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这是一部回忆之书,由多个故事串联而成。全书在列宁格勒的地底隧道揭开序幕,在太阳系的边境谱下终曲。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一位不成材的肖像画家受到苏联当局指派,删除官方照片和艺术作品之中的异议份子,而头一个对象就是他的弟弟。于是,他做出了“将自己弟弟的脸孔画入每一幅经他审查的图片中”的决定,其后的数十年,因为这一决定引出了无数串联的故事。
一幅名为“午后空旷的牧野”的油画和一位肖像画家,一位传奇芭蕾女伶和她的曾孙女,一位失明的文物修护师,一位金盆洗手的帮派份子,一位在因地雷爆炸痛失妻儿的鳏夫,还有一位在战争中葬身在画中同一片牧野上的士兵……
有多少人的生命,会因为一幅画而改变?在破碎而悲怆的生命最后一刻,要怎么说,我们曾经拥有过一切。
作者介绍
安东尼·马拉(Anthony Marra )
纽约时报畅销书作家,美国爱荷华大学作家工作坊艺术硕士,荣获斯坦福大学“华莱士·斯特格纳奖学金”,并在斯坦福大学教授小说创作。曾荣获《大西洋月刊》征文首奖、入围美国国家图书奖候选名单,荣获全美书评人协会特设的约翰·伦纳德奖、阿尼斯菲尔德- 伍尔夫虚构类图书奖,全美第一大实体连锁书店、第二大网络书店巴诺书店新人奖等。他的作品出现在二十个年终优秀图书的榜单中,并已在十九个国家出版。
部分摘录:
最好从我们的外婆们开始说起。想当年,葛莉娜的外婆是劳改营的知名人士,我们的外婆们则是台下的观众。她们原本是面包师、打字员、护士、工人,后来有人半夜敲门,抓走她们。她们以为这肯定是官僚单位一时失察,抓错了对象。如果无法判定哪些人清白无辜,司法体制怎么可能称得上绝对可靠?有些人被押上朝西驶过西伯利亚大草原的火车,前胸贴后背,挤在车厢里,车厢墙上布满以前一批批囚犯的姓名,模糊的粉笔污渍有如一个个鬼魅,萦绕于车厢之中。即使如此,她们依然误信司法体制百分之百可靠,甚至连被推上驳船、顺着叶尼塞河朝北漂流之时,她们依然坚守这个错误的信念。但当她们下船登岸、踏上光滑闪亮的苔原,她们的错觉终于被夏日灿烂夺目、无止无尽的阳光烧灼一空。在遥远的小城,她们的姓名遭到净化,从此自家族历史之中除名。在照片中,她们的脸孔被涂上漆黑的墨汁。我们从未见过她们,但是我们是活生生的例证,证明她们确实曾经存在。她们在北极圈北方一百千米之处缔造了我们的家园。
啊,我们又讲到自己。我们先从葛莉娜的外婆说起吧。她原本是基洛夫的芭蕾明星,连续五年担任首席舞伶,后来因为卷入一个波兰的地下运动组织遭到逮捕。在市区任何一处灰扑扑的拥挤街道中,纤细瘦高的她,看来始终一枝独秀。虽然她跟我们的外婆们踏越同样的铁轨和小河,但她天生注定不会埋没在矿区。劳改营的营长目光如豆,人格违常,却也是个芭蕾舞的行家。两年前,他在圣彼得堡看过葛莉娜的外婆表演《雷蒙达》,而且是戏院之中率先起立喝彩的观众之一。当他在名单上偷偷瞥见她的名字,他露出微笑——以他的工作性质而言,此举可是相当罕见。他举起小酒杯,跟他的副营长干了一杯:“敬无远弗届的苏联艺术,它的力量如此宏大,甚至远及北极圈。”
在劳改营的第一年,葛莉娜的外婆备受礼遇,像是上宾,不像犯人。她的私人雅房有一张单人床、一个让她收放衣物的五斗柜、一个烧柴的炉子,陈设简朴,但是相当干净。营长一星期数度邀请她到他的办公室茶叙,他们隔着堆满登记表、配给表、函件通知、上级指令的桌子坐下,讨论瓦加诺娃教学法、首席芭蕾舞伶的大腿骨应该多长、柴可夫斯基指挥之时是否真的害怕自己会摇断了头、致使伸出左手撑住脑袋瓜。葛莉娜的外婆说营长是“胡扯联邦的忠诚国民”,因为他坚称《天鹅湖》包含一段芭蕾舞大师莫里斯·裴堤帕最出名的双人舞。除了他六岁的外甥之外,没有人胆敢如此直率地跟营长说话,但他没有削减她的配粮,也没有用九克的子弹打穿她的脑袋。他再奉上一杯茶,建议两人说不定下星期会达成共识,她听了回了一句:“意志薄弱之人才会以达成共识为目标。”我们对她的仰慕忍不住稍微攀升。营长亦然。
