳爵士系著名埃及学家。毕业于剑桥大学国王学院,1966年获得东方学博士学位,曾在北京大学(1959—1960)、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1962—1963)和哈佛大学(1964)学习。生前系康奈尔大学政治学与近东研究荣休教授(2001年退休),1972年加入康奈尔大学之前任剑桥大学国王学院研究员,2009年被任命为马其顿共和国参议员。贝尔纳掌握古今多种语言,包括英语、法语、德语、意大利语、希腊语、拉丁语、希伯来语、汉语、日语、越南语、阿拉伯语、齐切瓦语以及古代埃及和近东的数种语言等。《黑色雅典娜》(三卷,1987,1991,2006)为其代表作,引发激烈争议,被译为东西方十余种文字,产生了广泛影响,另有《一九〇七年以前中国的社会主义思潮》(1976,1985年中译本)、《黑色雅典娜回信》(2001)、《一生的地理》(2012)等著作行世。
部分摘录:
埃及人如何来到伯罗奔尼撒半岛,他们做了什么,使得自己成为希腊那一部分的国王,别的作家已经记载过了;我因此不增加什么东西,而是接着提到几点别人没有讨论过的东西。
(希罗多德,《历史》,VI.55) (1)
我们多数人被教导将希罗多德尊称为“历史之父”,但即便那些遵从普鲁塔克,将他视为“谎言之父”的人也难以坚称希罗多德在这类记载的存在方面说谎了。他的话不是一个关于一些遥远民族的不能验证的陈述,读者很容易去查证它,如果他们不是已经知道的话。暂时把希罗多德写作《历史》之前一千年究竟发生了什么的问题放到一边,他的陈述强烈表明,在公元前5世纪时,人们普遍相信,希腊在英雄时代的开始被埃及殖民过。在这一章里,我希望证明,虽然现代多数古典学家和古代史家以傲慢和轻蔑的态度对待希罗多德关于埃及和腓尼基殖民的观点,但这样的观点不仅在他自己的时代,而且在整个创始期古代、古典时代和后来的古代都是寻常的。
佩拉斯吉人 在探讨古典时代的希腊人关于这些和其他假定的侵略的观点之前,考虑他们关于希腊早期人口的观念将是有用的。这是因为早期人口是希腊人看待近东影响作用的基础。这里我们遇到了最广为人知的本土人口的棘手问题,即佩拉斯吉人(Pelasgoi或Pelasgians),一个不同的希腊作者有不同用法的名字。根据荷马史诗,特洛伊战争的双方都有佩拉斯吉人。阿喀琉斯手下的一些古希腊人和亚加亚人队伍据信居住在“佩拉斯吉人的阿尔戈斯”,这一城市被清楚地视为位于塞萨利(Thessaly)境内。 (2) 另一方面,来自拉里萨(Larisa)的佩拉斯吉人Hippothoos的武士们在为保卫特洛伊而战。 (3) 地名Laris(s)a大概源自埃及地名R-зḥt,“进入丰饶的土地”,它大概是指希克索斯王朝的首都阿瓦里斯,因为它位于东尼罗河三角洲的富饶土壤中。 (4) Laris(s)a和R-зḥ之间的语义契合度是很高的。而且,荷马史诗中两个不同的Larisai的修饰语都是eribōlax (土壤深厚的)。 (5) 正如生活于公元前1世纪和公元1世纪的地理学家斯特拉博(Strabo)所指出的,希腊有许多Laris(s)ai,它们都位于冲积土地区。 (6)
如果我们把希克索斯殖民作为工作假说的话,那么引人注目的是伯罗奔尼撒半岛的阿尔戈斯的卫城叫作拉里萨,这一城市据信由达那俄斯建立,达那俄斯与它有许多崇拜联系。 (7) 而且,斯特拉博在其《地理学》的另一部分中认为,“阿尔戈斯”在希腊语中意为“平坦的土地”。 (8) 这与拉里萨的词源,作为希克索斯王朝首都名字的“进入丰饶的土地”非常相合。但是,“阿尔戈斯”还意为“速度”和“狗”或“狼”,二者都反映在伯罗奔尼撒半岛城市的神话和图像记录中。 (9) 这个词的核心意义是“光辉的”或“银色的”。这与> Ⅰnbḥḏ契合得很好,后者意为“银色的墙”,是下埃及首都孟菲斯最常用的名字。 (10) 塞萨利的记载表明,在两个Larisai地区存在一个佩拉斯吉人的阿尔戈斯,所以佩拉斯吉人、拉里萨和阿尔戈斯之间的三面联系由此得到强化。 (11)
