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西格弗里德·伦茨中篇代表作
※与君特·格拉斯、海因里希·伯尔并称“德国文学三大家”
※莫言深受影响、大力推崇的德国现实主义大师
※代表作《德语课》跻身世界50大小说
※用一部紧张刺激的劫船故事,映射社会现实,凸显正义的力量
《灯塔船》是西格弗里德·伦茨最脍炙人口的一部中篇小说,讲述了一艘灯塔船上的船员与一伙劫船逃犯英勇搏斗的故事。小说情节一波三折,同时寓意深刻,富于哲理,虽然表面上很像惊险小说,实际上却是一篇反映德国乃至欧洲20世纪50年代社会状态的现实主义作品。作者借这个故事表达自己的观点:战后的欧洲并非风平浪静,善良的人们对于破坏社会秩序的人必须保持高度的警惕。此书另包含《雷曼的讲述》《塞尔维亚女孩》《一种紧急的自卫方式》三部短篇。
作者介绍
西格弗里德·伦茨(1926—2014),享有世界声誉的德国战后文学巨匠之一,也是德国继承现实主义传统的代表作家,与君特•格拉斯、海因里希•伯尔两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并称“当代德语文学三大家”。伦茨出生于东普鲁士,曾短暂参加过二战,战后在汉堡大学攻读哲学、英国文学和文学史,1951年成为职业作家。他的作品被译介到近30个国家,被译成22种语言,总销量超过2000万册,为他赢得多种荣誉,如不莱梅文学奖、歌德文学奖、托马斯·曼文学奖、德国书业和平奖,以及意大利诺尼诺国际文学奖等。代表作有《德语课》《灯塔船》《面包与运动》《楷模》《家乡博物馆》等。
部分摘录:
他们长年累月驻守在游移不定的沙洲旁。战后九年来,他们这艘系着长长锚链的船,一直停泊在灰蒙蒙的海面上,像座火红的小山矗立在那儿,船体上布满了贝壳,长满了海藻。无论是在波罗的海风平浪静、波光粼粼、潮位很低的盛夏,还是在波涛汹涌、冰块冲击船舷撞成碎块的寒冬,他们的船除了送船坞短期维修外,总是停泊在那儿。这是一艘旧的备用灯塔船,战后经过重新装备,被派到这儿来,为过往船只指明航路,免得它们撞上游移不定的沙洲,闯进布有水雷的海域。
九年来,灯塔船的桅杆上高悬着黑色的圆球,这表明他们一直在坚守岗位。九年来,信号灯的灯光来回扫射,掠过漫长的海岸和夜色笼罩的海面,一直照射到那些小岛上;这些小岛灰蒙蒙的,又扁又平,像船桨似的突现在天际。如今,水雷已经排除,航道可以安全通行了。再过十四天,这艘旧灯塔船就要被拖进港内,这是他们最后一班岗了。
这最后一班岗应在冬季风暴来临之前结束,到那时,狂风卷起滔天巨浪扑进海湾,汹涌的波涛冲刷陡峭的沿岸,抛下海带、冰块和箭状的海草,平坦的海滩上像铺上了一层痂皮。但在风暴来临之前,漫长的海湾外,波罗的海一片平静,海面上轻波荡漾,海水变得湛蓝湛蓝。这是捕鱼的好季节:背部长着虎皮纹的鲭鱼成群结队地贴着水面游过,鳟鱼纷纷向闪光的诱鱼器游去,鳕鱼牢牢地钻进海底渔网的网眼里,像是被一支猎枪射进去似的。这时候也是近海航行最紧张的季节,敦实的机帆船、风帆船和多桅帆船装载着年内最后一批货物——坑木或经过粗加工的厚木板——从芬兰顺流而下,一直开进它们的冬季避风港内。在冬季风暴来临前,漫长的海湾口和小岛之间的海面上,总是挤满了船只。从灯塔船上放眼望去,可以看到这支船队响着隆隆的马达声,颠簸着,费力地在眼前驶过,驶向地平线后面的安全港。船只消失后,海鸥接踵而来,起初只是零星地飞来几只笨重的黑背鸥,到后来海鸥成群结队地飞来,呱呱地叫着,有的在灯塔船上空盘旋,有的在灯塔船的桅杆上栖息,也有的飞落在映着灯塔船淡红色倒影的水面上。
他们开始值最后一班岗的时候,海面上一片空荡荡的,几乎看不见摇摇晃晃的船只。只是偶尔有几条掉队的小船匆匆驶过,消失在地平线上。现在,在灯塔船上,他们只能看见早晚各一班的白色火车渡轮溅起的白色泡沫,驶向小岛后面,有时也能看见笨重的货轮和船体很宽的渔船满不在乎地从灯塔船旁驶过。
