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人生真的没有拯救吗?我不相信。”
一九九五年夏天,台湾作家邱妙津在巴黎以自杀结束了自己年仅二十六岁的生命。《蒙马特遗书》的二十一封信,是她留给这个世界的生命告白。爱欲的强烈、背叛的痛苦、不顾一切的占有与痛切的自我剖析,邱妙津的这些文字,记载了她的勇气与奔赴,也记载了她的困惑、碰壁与绝望。她以真切沉痛的身心经验思考并重建爱的法则,思考爱与死、生命与艺术的关系。《蒙马特遗书》提及的大量西方艺术电影与经典文学,构成一条条幽深的秘密小径,展示了邱妙津精神世界的成长谱系,是台湾一代年轻人的精神映照,透过它,亦可见证深邃的时代风景。
《蒙马特遗书》已成为华语世界一部女性文学经典,对于一代又一代的青年来说,邱妙津的文字提供的,不仅是经典的阅读对象,更是一个朝圣的坐标,以及面对诚实爱欲的灵魂自白。唯有最真诚的艺术精神才能安慰人类的灵魂。
作者介绍
邱妙津,台湾彰化人,一九六九年生,一九九一年毕业于台湾大学,一九九二年赴法国,留学巴黎第八大学心理系,一九九五年六月在巴黎自杀身亡,年仅二十六岁。邱妙津多方面的才华在大学时代就开始充分显现,曾获得时报文学奖推荐奖、《联合文学》中篇小说新人奖等,并拍摄有一部三十分钟的十六厘米影片《鬼的狂欢》。主要文学作品有《鬼的狂欢》《鳄鱼手记》《蒙马特遗书》《邱妙津日记》等。《蒙马特遗书》已被翻译成英语、法语、德语、土耳其语、西班牙语和意大利语等多种语言。 2014年,《蒙马特遗书》列入《纽约书评》“经典重现”( NYRB Classics)出版,邱妙津是该书系继张爱玲之后第二位华语作者。
2015年,英文版《蒙马特遗书》入围美国最佳翻译图书奖长名单。
2017年,《鳄鱼手记》亦列入《纽约书评》经典书系出版。
2018年,英文版《鳄鱼手记》获卢西恩·斯泰克亚洲翻译奖。
部分摘录:
我也不赞同你用“世俗”与“非世俗”的切面来分割我们之间的差异,或是解释我们之间的裂痕——我不同意,一点也不。
“世俗生活”要求的是一种被动、伦理道德的“忠诚”,如我的父母,你的父母都活在如此的一生,努力在“世俗生活”里做个标准合格的人,但是配偶本身除了外围世界的关联外,内在本身两人之间的关联可说是很浅很少的。他们不是完全没有灵魂的需要,完全没有热情的痛苦,只是他们将之转移到外在世界,或是以别的方式发泄。他们过如此的“世俗生活”,如此切割他们的生命结构,是他们的选择,也是他们别无选择,别无其他想象力。
如果你因此说我是“非世俗”的人,没错,如此的“忠诚”与“世俗生活”对我确实没有意义,我确实不欲望这样贫瘠的生活与灵魂。如果你说你正是这样的人,你所适合的正是这样的生活,那也很好,如此我根本不会有什么痛苦,如果你是如此的人,或将变成如此的人,那我也就不会跟你有什么关联,我根本无法需要你,也无法欲望你这个人。我和玄玄的关系正是如此,这也是我对她犯罪的地方。
尽管可以在生活上完全依赖她,从她那儿予取予求得到她的爱,但过去我并不明白,其实我的灵魂并没有办法需要她、欲望她。我试图尽责地照顾她、爱护她,为她做全部我认为应该做的事,去赚钱,去负担家计,聆听她,保护她。我和她所过的正是伦理道德的忠诚与世俗生活。
后来我才明白她对我却不是。
她渴望我的热情,我却没办法,我不曾把我的灵魂真正给过她。更残酷的是,她却眼睁睁看着我把我的灵魂完整地给了你,我在你身上灿烂地燃烧。她看着,她懂得,她经历着这一切;仿佛零与百的差别,所以她痛苦得几近毁灭;这是我对她所犯的罪,就是你也参与其中的玄玄的故事;一个我所经历过的失败的“世俗生活”的故事。
不要说我不懂、没有能力过世俗生活,或是不属于世俗生活,相反地,我发现只有我是真正有可能去过同时包含这两种生活的人。世俗生活的强大能力含纳在我的体内,蕴藏在我的生命里,也可说是藏在我体内那颗“渴爱”的种子里。它和一般人发育的顺序是颠倒过来的,我的人生是先长出强大的精神能力,再长出现实的欲望与能力。是因为那“渴爱”的种子没有办法好好生长,又吸干我生命全部的养分,悲剧就是如此。你来法国的这半年,原本我有一个机会使“渴爱”的种子开花结果,使世俗生活盛开,事实却因你的封闭及不爱我,反而将我带上一段内在的暴乱与自毁。在遭遇背叛之后,我去东京见到小咏。在我身体瘫痪、精神崩溃的那一个月里,是小咏负担我、照顾我,第一次对我开放,分担我的欲望与痛苦,给予我所深切渴望的热情与沟通,我才恍然明白这一年来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我和小咏的故事很长很密,我没办法三两句述尽……
