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安娜·克里根快12岁那年,父亲带着她去曼哈顿海滩见了一个叫德克斯特·斯泰尔斯的男人,一个对她父亲至关重要的人物。但那时的她并不知道,眼前这个身着黑色大衣的男子会给她和她家带来多大的影响……
几年后,她的父亲神秘失踪,美国也陷入了战争。年轻男子被送往战场,女性开始走进属于男性的职业领域。安娜离开大学后,在布鲁克林的海军造船厂做测量零件的工作,但她不想止步于此。后来,因机缘巧合,热爱大海的安娜自愿报名成为一名潜水员,修理军用船只。这份工作极具危险性,此前从未有过女性参与。一天,结束了白天的工作后,她在夜总会遇到了久违的德克斯特·斯泰尔斯,她一心想通过他了解父亲的下落,解开在内心折磨她多年的父亲失踪之谜……
小说透过克里根和斯泰尔斯两个家庭的悲欢离合,全景式地展现了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美国社会和普通人的真实生活。这部充满黑色电影气质的小说,以细腻诗意的讲述,带我们走进了一个由黑帮老大、银行家、工会领袖、蓝领工人、潜水员、未婚先孕的单身母亲以及战争疯子所组成的繁复而癫狂的战时世界。
作者介绍
珍妮弗·伊根(Jennifer Egan),出生于美国芝加哥,在旧金山长大,先后就读于宾夕法尼亚大学和剑桥大学圣约翰学院。2011年,她凭借《时间里的痴人》获得包括普利策奖、美国国家书评奖在内的多项文学大奖,并因此入选《时代周刊》杂志最有影响力的100位名人。此外,她还著有《看不见的马戏团》《望着我》(美国国家图书奖决选作品),以及畅销之作《塔楼》;出版过短篇小说集《翡翠城》。她在《纽约客》《哈泼斯》《麦克斯韦尼斯》以及《犁铧》上发表短篇小说,也为《纽约时报杂志》撰稿。
部分摘录:
一切全从安娜看见她的那一刻开始。那一天,在海军造船厂上班的安娜不顾上司沃斯先生的反对,出去买午餐。沃斯先生建议员工各自从家里带午餐来,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吃。女工整天都坐在同一张高脚椅上测量零件。安娜意识到,他好像担心如果没管好这群女孩,她们恐怕会在造船厂里像鸡群一样乱飞乱窜。她们的厂房位于二楼,环境干净,一整排的窗户,采光极佳,适合午餐,没错,而且还有空调嗡嗡送出的凉风能吹到各个角落。安娜九月刚来这里报到时天气炎热,幸好这里有冷气。此刻,她多想开窗让新鲜的十月空气灌进来,可惜窗户全被封死了,以防灰尘和脏东西影响测量的精准度——还是她们测量的小零件需要一尘不染,否则会失灵?没人知道答案,沃斯先生也不喜欢员工问东问西。报到之初,安娜对自己托盘里的零件有疑问,于是说:“我们测量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啊?用在哪一艘军舰上的?”
