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这部才华横溢、精心结撰、极具可读性的著作中,斯蒂文•格林布莱特研讨了莎士比亚笔下的暴君和他们的暴政——他们可怕而自恋的愚蠢行径,他们的篡逆、疯狂和残忍,他们的自高自大和缺德少才,他们妄想偏执的邪恶,他们的虚伪欺骗和对谄媚的渴求,并从旁边照亮了我们自身的绝望和(用莎士比亚的话说)”普遍的悲哀”。
作者介绍
斯蒂芬·格林布拉特(Stephen Greenblatt),著名文学批评家、莎士比亚研究学者、作家,哈佛大学约翰·科根校级教授(John Cogan University Professor),《诺顿版莎士比亚全集》主编,曾获梅隆杰出人文学者奖、普利策奖、美国国家图书奖等,著有《大转向》《莎士比亚的自由》《亚当夏娃浮沉录》(以上三部作品已由甲骨文推出中文版)、《俗世威尔》(Will in the World)等知名作品。
部分摘录:
在可能是与其他剧作家合作创作的一部早期历史剧三部曲中,莎士比亚勾勒了从常态政治到暴政的曲折发展过程。《亨利六世》(Henry Ⅵ)三部曲现在是他最不为人知的剧作之一,但正是这些剧作让他第一次出名,而且它们至今仍然是对一个社会如何成为暴君统治的肥沃土壤的敏锐洞察。
故事开始于中央王权的衰落。国王亨利六世是一个没有受过考验的年轻人,在他父亲英年早逝后继承王位,王国由他的叔父,即护国公亨弗雷公爵(Duke Humphrey)管理。虽然这位护国公无私地致力于公共事务,但他的权力受到严重制约,更被一群凶残、自私的贵族包围。当贵族们抱怨他们的国王只是个孩子时,护国公戳穿了这种虚假的怀旧情绪。他指出,他们实际上更喜欢一个软弱的统治者,“像小学生一样,能受你们的摆布”(《亨利六世》上篇第一幕第一场36行)。王国的权力真空给了政治对手回旋和密谋的空间。但这种党派争斗也有其后果:没有任何事情是为了共同利益而做的,而且正如我们很快看到的那样,这些派系正在变成死敌。
在毗邻伦敦法学院大楼的一个花园里,约克公爵(Duke of York)和萨默塞特公爵(Duke of Somerset)这两位位高权重的贵族正在就一个法律问题的解释争论不休。他们呼吁旁观者为他们做出裁决,但这些人谨慎地拒绝介入。这出戏没有提供他们争吵的那个法律问题的细节,也许莎士比亚认为这并不是很重要。问题是他们不愿妥协,两个人都自以为是、咄咄逼人,坚信自己的立场,且只有自己的立场是正确的。约克宣称:“真理明明是属于我这方面,瞎子也能看得出的。”萨默塞特回应说:“在我这方面,真理是如此鲜明,如此明亮,如此明显,即使映到盲人的眼里,也会发光。”(第二幕第四场20~24行)这里没有人承认灰色地带的存在,也没有认识到有头脑的人可能不认同自己。他们两个人都认为,不承认如此“明显”的事实的,一定是颠倒是非的人。
双方僵持不下,丝毫没有和解的意愿。相反,如莎士比亚所描述的,他们的冲突逐渐超越了他们个人和他们的仆从,扩展到了一个更大的范围。约克宣称:“谁要是一个出身高贵的上等人,就请他从这花丛里替我摘下一朵白色的玫瑰花。”萨默塞特则说:“谁要不是一个懦夫,不是一个阿谀奉承的人/而是最敢于坚持真理的,就请他替我摘下一朵红色的玫瑰花。”(第二幕第四场27~33行)旁观者不可能再像起初那样保持中立了。他们必须选择。
历史上的约克和萨默塞特都是强大的封建领主,拥有私人军队,有效控制着英格兰岛的特定地区。这部戏本来可以把他们描绘成阿富汗军阀那样的形象。但实际上,该剧让我们目睹了党派的诞生,以及贵族对手如何变成政敌的过程。莎士比亚并没有完全按照我们的观点来构想剧情,他那个时代的国会制度与后来在英国和其他地方发展起来的党派结构全然不同。尽管如此,他展示的东西却出奇地让我们觉得熟悉。带着一种奇特的即时性(immediacy),法律上的争论(无论是什么)让位于对白玫瑰或红玫瑰的盲目支持。