她确实是对她之于我的那一份深爱负起责任,尽管不是百分之百的爱,即使我“渴爱”的种子神奇地开花结果。她这三年灵魂的成熟,使她明白她爱着我,并且她也准备好要对这份爱欲负责;这对我来说未尝不是一种拯救。因她自觉到她只能去欲望什么样的爱,并且她整个人都在为如此的领悟与觉悟付出代价并负责。所以我并不需完全拥有她,而能被她深爱到,且我的生命也从病入膏肓中迅速康复,世俗的能力也因此开始开花结果。
正是因为她,我想健康起来,我想做一个健全而完美的人,正因为被她的爱所感动,所以我想去长成一个强壮(特别是世俗生活的部分)足以负担她的人;她的生命由于长期爱着一个不当的人,实已造成灵魂一部分无可救药的残废与病态,她对那个人有盟誓,我对你有盟誓(你则还没进入人生能有盟誓的阶段),等到我完全卸除我对你的责任(什么时候?是你变成和我完全不相关的那种人的那一天吧,说来悲哀……)之后,我相信小咏是我整个人生“最终”所要等待的那个人,她已经永远存在我的人生故事里,因为她是一个生命真正需要我的人,那种需要的形式具有高度的排他性与选择性,非我不可,没有其他人可以在那个位置,如果没有你,最终我会去爱她以及她未来的孩子,并且随时我都准备好要去负担她,最终唯有我才能整个负担起她残废或破败的生命。更可贵的是,她和我之间,已相互谅解,我和她的感情已彻底穿越过爱欲与占有的关系,使我真正自由且获得关于爱欲的解救。所以我要说她是第一个使我经验到“创造性忠诚”的人。临分离之际,她叫我要去把我的热情发泄出来,无论如何,以什么方式;我也告诉她我会为她活下去,长成一个健全足以照顾她的人。
* * *
至于你,絮,我跟轻津说:“我是不幸的,我把自己彻彻底底地奉献给一个不能领受我的爱与美的人!”
还有很长很长的反省与体验想写在这里给你……但写了七八个小时,我已匮乏,疲倦至极……絮,有几件事,或许不是真理,但让我在这儿提示你,好吗?
(1)关于“背叛”
这一个月你在生活、意志及身体上背叛我,我已经尝受到怨恨与创伤的折磨,我已付出代价。这已经是我所能被你背叛与伤害的极限了。但我并没有死,我还活着,且会愈活愈好……然而,你的灵魂却背叛不了我,你的灵魂会一直渴望我,被我霸占。对你来说,我在生活、意志和身体上的背叛都伤害不了你,一方面是你不曾真正在乎过我的这些,另一方面也是你还不明了爱欲之独占是怎么一回事,然而,你总会因我的灵魂对你背叛而受苦,你无法眼睁睁地看着我把灵魂彻底地给予另一个人,且不再眷顾于你。真有那一天,你会付出巨大的代价,而如今你是正在失去我的灵魂,但我还在撑着。
(2)关于“热情”与“性”
絮,不是我这个人不能使你欲望的问题,是你的身体还没发展到欲望的时候;你身体的欲望还不能跟你灵魂里的爱欲相结合,相一致,相协调;并非你会一直停滞在这儿,是你欲望成熟的时刻还没到。
身体成熟的那一点,身体的欲望是容易对身边的很多人开放的,因为那欲望是漫溢的,需要被满足的。身体的欲望较不具排他性,但若无法与灵魂的爱欲相结合,会产生灵肉的断裂。而性或热情终究不是单由身体发动的,真正的相互结合与给予,是由灵魂在发动的。灵魂真能相爱、相满足,身体和生活的其他元素也自然会被带动而均质、协调、同化。絮,有一天,当你身体欲望成熟,你能欲望任何身体时,你也能欲望我的。但是,前提是那时我们之间并没有断裂,我们的生命还有可能并置,我们的灵魂还在继续相爱,那时我们的身体就会自然地相满足,你也会发现你只能欲望我最深,因为你的灵魂爱我最深。这正是我努力在做,不愿再有错过的地方,要维持我们灵魂的相沟通、相爱。
(3)关于我的“狂暴”及你的“封闭”
絮,你从来都不是真的不爱我,你也没办法真的不爱我。但是,长长的一年里,你的确是表现出不爱我,你的确是做到了许许多多代表不爱我的事,而我之所以没真正了断与你的关联,是因为我还体验到你在爱着我,你渴望着我的灵魂,但这一切却以非常微弱而扭曲的方式呈现出来。