这天早晨,天空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系着长长锚链的灯塔船懒洋洋地躺在那儿,船身在颠簸动荡。涌来的海流堵在船体旁,海面上泛起一团像硫磺似的黄绿色的微光。一群灰鸭拍打着翅膀,嗖的一声在船边掠过水面,飞向海岛。每当轻柔的海浪把船身微微托起时,锚链摩擦作响,链孔里也发出喀喀声,听起来就像用撬棍从木箱上拔起锈钉发出的声音。滚滚而来的海浪拍击着船尾。一股宽涌的泛起泡沫的水流从海湾内一直伸向外海,宛如一根白色的血管,里面漂荡着海带、缠着海藻的木块、野草、软木塞和一只上下晃动的瓶子。这就是他们在值最后一班岗的第二天早晨。
弗莱塔克打开了舱门,抬头朝瞭望台望去。瞭望台上的那个人一直举着望远镜,他缓缓转动身子,只是转动他的上身和他的腰部,并没有移动他的双脚,仿佛他的双脚被铆死在甲板上似的。弗莱塔克一看就知道,海上没有发生什么事。他走到雾蒙蒙的舱外,透透清晨的空气。他是一个老水手,脖子细长,面孔瘦削,一双明亮如水的眼睛老是泪汪汪的,好像忆起了一件令人绝望的事情而在流泪。他身材矮小敦实,背有点佝偻。不过看得出来,他是一个身强力壮的人,他过去有力气,至今仍然有力气。他的手指粗糙,腿是罗圈腿,好像他小时候有人让他在浮桶上骑过似的。他在当灯塔船的船长之前,曾领着一艘船,一直往南跑到地中海东部地区,在这条倒霉的航线上跑了十六年。从那时起,他养成了一种习惯:总爱叼着半支熄灭了的纸烟在嘴里转来转去。吃饭的时候,他才把这半支烟小心翼翼地搁在盘子旁。
此刻,他背靠着舱门,把那半支熄灭了的纸烟在唇间动来动去。他朝海岛那边眺望,目光掠过伸向外海的那股泛起泡沫的水流,然后又望望沉船示警浮标,在浮标旁,一艘战时沉没的船在水面露出几根桅杆。就在他这样站着时,他发觉身后的门打开了。他头也没回就往旁边挪了一步,因为他知道开门的就是他儿子,他正在等他呢。
弗莱塔克是船长,他用不着问谁,也用不着得到谁的许可,就直接把儿子弗雷德带上船来值这最后一班岗。弗雷德是从医院里被接出来的,他因为水银中毒住在医院里。弗莱塔克看到个子高高的儿子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目光凶狠,于是他在走廊里同医生商量了一下,然后回到病房对弗雷德说:“明天跟我一起出海值班去。”虽然他儿子既不想回工场去当温度计吹制工,也不想到弗莱塔克的船上来,但他最终还是上了船,此刻正在值班。
弗雷德松开手,舱门吱吱呀呀地关上了。他以一种挑衅的、敌意的目光斜视着他的父亲。他没有同父亲打招呼,只是站到他身旁,以一种沉默、敌视的姿态等着他发话;自从他懂事后,他总是以这种姿态站在他父亲的身旁。他在少年时代是这副样子,那时他的个子还不到父亲的肩膀高;现在他到了青年时代仍是这副样子,不过他的个子长得比父亲高了,能够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父亲。从父亲松开的领子里可以看到整个背部直到腰部的皮肤,那皮肤晒得漆黑,滑溜溜的。
自从他听说南方的近东发生的事后——那时他父亲正在这条倒霉的航线,而他本人则在上学——他同父亲的感情就完了。近东的事他们从来没有谈起过,或者说,他认为根本没有必要谈。
他们默默地站在一起,彼此之间都十分了解,谁也不指望对方开口。弗莱塔克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儿子跟他走。