隔年,为了自娱,也为了提振营区的士气,营长商请葛莉娜的外婆创办、训练、领导一个小型的芭蕾舞团。舞团排练了三个月,而后正式首演。有些团员小时候学过芭蕾舞,其他团员则略知农民舞。经过几个下午的漫长讨论,营长和葛莉娜的外婆决定演出简约版的《天鹅湖》。团员们被冠上似是而非的法国名字彩排演练,一直跳到双脚布满水泡。葛莉娜的外婆威胁恫吓,指示这些人民的公敌一再重复同样的动作,重新锻炼她们的肌肉记忆,硬生生教出一群优雅的舞者。大家愈来愈不晓得她是俘获者、受俘者,或者两者皆是。但当拉伤的肌肉和肿胀的脚趾疼痛稍止,当幕布拉起、营区的探照灯点亮福利社的另一侧,大家都看得出来某个非比寻常的演出即将登场。
我们的外婆们坐在充当观众席的福利社板凳上,可想而知地,整个演出荒腔走板。最近的一个交响乐团远在一千八百千米之外,因此,乐曲透过锈迹斑斑、原本用来储藏洋葱的留声机喇叭流泻而出。这出芭蕾舞剧需要几十位舞者,舞团却只有十位团员,其中四位用煤炭画上胡须,扮演齐格菲王子、魔法师罗斯巴特、各个不同的男仆、家庭教师和名门士绅。湖上只有寥寥几只天鹅;后来有些人开玩笑说有人抢先一步前来狩猎,杀光了禽鸟。团员们舞姿凌乱,频频出错,没有人跟得上节拍,乐曲早已终止,众人的手脚依然胡乱摆动。但是葛莉娜的外婆随后登场,悄悄踏入一圈灯光之中,独自矗立在舞台上。她的头发梳洗整齐,戴上羽毛头饰,双肩有如夏日的北极熊一样雪白,脚上系穿一双真正的丝绸芭蕾舞鞋。我们的外婆们静了下来。有些人回想起过去那段到音乐厅看表演、欢度生日节庆、手执高脚杯、啜饮香槟酒的日子,有些人利用时间暂且打盹。但是我们猜想她们绝大部分深感震慑。她们天天在矿区工作十四个钟头,吸进大量镍尘,连打喷嚏都带着点点银光,谁料想得到她们居然有机会观赏基洛夫首席芭蕾舞伶的私人演出。
尽管出了种种差错,营长依然非常高兴。其后八年,他每年夏至和冬至都赞助芭蕾公演。但他之所以平步青云,一再升官,原因可不在于为人慷慨,免费致赠任何物品。对一个决心在囚犯们翘辫子之前压榨出最后一丝生产绩效的人而言,营长发现芭蕾舞公演竟是一个极有效率的胁迫手段。观众席的座位——连同加给的配粮——保留给那些超越生产绩效的人们,而绩效的标准却是逐年升高。葛莉娜的外婆害她的观众们减低了几年阳寿。
到了第九年,一切画下句点。葛莉娜的外婆再过不到三个月即将获释,而劳改营的营长坠入了情网。像他这种人可能真的爱上另一个人吗?虽然不情不愿,但是我们不得不承认,没错,确实有此可能,他说不定欺骗自己,让自己相信果真坠入情网。我们都曾跟这种男人打过交道,他们当然不是谋害众人的官僚政客,而是酗酒的男友、拳脚相向的先生、以及那些误以为种种讨厌的毛手毛脚之举皆是奉承的陌生人。方圆数千千米之内,葛莉娜的外婆是唯一一个见到了营长不至于感到百分之百憎恶的女人。说不定他将之误认为迷恋?不管原因为何,他在她获释八十五天之前把她叫进办公室。她随手关上办公室的门,至于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只听说了警卫们传播的谣言。据说营长坦然示爱,葛莉娜的外婆却婉拒营长的情意。即使过了几十年,葛莉娜的外婆婉言相拒的那一刻依然令人震惊。我们对她的仰慕原本已经渐渐干涸,但故事进行到这里,我们心中再度盈满对她的仰慕,一想到我们曾经指控她与敌人共谋,我们甚至有点不好意思。但是营长不习惯受到拒绝。警卫们偷听到隐约挣扎、一声尖叫、衣衫撕扯破裂。营区其他人熟睡之际,营长成了葛莉娜的外公。
说不定他们从头到尾始终同床共枕。我们哪知道?