是因为我一直在怪你,这个“怪”是从我搬到巴黎之后开始的。可悲啊,一对完全相爱的恋人竟然要经过这样的旅途!我需要你却无法被满足,你性格中的不自由、不独立,对我热情的不能了解,以及不能承担这激情的痛苦……这些都叫我怪你,我不满足,深深地不满足,去年三、四月这种种责怪严重爆发,使你开始对我封闭……可悲啊!之后每况愈下,我陷入“狂暴”的病态,你也陷入一场长期“精神封闭”的病态。从你开始对我封闭的那一天起,你的内在就开始陷入混乱与迷失,而这些又导致我更深的受挫与更大的不满足,最后是你完全表现不出爱我的心意,而相反地,欲望着、陈述着不爱我,我也发了狂似的责怪你,完全陷入歇斯底里之疯狂状态……
我们是互相把对方变成这样的。这其中最大的错误是我那个“怪”的心,那是我错误的第一步。从来你所要信任、所要开放、所要热爱、所要彻底付出的人是那个完全了解你、无条件包容你、不曾真正“怪”过你不长大、不能满足他的人;这也的确是我来巴黎之前所曾经做到过的。而你虽然没长大到可以来满足我精神、欲望与生活的需要,还没成长到有足够的条件来与我结合,但是,你的确曾彻彻底底地给予我。在我来巴黎之前,我也是因为感动于你的彻底性,并在这彻底性里得到完全的安顿;那个阶段,我们确实是完美地相配合着,相沟通着。
直到巴黎的生活使我生病,陷入绝望,而那又是你不能体会的生活与绝望,我们之间的沟通就开始出问题……我开始严重地怪你,你潜在对自己的“怪”也跑出来,这一切的“怪”使你受挫,受挫又受挫,终于导致你对我之“封闭”,连带地,我失去你对我的信任、开放、热爱与彻底付出。最后,最悲惨的是,我“狂暴”的疾病也把你人格的自信与统合压垮了,所以,如今你对我甚至连最基本的诚实、信用、勇气与担当都表现不出来,你对我表现出一个根本不是你的人。(真的,絮完全不是这样的一个人,我所深深认识、信仰、热爱、顶礼膜拜的絮全是与此相反的。不是她变质消失了,是她对我遮蔽了。)这一个月即因为我对那个神之信仰完全破产,所以精神彻底崩溃了,这也是我悲惨的终极!
絮,你并非真的变成不爱Zoë不需要Zoë,相反地,是因为你一直尽力来满足他却又满足不了他,你才被压垮,才被挫败掉的。前面完全开放能彻底爱到他时是在尽力,后面完全封闭不能彻底爱他时也是尽力在满足他,然而你太疲惫、太挫折了,所以你走上抛弃他的道路。但是,你并没有办法完全抛弃他啊,因为从你接受他的爱起,你并没有一刻停止过爱他,停止和他的灵魂相关联,你并没有一刻能真正抹除他在你生命里所占据的庞大分量,你并没有一刻真正摆脱掉灵魂属于他的命运,你也不曾真正停止过为他的生命尽力,尽力满足他,尽力朝向他成长……所以,我要和你断论说,不爱才是真正混乱你、伤害你爱欲核心的一件事。絮,你的初恋不能跟其他人相比,你抹杀不了那份痕迹的,因为你的身体与灵魂是如何彻彻底底地被我欲望过,被我热爱过,我是如何深刻地在你的灵魂及身体上烙印下第一个完美的痕迹啊!那是你生命第一个爱欲的印痕,且这个恋人又是如此彻彻底底地给予你属于你,你真能忘记这个爱欲相结合的记号,能吗?除非你完全关闭你的精神,就如你最近所努力做的。
解铃还须系铃人,你精神的封闭状态,也是除非我打破不了的。如果你不能再来与我的灵魂沟通,你的生命不能再对我开放,你也走不出这片沙漠,没有其他人是你的出口,甚至你会失去跟自己灵魂的沟通,然后你逐渐就会倾向变成一个我不喜欢,没办法去欲望的一个人,我就会是一片断了线的破风筝,一去不回头……如今我所在努力的正是使你再来与我沟通,再来信任我,再来对我开放;我试图打破你的封闭状态。但这里存有几个前提,一是我要能真正地停止要求你,停止责怪你,此外,我要让你再能捕捉到那份被无条件包容的,来自Zoë的原始被爱的记忆,那是你生命潜意识霸道地要求着我的爱欲之需要,这个前提是只有我才能体验到的……我在试着变得更老一些(而非长大),试着重新回到这个水平,我在努力,看能做到多少。在这个回归上,一直没办法先要求你,只能是我回复到正确的爱你的位置,你才会悄悄地移位,回到比较正确的位置。如果我回复不了,我们就会注定彼此相互失去,连一片眼睫毛都不会留住的。我在与我的命运决一死战,我只能祈祷你帮我,或暗中助我一臂之力,不再说出、不再做出(或仅仅只是减少一些)伤害我爱你之欲望的言语行为,不要将我推落悬崖,或不小心挑断我因爱你而想自我调整的脚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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