可以想象,由于各党派是由不同的人组成的大型集团,它们可以转移领导人的敌意,促成妥协。但在这里却发生了相反的情况:一旦不同的党派出现,每个人似乎都突然怒气冲天。“瞧,萨默塞特,哪儿还有你的论点?”约克问。萨默塞特回答说他的论点就在剑鞘里,它打算“把你的白玫瑰染成血一般红”。约克也同样愤怒。他说:“这无色、含怒的玫瑰,作为我血海深仇的标记/我要和我的同道们永远佩戴。”(第二幕第四场59~109行)
在这一幕的开始,当华列克伯爵(Earl of Warwick)被要求对这个法律争论的一方或另一方发表意见时,他退缩了。他和气地宣称,他对飞鹰走狗还略知一二,但对于这些高度技术性的问题——“这些法律上的细致精微的论点”(第二幕第四场17行)——他声称自己并不比寒鸦这种众所周知的笨鸟更聪明。但到了最后,随着帮派的形成,他的克制消失了。他摘下了白玫瑰,渴望着鲜血。他预言:
今天议会花园里的这场争论,
将会分裂成红、白玫瑰的两派,
不久将会使成千的人丢掉性命。(第二幕第四场124~128行)
模糊的法律差异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也没有出现新的争端,似乎也没有贪婪或嫉妒等潜在原因。但党派之间的愤怒仿佛获得了自己的生命。突然间,每个人体内似乎都涌动着充满杀意的怒浪。这就好像,在国王这样的统治人物缺席的情况下,仅仅是传统的和无意义的徽记促成了群体团结和群体厌恶的爆发。
这种厌恶是导致社会崩溃和最终走向暴政的一个重要原因。这种情绪使得对手的声音,甚至思想,几乎无法被忍受。你不是支持我就是反对我——如果你不跟我站一起,我就恨你,就要毁灭你和你所有的追随者。每一方自然都要寻求权力,但寻求权力本身变成了愤怒的表达:我渴望用权力来粉碎你。愤怒会产生侮辱,侮辱会产生无耻的行为,无耻的行为反过来又会加剧愤怒的强度。一切便开始失去控制。
全面的崩溃并非发生在一夕之间。社会秩序仍然存在。尽管身处困境,亨弗雷公爵仍在掌权。与此同时,年少的国王、护国公服务的对象,正在成长为一个能够意识到争吵各方所造成的危险的年轻人,并愿意直言不讳。他表示:“臣僚不和,好比是一条毒蛇/会把国家的心脏啃掉的。”(第三幕第一场72~73行)他的看法显然是正确的,但不幸的是,他听起来更像是一个说着格言警句的道德家,而不是一个国王。平息残酷党争所需的一切能力——魅力、狡诈或冷酷——亨利王都没有。
中央权力的软弱进一步激化了事态。约克轻蔑地看待年轻的亨利王“书呆子般的统治”(《亨利六世》中篇第一幕第一场256行),并开始着手在与政敌的斗争中谋求有利的位置。他开始私下考虑为自己夺取王位,他感觉其他人一定也有同样的想法。为了登上王位,他必须消灭任何潜在的对手。与此同时,亨利王真心地试图安抚那些暴躁的贵族,促使他们安排了一场假模假式的和解仪式。他说,他们的愤怒让他觉得“头脑不清”;他们为“一些无聊的小事”争吵(《亨利六世》上篇第四幕第一场111~112行),并执拗地维护像红白玫瑰这样的徽记,这样做毫无意义。但他太软弱了,除了提出众人应当共同对抗法国这个空洞的意见以外别无他法。
这其中的部分原因在于亨利王本质上是个正人君子。为了巩固英国对海外领土的主权,他娶了一位美丽的法国贵妇玛格莱特,他看不出玛格莱特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政客,更不知道她与傲慢的萨福克侯爵有染。这位天真的年轻国王呼吁人们保持美好的理性和核心道德观念,并坚信所有男人和女人都会对这些品质欣然认同。
尽管国王本人还没有完全成年,但他把这些顽固的派系首领看作被宠坏的自私的孩子,他们激烈的派系斗争是对真正重要的问题不正常的干扰。
他对党派之间争吵的蔑视完全可以理解,但这只会使事情变得更糟。当需要指派朝臣去担任重要的职位——比如,谁应该被任命为摄政大臣,去管理英国在法国仍占有的领土——时,亨利王宣称他并不在意:“众位贤卿,在我看来,哪个来担当都无所谓/萨默塞特也好,约克也好,对于我都一样。”(《亨利六世》中篇第一幕第三场100~101行)但这种超脱只会为激烈的竞争留下空间。如果他表达对某一方的偏爱,或者对暗藏在他所掌管的体制中的危险有更清晰的认识,情况反而会更好一些。