沃斯先生扬起浅金色的眉毛。“答案和你分内的工作无关,克里根小姐。”
“知道的话,我可以做得更好。”
“抱歉,我听不懂。”
“知道的话,我就能理解我做的是什么东西。”
已婚的同事们忍住不笑。安娜自愿或被迫扮演的角色是调皮捣蛋的小妹妹,她演得心旷神怡。她常不知不觉地找沃斯先生的小碴,只要不是直接违抗命令就好。
“你负责测量并检查零件,以确保它们规格一致,”他耐着性子说,把安娜当笨蛋,“规格不对的零件摆一边。”
不久后,安娜得知这些是“密苏里号”战舰的零件。将近一年前,珍珠港事件发生之前,船的龙骨早已在四号干船坞[1]完工。后来,“密苏里号”的船体漂过瓦拉鲍特湾,进入船台。巨大的铁壳里是交错的窄道,近似科尼岛云霄飞车。安娜在得知她检测的零件即将被装进史上最现代化的战舰里后,工作起来的确多了一份动力,但她还嫌不够。
上午十一点三十分,午餐哨声响起,她坐不住了,想去外面透透气。为了有借口离开厂房,她故意不带午餐来上班。她知道这诡计唬不住沃斯先生。但话说回来,他总不能叫下属饿肚子吧?他只能以落寞的眼神看着安娜走向门口。已婚女工们则打开包裹三明治的蜡纸,聊起在新兵训练营里或被调派到海外的丈夫,谈论着有谁收到了信,有谁掌握了线索,或者预感到、梦到她们心爱的老公身在何方。她们多么焦急、害怕啊。说着说着,不止一个女孩哭诉起来,害怕自己的丈夫或未婚夫一去不回。安娜听不进去了。她越听越生气,气到心里不舒服,总觉得她们太脆弱。幸好,沃斯先生禁止上班期间谈论这些话题,令安娜由衷感激。现在,大家边工作边唱大学时代的歌。她们曾就读于亨特、圣约瑟夫、布鲁克林等学院。安娜是布鲁克林学院的学生,在校期间懒得学校歌,现在终于学会了。
墙上有个大时钟,做提醒之用,安娜临走前对了一下腕表的时间。封闭式的厂房里静悄悄的,一出门,造船厂的嘈杂声总令她震惊。起重机、卡车、火车的引擎声;附近的船体车间里,钢铁被切割敲打时的刺耳声响;男人们为引人注意大声吆喝着。一阵阵巧克力味从法拉盛街的工厂飘送而来,挟带着煤炭和油的恶臭。那家工厂已停止生产巧克力零食了,现在改做军粮,以免军人饿肚子。安娜听说,这种巧克力军粮的味道像水煮土豆,可以避免士兵们忍不住偷吃,但闻起来还是香喷喷的。
她匆匆沿着位于四号厂房的船体车间前进。这一栋楼有上千个肮脏的窗户。走着走着,安娜看到一个女孩跳上自行车。乍看之下,安娜没注意到她是女孩,因为她跟大家一样都穿着素蓝色的工作制服。但她的举止,和她坐上自行车时的风采,吸引住了安娜。安娜看着她轻盈地骑远,羡慕得打了一个哆嗦。
来到码头附近的食堂,她买了四十美分一盒的午餐,今天是鸡肉、土豆泥、罐头豌豆和苹果酱。她拿着餐盒走向C和D码头,想去那里站着吃,边走边吃也行,因为那里离她的厂房足够近,她可以在十二点十五分之前赶回工位。昨天,一艘大船停泊在C码头,突然出现的高耸船身,仿若来自冥界。安娜每朝大船跨出一步,船似乎就会跟着节节升高,最后她必须九十度仰头才能顺着船头的曲线看到远远的甲板。士兵们挤在甲板上——玩具兵似的制服和军帽让他们显得千人一面,个个靠在栏杆上,呆呆地看着下面。与此同时,一阵调笑声传进安娜的耳朵里。安娜一愣,抓紧了午餐盒,随即发现,士兵们起哄的对象另有其人——那个骑自行车的女孩。女孩骑着自行车从码头下面沿着船身往回骑,漂成金色的一绺卷发被风吹得从围巾里跑了出来。安娜看着她骑过来,想判断她喜不喜欢被注目的滋味。安娜还没来得及判断,自行车轧到一片砾石打滑了,女孩摔到了铺着砖块的码头上,引来士兵们一阵欢声叫好。如果士兵们在女孩身边,保证会争相冲过去英雄救美。奈何他们的位置太高,唯独嘴皮子有一争长短的机会,于是爆发出喧哗的笑闹声。
“哎哟,可怜的宝贝摔车了。”
“没穿裙子,多可惜啊。”
“喂,人长得美,连哭相都有看头哟。”