据荷马称,宙斯在伊庇鲁斯(Epirus)的多多纳的伟大而古老的神示所是“佩拉斯吉人的”,后来的作家采用了这一修饰语。 (12) 在荷马的克里特民族的名单中,佩拉斯吉人也出现了,其他民族还包括亚加亚人、原克里特人(Eteocretans)、基多尼亚(Kydonians)和多利安人。 (13) 赫西俄德,或者也许是米利都的凯克洛普斯(Kekrops of Miletos),曾经说“三种古希腊部落定居在克里特:佩拉斯吉人、亚加亚人和多利安人”。 (14) 很久以后,Diodoros Sikeliotes (狄奥多罗斯)声称,佩拉斯吉人定居在克里特是在原克里特人之后,多利安人之前。 (15)
根据古代模式,赫西俄德生活于公元前10世纪,即便上述早一些的引文没有早至赫西俄德,它也与荷马的名单若合符节。在后面的援引中,佩拉斯吉人被与Eteo或“真正的”克里特人相区分,后者据信不是古希腊人,而是安纳托利亚人,但更有可能是说闪米特语的。 (16) 而且,荷马没有提及在克里特的达那厄人或阿尔戈斯人。这些事实,加上“佩拉斯吉人”这一名字“土著的”一般内涵,可信地说明佩拉斯吉人是克里特岛上最早的古希腊或说希腊语的居民。这样,“赫西俄德的”顺序似乎是以时间先后为序:佩拉斯吉人来到岛上是在公元前14世纪亚加亚人的侵略之前,当然也在公元前12世纪多利安人的侵略之前。因此,在两个名单上,他们都等同于达那厄人。
克里特的佩拉斯吉人是古希腊人的进一步证据来自数位学者建立的佩拉斯吉人和公元前12世纪定居于巴勒斯坦的非利士人(Philistines)之间的联系。根据一个坚实的《圣经》传统,非利士人据信来自克里特。*Pelasg和*Pelast对等的通常解释是,假定存在一个原初的“古希腊之前的”词尾塞音,希腊人把它听成g,说埃及语和闪米特语的人把它听成t。除了我怀疑前古希腊人的存在外,也很难建构一个介于g和t之间的辅音。
但是,有把二者联系起来的另一种途径。1951年,让·贝拉尔(Jean Bérard)强化了这一联系,他使人们注意到在公元5世纪的赫西基奥斯(Hesychios)的大词典中和对《伊利亚特》第16卷第233行的批注或评注中发现的异体Pelasgikon/Pelastikon。 (17) 这表明,有可能混淆Γ和T的书面形式。如果,正如我在其他地方所坚称的,希腊字母表自从公元前15世纪就开始使用,那么这一错误不仅能够解释这些文本异体,而且能解释Pelasgoi这一名字本身。它可能来自*Pelast,为迦南语形式重新建构的元音化。 (18) (Hebrides这一名字来自对原来的Hebudes的误读,这个例子为此提供了类比。) (19) 虽然非利士人所说的一种或多种语言的性质仍然很不确定,但最有可能的答案是西安纳托利亚语,例如吕底亚语或希腊语。后者在我看来要更有可能。 (20) 因此,如果佩拉斯吉人和非利士人是对等的(这是有可能的),如果非利士人说希腊语(这是大概可能的),那么,克里特的佩拉斯吉人说一种古希腊语言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
和荷马一样,赫西俄德似乎在塞萨利的弗提亚(Phthia)见到过佩拉斯吉人。 (21) 他还在阿卡狄亚(Arkadia)见过他们,在那里,名祖珀拉斯戈斯(Pelasgos)被描述为土生土长的。 (22) 在公元前6世纪或公元前5世纪,阿古斯劳斯(Akousilaos)把塞萨利以南的全部希腊称为“Pelasgia”。公元前5世纪,埃斯库罗斯将它扩大了,也包括北希腊。 (23) 与此同时,希罗多德就佩拉斯吉人写下了几个有趣的但很混乱的段落。他认为,虽然他们居住于整个希腊,但他们只是爱奥尼亚人(Ionians)的祖先,而非多利安人的祖先,而多利安人才是“古希腊人”。他坚称佩拉斯吉人的语言不是希腊语,其根据是,达达尼尔海峡上的两个城市据信是佩拉斯吉人的,但其语言是外国的。这样,像雅典人一类的民族,在成为古希腊人之前据信是佩拉斯吉人,他们将不得不改变他们的语言。 (24)
