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丹尼斯·约翰逊的《火车梦》是一部微型史诗,是他最动人、最凄美的小说之一。这是二十世纪之初那不平凡的时代,一个凡人罗伯特•格兰尼尔的故事。他在美国西部以打零工为生。遭受丧失至亲之痛,格兰尼尔挣扎着寻找在这陌生的新世界活下去的意义。随着故事的展开,我们看到他个人遭受的种种惊 心动魄的苦难,也见证了他一生中美国的巨变。
小说仿佛让读者置身于美国西部丰富的历史与风貌之中——那里有奇异的动植物,有强健的伐木工和造桥工——捕捉到一种独特的美国生活方式的消失过程。
《火车梦》于2002年在《巴黎评论》首次发表,翌年获得欧·亨利奖。2011年,FSG出版社推出由丹尼斯·约翰逊修改过的单行本,2012年小说入围普利策小说奖。
作者介绍
丹尼斯•约翰逊(1949-2017),美国作家,以短篇小说集《耶稣之子》和荣获美国国家图书奖的长篇小说《烟树》蜚声文坛。他也创作戏剧、诗歌和非虚构作品。
约翰逊生于德国慕尼黑,父亲任职于美国国务院。丹尼斯·约翰逊毕业于艾奥瓦大学英文系,又在该校著名的作家工作坊获创意写作硕士学位,曾师从雷蒙德·卡佛,后又返回作家工作坊任教。丹尼斯•约翰逊19岁即出版第一本诗集《海豹群中的男人》,1983年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天使们》是他的成名作,但真正让他享誉文坛的是1992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耶稣之子》。2007年,长篇小说《烟树》获美国国家图书奖,并入围普利策奖,2011年出版的中篇小说《火车梦》再度入围普利策奖。他被《纽约客》称为“作家中的作家中的作家”(Writers’ Writers’ Writer)。
2017年5月24日,丹尼斯·约翰逊因肝癌去世。2018年1月兰登书屋出版了他最后一部作品、短篇小说集《海仙女的馈赠》。
部分摘录:
一九一七年的夏天,罗伯特·格兰尼尔参与了一起企图杀死某中国劳工的事件。斯波坎国际铁路公司在爱达荷狭地(1)有一些职工商店,那中国佬在商店偷东西时被人逮了个正着,至少人们是这样指控他的。
三个铁路公司的员工一起押着这个小偷,拖着他从长长的河岸往上走,一直走到摩耶河上方五十英尺处正在修建的桥上。中国佬嘴里叽里呱啦蹦出无数音节,身子活像被抓进口袋里的黄鼠狼那样扭来扭去;有人掐住他的脖子,他便把没捆上的那只拳头使劲向后掰扯,拼命要把那人弄开。格兰尼尔刚好从这群人身边经过,见这些押送员折腾得太辛苦,便上前相助。他负责逮住嫌犯的一只赤脚。西尔斯先生是斯波坎国际铁路公司的管理人员,他面向格兰尼尔,几乎是徒劳地架着犯人的胳膊。这趟差事进行到最艰苦的阶段,除了那个无法沟通的中国佬,只有西尔斯一个人开口说话,“伙计们,要真爬到那顶上我非他娘的累趴不可!”那我们还要把他押送到底吗?格兰尼尔本想问这个问题,但又觉得不如省点力气干活儿。西尔斯还大笑了几声,疲劳和恐惧让他的脸变得惨白。一行人调整好姿势,在尘土飞扬的路上继续行进。中国佬嘴里不停冒着听不懂的鸟语,弄得他们心里直发毛。无论他们起初打的什么主意,现在这小子就该死路一条。别无选择了,只能把他扔下高架桥。
他们在太阳底下并排站着,一边靠在工具上擦汗,一边还要看守这家伙。格兰尼尔握着中国佬那只痉挛的布满老茧的脚,奇怪自己怎么会卷入这件事。这时,抓住另一只脚的人突然松手,一屁股坐到污泥里大口喘起气来,结果反被胡乱扑腾的脚踢中眼睛。格兰尼尔只好又抓住另一条腿。那个坐在烂泥地里的伙计解释说:“这就是玩玩而已,玩玩而已。”然后对他的同伴说道:“拜托,杰尔·图密斯,我们还是算了吧。”“我可不能松手,”这位图密斯先生说,“我拧着他的脖子呢!”然后他笑了,脸上掠过一丝困惑。“没事,有我抓着他!”格兰尼尔说着,把这小恶棍的双脚抱得更紧了些。“我拽着这混蛋呢,有我在!”