但女孩没哭,她气呼呼地站起来。受到侮辱却顽强不屈,安娜当场被她迷住了。跑去救她的念头掠过脑海,幸好安娜按捺住了冲动,没冲过去,否则两个女孩与一辆自行车奋战,绝对比一个女孩更好笑。何况,这女孩用不着别人帮忙。她挺直肩膀,扶着自行车,慢慢走上安娜所在的码头,假装没听见士兵的喧闹声。安娜近看才知道她有多漂亮:两颊有酒窝,蓝眼睛烁亮无比,一头鬈发就像性感影星珍·哈露。她长得也有点眼熟——或许是因为在安娜的想象中,妹妹如果生得健健康康,说不定也能出落得这么标致。正因这个缘故,世上有很多陌生人能勾起安娜的姐妹之情,例如影星贝蒂·格拉布尔。但女孩没理安娜,气冲冲地从她身旁走了过去,安娜这才认出她的长相。今年九月,造船厂开始招收女工的第一天,记者曾挑选出几个女孩做特别报道,她便是其中之一。安娜在《布鲁克林鹰报》上看过她的照片。
女孩平安走过轮船后,跳上自行车,骑走了。安娜看了一眼腕表,赫然发现迟到快十三分钟了,赶快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回到厂房,心知这么一跑,难保不会再上演一小场好戏。厂房的一楼是检验员工作的地方,全是男人,踩着楼梯测量大零件。回到工位时,时间是十二点三十七分,她的连身工作服里,腋下早已汗涔涔的了。托盘里放着今天等待她测量的小零件,她定睛看着,尽量让喘息缓和。邻桌的萝丝已婚,和她交好,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
千分尺的用法简单无比,傻瓜也会:夹住、转紧、看尺寸。安娜起初欣然接受这项任务,是因为被分派去焊接、和铆钉为伍的女工需要受训六个星期,而检测工只须接受一个星期的能力倾向测验。她们这一批都是女大学生,沃斯先生在介绍时称她们为“精英”,她听了好高兴。最重要的是,她厌倦用双手干活。然而这份工作才干了两天,安娜便发现她越做越不屑。先拿千分尺测量,然后在托盘附带的一张纸上盖章,以确认零件合乎规格——工作内容呆板单调,却需要专注力;平凡到令人头皮发麻,却又重要到非在“无尘室”里作业不可。眯眼看千分尺看得她头痛。有时候,她只想用手指捏算尺寸是否合乎规定。但她只能瞎猜,猜完再测量,看自己猜对或猜错。无所不知的沃斯先生曾看见她闭着眼睛工作,问她:“克里根小姐,容我请教,你在做什么?”为娱乐已婚同事,安娜调皮地回答后,他又说:“我们有仗要打,哪儿有时间瞎搅和?”
换班时间到了,大家换回便服,沃斯先生叫安娜去办公室。从来没有员工被叫进他的办公室。大事不妙了。
“要不要我等你?”萝丝问。其他已婚女工则祝她好运,匆匆下班了。安娜知道萝丝急着回家带孩子,便回绝了她的好意。
上司的办公室布置简朴,实用至上,符合造船厂的常态。沃斯先生见她进来后,起立片刻,才又坐回金属桌后的座位上。“午餐结束后你迟到了二十分钟,”他说,“严格来说是二十二分钟。”
安娜站在他面前,心脏简直要跳出来了。沃斯先生是造船厂的大人物,指挥官曾不止一次来电找过他。他一气之下可以开除安娜。上班几星期以来,安娜以带刺的话寻他开心,从不太担心受罚,这时才猛然惊醒。毕竟她已经从布鲁克林学院休学,如果不能来上班,她只有回家帮母亲照顾莉迪娅这一条路了。
“对不起,”她说,“我保证以后不会再犯。”
“请坐。”沃斯先生说。安娜在椅子上坐下。“如果你的职场经验不多,必定觉得这些规则和限制很烦人。”
“我从小就开始工作。”她说,可惜这话听起来并没有说服力。她心中充满羞愧,就像她路过商店橱窗瞥见自己的模样时,觉得那里面的她可笑至极。一个渴望为战争贡献的女大学生,一个“精英”,想必沃斯先生是如此看待她的。她脑海中浮现出《造船工人报》的口号:“后方每省几分钟,前线就多活几条命。不工作的人就是为敌工作。”
“我国可能打不赢这场战争,你应该知道吧。”他说。
她眨眨眼。“哦,知道,当然。”报纸不准带进造船厂,以免挫伤士气,但安娜每晚都会在桑兹街的侧门外买一份《纽约时报》。
“斯大林格勒[2]被纳粹包围了,你了解吧。”
她点头,惭愧得抬不起头来。
“日本也控制了从菲律宾到新几内亚的太平洋战区。”
“我知道。”
“我们在这里为盟军修船造舰,海军、飞机、炸弹和护航舰才有办法到达战场,你了解吗?”