除了雅典外,希罗多德认为与佩拉斯吉人有联系的地方还包括多多纳、伯罗奔尼撒半岛的海岸和利姆诺斯岛(Lemnos)、萨莫色雷斯岛(Samothrace)以及作为一个整体的爱琴海东北部。 (25) 希罗多德的观点似乎得到现代发现的支持,在利姆诺斯岛发现了一个墓碑,上面的语言类似伊特鲁里亚语,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所指的达达尼尔海峡上的城市也说安纳托利亚语。 (26)
一般来说,希罗多德对佩拉斯吉人的描绘与一代人以后修昔底德的类似。两人都认为,佩拉斯吉人是希腊和爱琴海早期人口的主体,虽然不是全部,而且其中多数逐渐被古希腊人吸收了。 (27) 希罗多德认为,这一转变发生在达那俄斯侵略之后,他想象侵略发生在大约公元前两千纪中期,他还描写,埃及的达那伊得斯姐妹教会了佩拉斯吉人——而不是古希腊人——崇拜神灵。狄奥多罗斯称,卡德摩斯教会了佩拉斯吉人使用腓尼基字母。 (28) 而且,雅典的创建者凯克洛普斯是埃及人的传说很可能流行于希罗多德的时代。因此,尽管后者声称雅典人与阿尔戈斯人和底比斯人不同,是土著,也就是说,是当地一向有的,我们还是发现了下列有趣的段落:
现在称为希腊的地方[古希腊]被佩拉斯吉人占据时,雅典人,一个佩拉斯吉人的民族,被称为克兰瑙伊(Kranaoi)。在凯克洛普斯统治时,他们的名字是Kekropidai(“凯克洛普斯之子”)。埃瑞克透斯(Erechtheus)继位时,他们把名字改成雅典人。 (29)
佩拉斯吉人是土著人口,被侵略的埃及人转变成为更希腊的人口,这一观念在埃斯库罗斯和欧里庇得斯的剧作中表现得更为清晰,他们的剧作大约与希罗多德的《历史》同时。他们认为,佩拉斯吉人是土著人,在阿尔戈斯地区与达那俄斯相遇,并被他以某种方式征服:
达那俄斯,五十个姐妹的父亲,来到阿尔戈斯后,居住在伊那科斯(Inachos)城里。在整个希腊[古希腊]他制定法律,规定从前称为佩拉斯吉人的所有人从此以后称为达那厄人。 (30)
埃斯库罗斯认为,佩拉斯吉人显然等同于后来的古希腊人,他以时代错误称,前者的做法是古希腊的。 (31)
公元前1世纪和公元1世纪时的斯特拉博编纂了许多有关佩拉斯吉人的文献,他增加了佩拉斯吉人从波伊奥提亚向阿提卡迁徙的详细故事。 (32) 公元2世纪时的帕萨尼亚斯指称在雅典、科林斯、阿尔戈斯、拉科尼亚和麦西尼亚(Messenia)的佩拉斯吉人,虽然在最后一个地方的佩拉斯吉人据信来自塞萨利。 (33) 但是,他强调他们和阿卡狄亚人之间的联系。珀拉斯戈斯被认为是阿卡狄亚人的祖先,帕萨尼亚斯引用公元前6世纪的诗人,来自萨摩斯的阿西俄斯(Asios of Samos) (34) :“黑色的泥土生产出与神同等的珀拉斯戈斯。” (35)
能弄懂这些不同的指称吗?要调和它们,不仅像希罗多德和斯特拉博一样的古代作家有困难,现代学者也经历了同样的困难。正如19世纪的博识者、现代古代史学科的创建者尼布尔(Niebuhr)所称,“他们的名字大概是全国性的:至少希腊人对它的解释是荒谬的” (36) 。一个世纪以后,在19、20世纪之交支配了古代历史编纂的爱德华·迈尔(Eduard Meyer)同样很绝望。 (37) 20世纪其他历史学家倾向于忽视这一问题,他们仅仅说,佩拉斯吉人是希腊早期人口的重要成分。 (38)
要在认为古希腊征服来自北方的雅利安模式中调和佩拉斯吉人肯定是困难的。一些作家,例如19世纪的雅利安模式先驱恩斯特·库尔提乌斯(Ernst Curtius),认为他们是被高等雅利安古希腊人这一少数民族征服的“半雅利安”民族。 (39) 希罗多德有关说安纳托利亚语的爱琴海东北部地区的佩拉斯吉人的报道与此契合得很好。但是,这一假设使得很难解释为什么没有关于佩拉斯吉人被古希腊人征服的记忆,如果佩拉斯吉人被记忆得如此清晰的话。修昔底德甚至指称,佩拉斯吉人和其他人在与“赫楞(Hellen)之子”的逐渐“接触”中被“希腊化”(Hellenized),“赫楞之子”源于塞萨利附近的弗西奥蒂斯(Phthiotis)。 (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