唯一能抵御即将到来的混乱的国之柱石是护国公亨弗雷公爵。但是,可以预见的是,一群愤世嫉俗的人,包括教会和王室随从,密谋要把他赶下台。他被诬告犯有叛国罪后,仍然试图警示国王。他告诉亨利,如果他的毁灭标志着仇敌阴谋的结束,他愿意放弃自己的生命。“只怕我的死亡只是他们所要演出的序幕,”他告诫亨利王,“他们还有无穷的诡计,暂时还未露痕迹/不等到一一搬演出来,他们所计划的悲剧是不会结束的。”(第三幕第一场151~153行)
亨利听到了这个警告,但无法挽救他的这位良师益友。狡诈的萨福克告诉议会,外表像个老实人的护国公“心里藏着的诡计才是毒辣”。阴险的红衣主教波福(Cardinal Beaufort)诬告他“为不相干的小过错,就用酷刑把人处死”(第三幕第一场57~59行)。贪财的约克指控他贪污。勃金汉(Buckingham)讥笑说,与那些即将曝光的罪行相比,这些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不贞而又狡猾的虐待狂玛格莱特王后称亨弗雷公爵为“失败者”(第三幕第一场182行)。国王不相信这些指控——“我的良心告诉我,你是无罪的”(第三幕第一场141行)——但他无力阻止一个又一个的陷阱。当护国公被押走去回答指控时,亨利绝望地离开了议会,“我的心房已被悲伤淹没,我眼中满含辛酸之泪”(第三幕第一场218行)。
亨弗雷公爵的敌人暗中互相憎恨,但他们至少在一件事上意见一致:他们都想把这个正直的人——如亨利所说“正直、笃实、忠诚”(第三幕第一场203行)——清除掉。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对公爵的指控是虚假的,而且他们担心国王的有力支持会使他们在缺乏真实证据的情况下难以定罪,所以他们决定谋杀他。他们虽然愤世嫉俗、冷酷无情,但即使在他们恶毒的小圈子内部,他们也不能公开承认他们的目标是杀死护国公,以达到他们自己的目的。相反,他们声称自己关心的是国家利益,关心的是天真而容易轻信的国王的福祉。亨利“太老实,心太软”(第三幕第一场225行),狡猾的王后叹道他无法看穿亨弗雷公爵的诡计。贪婪的约克补充道,让亨弗雷担任护国公,就像让一只饥饿的老鹰保护一只鸡。狡猾的萨福克认为,这就像让狐狸成为羊群的守护者一样。仅仅因为这只狐狸没有造成任何伤害,也不能改变他是一个“狡猾的杀人犯”的事实。所以,“在他双手沾上鲜血之前”(第三幕第一场254~260行),就应被设法除掉。
这些上层政治人物正在玩一场奇特的游戏。该群体中没有人相信公爵必须被杀,以便保护国王或拯救国家。他们所说的每句话都是谎言,每个策划者只不过是把自己的主要恶习投射到他们意欲加害的那个人身上。他们既然不在公共场合,为什么不干脆把他们的意思说出来呢?
有几个可能的答案。第一,他们都是政客,因此天生不诚实;对莎士比亚来说,“政客”(politician)这个词几乎等同于“伪君子”(hypocrite)。(“你还是去装上一双玻璃眼睛,”李尔生气地说,“像一个卑鄙的政客,/假装能看见你所看不见的事情。”[《李尔王》第四幕第六场164~166行])第二,他们彼此不信任,也不知道在他们说话的房间外可能会有什么举报。第三,每个人都暗暗希望,他们的谎言,也只有他们的谎言能欺骗其他人。第四,他们假装自己是正直的,即使他们知道自己不是,这也会让他们自我感觉更好。还有第五,他们都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看看他们当中是否有人对这场阴谋表达了哪怕一点点保留意见,以及任何可能导致阴谋破产的东西。他们希望每个人都能参与进来。
在看到众人都不再犹豫后,世故的波福红衣主教开始着手进行必要的安排。“这件事只要你表示同意、赞成,”他最后一次征求意见,“刽子手由我去找。”然后,他又加上了那种典型的假意忠心护主的腔调:“我对于王上的安全实在是太不放心了。”(《亨利六世》中篇第三幕第一场275~277行)在所有人都同意的情况下,红衣主教履行了他的承诺:亨弗雷公爵很快被谋杀了,他在床上被主教雇来的杀手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