她内心滋生出一丝烦躁。他还想啰唆几遍?“了解。”
“战争开打至今,盟军商船接连被鱼雷击中,已有几百人丧生,每天都有更多商船中弹,你了解吗?”
“我军舰艇的损失没有以前惨重,而且越造越多。”她低声说,她近日在《纽约时报》上读到过,“上个月,恺撒造船厂十天就建好了一艘自由轮[3]。”
这话说得放肆,安娜等着挨骂。沃斯先生只是停顿了一下后说:“我注意到你没带午餐来。你不是住家里吗?”
“是的,我住家里,”安娜说,“不过我母亲和我为了照顾妹妹忙坏了。她是重度残障。”
这话是真的,但不尽然。母亲每天为安娜准备早餐和晚餐,多煮一份午餐让她带去上班并非难事,而母亲确实也曾问她要不要带午餐。进沃斯先生的办公室之后,安娜的态度变了。和陌生人或不太熟的人相处时,安娜常不自觉地摆出毫无防备的态度,就像现在这样。此话一出,只见沃斯先生脸上闪过一丝诧异。
“这……很遗憾,”他说,“你父亲不能帮忙吗?”
“他走了。”她几乎绝口不提这件事,事先也没打算提起。
“从军去了?”他面露疑色。一个女儿已经十九岁的男人绝对不年轻了。
“他只是……走了。”
“他抛家弃子?”
“五年前。”
坦承此事如果会令安娜的心掀起波澜,那么她也会掩饰得很好。但是她完全无感。五年前的那天,父亲出门时的情形和往常没什么两样,她根本不记得当天的状况了。父亲一走了之的事实渐渐降临,像夜幕一般。当她发现自己正在等父亲归来,她才领悟到,她已经等了好几天了。几个星期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他仍然未归。安娜十四岁,接着十五岁。希望变成希望的过去式,变成麻木的、死气沉沉的一片。她不再能清晰地描摹出父亲的样子。
沃斯先生深吸一口气。“呃,辛苦你了,”他说,“你和你母亲一定非常辛苦。”
“我妹妹也是。”她下意识地说。
寂静在两人周遭延展开来,令人忸怩不安,但不至于难受。情势逆转了。沃斯先生卷起袖子,安娜注意到他手背上的金毛和矩形的强健手腕。安娜能感觉到他对她的同情,奈何两人谈话的局限性,没有为情绪畅流留下渠道。而且,安娜要的不是同情,她盼的是能出去吃午餐。
换班的嘈杂声平息了,夜班检测员大概开始忙着测量托盘里的零件。安娜不禁想起那位骑自行车的女孩。她忽然想起来了,是霓尔——在报纸的图文说明上。
“克里根小姐,”沃斯先生总算开口道,“今后,只要你愿意留心时间,工作全力以赴,我可以准许你外出吃午餐。”
“谢谢。”安娜跳起来惊呼。沃斯先生被吓了一跳,接着站起来,微笑着。安娜从未见过他的笑脸。这一笑,让他变了一个人,仿佛之前他在厂房里展现出的凶神恶煞是个藏身处,藏着这位挥手说哈啰的和蔼可亲的男人。唯独嗓音不变。
“你母亲一定着急等着你回家帮忙吧,”他说,“再见。”
翌日早晨七点四十五分,桑兹街的侧门外排起了长龙,大帽小帽连成一片帽海,霓尔的淡金色鬈发格外显眼,安娜一眼就看见了她。快来不及打卡了。厂房规定八点前打卡,不管迟到三十秒还是三十分钟,一律扣一小时的薪水。门外有几十个水兵在排队,穿着为船员上岸度假定做的紧身制服。安娜听说,这种定做的长裤裤管旁边有拉链,方便快速穿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