他们一前一后爬上黄色的灯塔架,在坚硬的圆形灯罩上映出他们变了形的面孔。他们俯视着海面和甲板,站在高处感到船摇晃得比在低处更厉害。每当波涛涌起时,弗雷德就会看到沉重而松弛的锚链啪的一声沉入水中。他还看见船头站着一个人,带着一只黑油油的乌鸦,他听见父亲对他说:“这人叫贡贝特,他一直不懈地在做一件事:要在圣诞节前教会乌鸦说话,到明年复活节时教会它背赞美诗。”弗雷德听了没有答话。他漫不经心地看着这个正起劲教乌鸦说话的人,那乌鸦耷拉着被剪短的翅膀,缩在甲板上。“那乌鸦的名字叫埃迪特,”弗莱塔克说,“埃迪特·封·拉鲍埃。”
后来,他爬下灯塔架,弗雷德跟在他后面,他俩一言不发,来到对面的报务室,看到菲利普坐在无线电收发机前。菲利普是个矮小瘦弱的人,穿着一件褪了色的毛线衣,头上戴着耳机,一只手握着一支铅笔,另一只手正在桌上卷纸烟。
“他在报告海流测量情况,”弗莱塔克说,“以及海面和天气状况。”
他们的身影映在墙上和满是烟草屑的桌上,菲利普虽然看见了,却没有回过头来看他们。他也毫不理会发出咝咝杂音的扩音器,那声音单调得很,像是蝗虫在铁皮屋顶上爬动的声音。他平静地坐在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过了片刻他才说:“这里已经透过新鲜空气了。”说着,他整了整头上的耳机。
“这是报务室,”弗莱塔克说,“你现在也看到了。”说着他用肩膀把儿子从门口推开,顺手拉上滚珠滑门,并朝四周看了看,寻思着弗雷德上船后还有什么没看过。他朝自己的船扫了一眼,第一次发现它实在破旧不堪了——这是一艘不能自由地在海上航行的船,它像囚犯一样,拴着长长的铁链,系在巨大的铁锚上,铁锚深埋在海底,把它禁锢在这儿。弗莱塔克觉得他没有什么要再指给儿子看的了。他迟疑地耸了耸肩。他像一个水手眺望平坦的陆地那样巡视自己的船。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手帕,把它缠在一只手上,又把缠着手帕的手伸进口袋里,此刻,儿子正懒散地站在他身后,他侧耳倾听了一会儿身后儿子的动静。他什么也没听到,就把缠着手帕的手攥成了拳头,他感到缠在肥大的指关节上的手帕绷得紧紧的。他的目光落在瞭望台上,瞭望员此刻已经放下望远镜,身体靠在黑板上,今天早晨黑板上还没有任何记录。弗莱塔克向弗雷德示意,叫他跟着走。他们登上了升降口的铁梯,铁梯已经生锈,被踩得凹陷下去,有的地方已经磨损了,在他们脚下发出嘎嘎的声响。梯级上的防滑波纹已经磨平,几乎看不出来了。父子俩一前一后登上了铁梯,弗莱塔克走在前面。瞭望员站在黑板旁,看着两人的头从瞭望台的甲板上露了出来,接着是他们的肩膀和身体,最后他们扶着栏杆登上了甲板,走到他身边。
弗雷德还没有见过楚姆佩。他只听说他此刻在瞭望台上见到的这个人,战时在一艘矿石运输船上干活,那船中了鱼雷,他驾着一艘破损的救生艇在海上漂流了九十个小时,大家都以为他早已葬身大海了——这些都是他从弗莱塔克那儿听说的。他父亲还告诉他,当时楚姆佩的妻子发了讣告。楚姆佩回来亲眼看到了这张讣告,认为这是一件十分卑劣的事,一气之下离开了妻子。现在他还把这张讣告装在一只皱巴巴的信封里,老是带在身上,常常苦笑着把讣告给人看:那是一张微微发黄的纸片,由于给许多人拿来拿去地看,已经弄得又软又脏。
还在他摆渡上灯塔船的途中,他父亲就对他说起在灯塔船上会遇到哪些人,那时他第一次听到楚姆佩这个名字。现在他们面对面地站在一起握手,弗雷德感到这位水手的手像兽角和鹰爪一样坚硬。楚姆佩的手臂和腿都异常短,加上他那过短的脖子和大脑袋,使他看上去真像个侏儒。他脖子上的皱纹很深,有着一张很宽厚的脸。
“你把望远镜给他。”弗莱塔克说。
楚姆佩取下套在脖子上的皮带,把望远镜递给弗雷德,他不慌不忙地接过望远镜,拿在手里摆弄起来。