时光荏苒,岁月流逝。随着运动的结束,监狱纷纷拆撤。营区的行政官员从内政部转任到钢铁冶金部,办公室甚至换都没换。开采镍矿的矿工还是同一批人。我们的外婆们嫁给矿工、冶炼厂技工、甚至前营区警卫。为了收入与现实考量,她们待了下来:北极圈镍矿的薪资是全国之冠,更何况获释的囚犯们很难拿到回乡的居留证。葛莉娜的外婆便是其中之一。她抚养女儿长大,教导学童们。一九六八年五月临终之时,她躺在病床上,紧紧抓住值班护士的手臂,低声说道:“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看到了。”还来不及跟护士说她究竟看到了什么,她就撒手西归。
但她的一生是我们外婆那一代的故事。葛莉娜的境遇才是我们这一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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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莉娜在一九七六年出生。产科医生不太喜欢孩童,因此,当他看到她却没有皱眉,大家莫不将之视为一个吉兆,认定她是个美人胚子。随着葛莉娜一天天长大,我们全都认可产科医生当年的真知灼见。葛莉娜不像她爸爸,也不像她妈妈,而是像她的外婆。
她爸爸是个矿工,她妈妈是一家纺织厂的女裁缝,没错,葛莉娜小时候,我们的妈妈们确实赞许她的父母。他们行事合宜,设法保持低姿态,各方面都不引人注目。他们从早工作到晚,谨遵“道德法典”的第二条守则:劳动应当认真负责,增进社会福祉——不事生产之人,不应享有食粮。他们在家中高声交谈,音量大到我们的妈妈们隔着墙壁也听得到他们没有私藏任何见不得人的秘密。但是说来奇怪,我们小时候,他们不准葛莉娜跟我们玩耍。他们婉拒我们的邀请,不让葛莉娜跟我们一起庆祝生日,“国际青年团结日”举办庆典活动时,他们一家也提早离去。这些举动令我们的妈妈们起疑。“他们那家人啊,讲得好听一点是骄矜自负,讲得难听一点是破坏反动。”我们的妈妈们一边悄悄耳语,一边舀了一匙果酱加到热茶里。当时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八十年代初期,虽然清算整肃已经逐渐被人们淡忘,但是人们还是有意无意的说着类似的话。我们的城市不大,流言与耳语很容易成为裁决与定论。谁忘得了薇拉·安卓亚弗娜?她无意之间告发自己的母亲,结果却受到明斯克和符拉迪沃斯托克各大报刊的赞扬?如果不是肺癌先一步夺走了她的性命,葛莉娜的妈妈说不定也遭逢类似的命运。
直到小学三年级,我们才了解葛莉娜的爸妈为什么不让她跟我们交朋友。背诵了九九乘法表之后,我们出去吃午餐——我们精于默记与念诵,九九乘法表难不倒我们。葛莉娜被一条松开的鞋带绊了一跤,忽然往旁边倾斜,手里的书本飞到空中,跌跌撞撞,整个人摔到书堆里。在此之前,我们从未见过一条鞋带造成如此骚动。
“你有点辜负了你外婆的盛名。”我们的老师说。并非每个人都有一段引以为荣的家族传奇,我们带点忌妒,恨恨地大笑。
“这话是什么意思?”葛莉娜问。她不知道。我们不敢相信。我们七嘴八舌,争相告诉她芭蕾舞团、邪恶的劳改营长、她外婆传奇的一生。她摇摇头,一脸困惑,不可置信,最后终于露出骄傲的神情。
当天晚上,她要求学习芭蕾舞。
“芭蕾舞?”她爸爸问,他的嗓音喑哑,喉咙因为镍矿粉尘而刺痛。他将在五十二岁辞世,已比一般矿工多活了三年。“你还是个学生,你会忙着学习、领导团队。”
但是葛莉娜非常坚持。“我要跟我外婆一样跳芭蕾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