这队行刑人员来到桥上,走到刚刚建完的一截桥孔的正上方,这里距离下方的急流有六十英尺。他们千方百计想把中国佬扔下去,但这人死死拽住他们的胳膊和大腿,口齿不清地哭嚷着。突然,他一下子挣脱这几个人,一只手抓住身下的横梁,轻而易举地踹开了抓捕他的人,因为这些人其实也都巴不得甩掉这个累赘。他迅速逃离此处,身体吊在下一个桥孔的梁架上,交叉换手向前荡去,身下便是湍流。图密斯先生的伙伴们匆匆赶来,努力在横梁上保持平衡,却踢到了同伴的手指。中国佬像个马戏团演员般从一个横梁跃向下一个横梁,在网状结构的桥架上一路下行。有两三个工人在为他的逃脱欢呼,而其他人,虽然不太清楚他为何被人追捕,却也高喊着该将此恶棍绳之以法。西尔斯先生从皮带上的手枪套里掏出一把大型四发黑火药大左轮,却为时已晚。中国佬早已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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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了这个小插曲,格兰尼尔徒步走回家。他绕了两公里去了铁路旁边的一个叫做“草甸湾”的小村庄,在那儿的商店买了一瓶胡德牌沙士汽水给他妻子格拉迪斯,还有他们的小宝宝凯特。这个时节爬山越岭实在太热,还有一英里到家,格兰尼尔干脆跳到摩耶河的深水区里纳凉。
那会儿正是周六傍晚,不少从草甸湾来的铁路工人来这儿度周末,他们聚集在洞穴周围,和衣泡在河里,随后再坐到岩石上把自己晾干,直到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在峡谷中消散。人们把鞋子和靴子脱到一旁,一边戏水嬉闹,一边慢慢下到水中,只露出肩膀以上的部分。许多人都会先抱着酒瓶喝两口威士忌再下水,然后才上岸打寒战。水面上时而伸出一条举着顶破帽子的胳膊,看来又有人把头发弄湿了。格兰尼尔谁也不认识,他独自一人待着,照看着他的靴子和沙士。
格兰尼尔步行回家的路上,天色渐渐暗下来。无论走到哪儿,中国佬都在他眼前晃。中国佬在马路上。中国佬在树林里。中国佬静悄悄地走路,绳索一样细瘦的双臂前后摆动。中国佬像蜘蛛一样从溪水中一跃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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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沙士递给格拉迪斯。她患了湿疹,这会儿坐在床上,挨着火炉,正给宝宝喂奶。其实她完全可以放心大胆洗衣服,把土豆和鳟鱼切成块儿做晚饭,但他俩已经形成一种习惯,每逢她有个头疼脑热,便可卧床休息,喝一两瓶甘甜的沙士,暂时从日常琐事中解放出来。格兰尼尔的小女儿似乎也有点着凉。她的眼睛雾蒙蒙的,吃奶的时候在妈妈胸前哼哼,呼气时冒着鼻涕泡泡。凯特四个月大了,头还是光秃秃的。她好像也不认识爸爸。只要不发展成感冒,这点微恙也没什么大不了。
现如今,在这个只有一间房的木屋里,格兰尼尔闷闷不乐地站在桌旁。他很肯定,那个中国佬一定在被押送的路上狠狠地诅咒了这帮人,诅咒说不定会导致什么恶劣的结果。那天下午的押送事件混乱而疯狂,令他惊骇不已——他竟像一粒被风吹走的种子那样束手无策。事发时,格兰尼尔还很年轻,他当时曾想,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干掉那中国佬算了,而如今,他却只能承受他的诅咒。
他坐在床沿上。
“谢谢你,鲍勃。”他的妻子说。
“喜欢你的沙士吗?”
“是的。我喜欢,鲍勃。”
“小凯特可以在你的奶头上尝一尝它吗?”
“当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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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许多个夜晚,他们一起听着北上的斯波坎国际铁路的列车穿过草甸湾,就在离山谷两英里外的地方。今夜,远处的汽笛声将他惊醒,他发现自己正孤身一人躺在稻草床上。
格拉迪斯抱着凯特坐在火炉旁的长凳上,从锅的内侧刮下一点凉凉的麦片粥,让孩子从她的指尖吮吸麦片糊。
“你猜她能通多少人事,格拉迪斯?是不是懂得和小狗一样多?你说呢?”
“小狗断奶以后就能独立生活了。”格拉迪斯说。
他等她继续解释。她总是想得比他远。
“小孩可没法在断奶后直接独立生活,”她说,“在婴儿学会说话以前,小狗的理解力比婴儿高。这可不是几个单词的区别。家养的小狗也听得懂一点语言,跟婴儿一样。”
“它们听得懂多少,格拉迪斯?”
“比方说,”她说,“玩游戏的指令,还有你叫它去做的事情。”
“那就说几句吧,格拉德。”夜深了,他还想继续听她的声音。
“好吧。把东西拿过来,来这儿,坐下,躺下,打滚儿。只要是它会做的事情,它都听得懂指令。”
黑暗中,他仿佛看到女儿的眼睛转向他,眼神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幼兽。这一切不过只是他的幻觉,而这幻觉却化作一股寒气沿着他的脊梁骨往下钻。他不禁颤抖起来,把棉被拉到脖子上。
罗伯特·格兰尼尔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这一晚,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