“你看,”弗莱塔克说,“那边就是海岛。”两个水手彼此看了一眼,这时,儿子把沉甸甸的望远镜举到眼前。在清晰的圆形镜面上,他看到了小岛边上的海滩和岛与岛之间的土黄色的堤,还看到堤后白得像盐一样的东西在缓缓滑动。他认出来了,那是一张船帆,看上去它似乎不在船上,而是在大堤上空飘移。弗雷德调节了一下望远镜的活节,把两个镜筒弯在一起,使两个铜钱大的镜片交叠起来,然后移动望远镜向海岛望去。他缓缓转动身子,看到沉船示警浮标和沉船的桅杆清晰地出现在镜片上,他又把望远镜转向外海,于是,它们在镜片上消失了。进入他的视野的是泛起白色泡沫的水流,接着是俯冲而下的海鸥,它扇动翅膀拍击水面。他看到在迷蒙的天际涌起滚滚的海浪,浪尖泛起闪亮的浪花。突然,他的身体停止了转动,像是遇到了什么阻力似的。弗莱塔克和楚姆佩见他放下望远镜,过了一会儿又马上把它举起,很快地拧起望远镜中间的齿形旋钮调节起来。他们走近弗雷德,朝他搜索的方向望去,但没有发现什么。
“怎么回事?”弗莱塔克问道。
“我什么也没有看到。”楚姆佩说。
“有一艘小艇,”弗雷德说,“一艘摩托艇。我看,它在随着海浪漂流。”
他清楚地辨认出这是一艘灰色的小艇,它横在水面上,正在向外海漂去,海浪一来就被高高地托起。他还在这架清晰度高的望远镜里看到艇上有人,其中有一个叉开双腿,站在木头引擎盖上,来回挥着什么东西。
“不错,”弗雷德说,“这是一艘摩托艇,上面还有几个人呢。”
楚姆佩从弗雷德手里拿过望远镜,举到眼前,他的上嘴唇向上撅起,露出了坚实的大门牙。他仔细地看了几秒钟,便一声不吭地把望远镜递给弗莱塔克。弗莱塔克也只看了几秒钟,又把望远镜还给了儿子,说:“我们把救生艇放下去。”
“可是救生艇刚油漆过。”楚姆佩说。
“那就把刚油漆过的救生艇放下去。”弗莱塔克说。
“可是油漆还没有完全干呢。”
“你可以叫他们小心一点嘛。”弗莱塔克说,“先得把他们救回来。至于用什么样的小艇救他们,也许他们是不会介意的。”
“就我一个人去?”
“把贡贝特也带去,他可以帮帮你。我看,你也可以问问他的乌鸦,说不定埃迪特也有兴趣一起去。”
楚姆佩走向扶梯,他的动作有点吃力,也有点笨拙和迟缓。楚姆佩走下扶梯时,弗雷德看到那艘小艇正横着向外海漂去。
“他们在海流中漂,”弗莱塔克说,“有一股湍急的海流正从海湾内涌向外海,他们正处在海流当中。”
儿子没有吭声。弗莱塔克继续说道:“夏天,当帆船驶过时,你有时会看到这股海流是多么湍急:只要稍微有点风,哪怕是微风,海流就会比风强劲得多,帆船一下子就被冲出海湾了。”
“他们在向我们发信号。”弗雷德说,他还一直拿着望远镜在观察。
“我们要把他们救出来,”弗莱塔克说,“这种事我们并不是第一次遇到了。”
“应该让我一起去。”弗雷德说。
“你还是留在这儿好。”
这时,楚姆佩和贡贝特已经到了下面的吊艇柱旁,他们用力把小艇从系索耳上解下来,再把它吊到船舷外,用手摇曲柄把它放下水去。小艇只系着一根船头索,因此它不时地擦着灯塔船的船舷。当贡贝特走下舷梯上了小艇,操起舵柄时,楚姆佩已经发动了马达,解开船头索,坐到艇底的木板上,只有他的脑袋从船沿上露了出来。马达声隆隆地响着,小艇驶了出去,先是一个急转弯,然后拖着一条浪花翻滚在船尾,向漂在海上的小艇驶去。
弗雷德在望远镜中看到小艇轻捷地掠过波浪,然后沿着泛起泡沫的浊流前进,他们的小艇刚把浊流劈开,那条白色的泡沫带又在船尾合拢了;小艇向前开去,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扁,最后扁得像是厚木板,上面只露出贡贝特粗壮的后背。他们朝着那艘随波逐流的小艇疾驶而去。弗雷德看到,他们到了那儿时,放慢了速度,绕着小艇转圈儿,然后朝它径直驶去,再横着靠上去。他看到有三个人影一起一伏,就对弗莱塔克说:“他们是三个人,现在登上救生艇了。我真想知道他们是些什么样的人。”
“我们马上就会知道的。”弗莱塔克说,“他们会感谢你的,因为是你发现了他们。他们也许想到那边岛上去,可是倒霉,小艇出了毛病。”
弗雷德倏地朝父亲转过身来,看见他嘴里叼着熄灭了的纸烟站在那儿,两手插在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