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短篇小说集《玻璃边界》首版于1995年,是墨西哥文学大师卡洛斯·富恩特斯文学生涯晚期的一部成熟力作。作品完美地展现了作家老练的写作技法和蓬勃的创作力,与以往的作品相比,深刻而犀利的文笔中,更添了一抹辛辣的诙谐。全书通过九个短篇故事,生动而形象地刻画出墨西哥与美国这对离上帝很远、离彼此很近的邻居,在长达两百年的历史演变中形成的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以及如玻璃般无形却又难以消解的感情隔阂。作品出版于《北美自由贸易协定》正式生效后不久,此时美墨两国间的贸易壁垒有所弱化,然而两国人民间的感情隔阂依旧难以打破。在代表篇目《玻璃边界》中,主人公利桑德罗是一个家道中落的墨西哥青年,墨国的经济危机消磨了他曾有的雄心壮志,在这一年的圣诞前夕,利桑德罗成为一名劳务工人,跨越美墨边境,来到银装素裹的纽约清洁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并在那里邂逅了幕墙内侧年轻美丽的美国女子奥德丽。身处玻璃幕墙两侧、于沉默中对望的两个人,似乎建立起一个具有讽刺意味的共同体,处于隔离之中的共同体,在各自的孤独中不容侵犯。
作者介绍
卡洛斯·富恩特斯(1928-2012) 墨西哥著名作家、文人、外交家,西语美洲文坛最出类拔萃的作家之一,与加西亚·马尔克斯、巴尔加斯·略萨、胡利奥·科塔萨尔并称“拉美文学爆炸”四主将。1977年,荣获西语美洲最负盛名的文学奖项罗慕洛·加列戈斯国际小说奖;1987年,荣获素有“西语世界诺贝尔文学奖”之称的塞万提斯文学奖;1994年,荣获西班牙著名文学奖项阿斯图里亚斯王子奖。
部分摘录:
“坎帕萨斯(1)完全没有任何游客会感兴趣的东西。”《蓝色向导》(2)中这句断然的评价引得米切琳娜·拉博尔德微微一笑,笑容短暂地打破了她那俏丽脸庞上完美的对称——一位法国爱慕者曾称之为“墨西哥小面具”,那种墨西哥美人特有的精致无瑕的骨骼,仿佛不会被时间所侵蚀。对死亡来说完美的脸,那个献殷勤的男人又补充道,而这一句米切琳娜就不喜欢了。
她是个品味高雅的年轻女人,这源于家庭的教育、传承和熏陶。她来自一个“老家族”,即便是生在一百年前,所受的教育也不会太过不同。“世道变了,但我们不变。”仍是家庭顶梁柱的她的奶奶总是这么说。只不过,昔日在这些良好教养的背后有着更多的权势,有庄园田产、法律之外的特权和教会的祝福——还有裙撑。裙撑使身材的不足之处更易于掩饰,而现代服装则将其暴露无遗,牛仔裤凸显出肥大的臀或是瘦削的腿。“咱们的女人样子像画眉,”爷爷的话音犹在她耳边(愿他安息),“腿儿细,屁股肥。”
她想象自己穿着裙撑,感觉比穿牛仔裤更自在。知道自己被人想象着,不被察觉地偷偷交叉起双腿,甚至斗胆在裙撑之下不着一物,让那常被人津津乐道的臀部,那最隐秘的羞耻的间隙里,接纳着新鲜而自由的空气,清楚男人们只能去想象她的样子,那该多美好!她厌恶在海滩赤裸上身的潮流,视比基尼为敌,穿迷你裙也是勉为其难。
正当她想着这一切满脸绯红的时候,乘务员来到身边轻声耳语,提醒她这架格鲁门私人飞机即将降落在坎帕萨斯机场。她试图在沙漠、光秃的山丘和翻滚的尘土中分辨出一座城市,却什么也没看到。一片海市蜃楼掳走了她的目光:遥远的河流,再过去是成片的金色屋顶、林立的玻璃大厦、一个个如同硕大石头编织扣般的公路交点……然而,那是玻璃边界的另一侧。而这下面,那本旅游手册说得没错:什么都没有。
迎接她的是莱昂纳多先生,她的教父。仅仅六个月前,在首都见面后,他向她发出邀请:“来我的家乡转转吧,你会喜欢的,教女。我派我的私人飞机去接你。”
无需讳言,她喜欢她的教父。他是个五十岁的男人,比她年长二十五岁,身材健硕,留着络腮胡子,半秃顶,却有着罗马皇帝般完美、古典的轮廓,伴之以恰到好处的笑容和眼神。尤其是那双充满幻想的眼睛,好像在对她说: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米切琳娜本来拒绝纯粹的完美,因为在她遇到过的帅气至极的男人里,没有一个不让她失望。他们自认为比她更好看,美貌赋予了他们令人无法忍受的霸道劲儿。教父莱昂纳多拥有完美的轮廓,然而他的脸盘儿、秃顶和年龄本身又消解了这种完美……可是,他的笑容却又像是在说:别把我太当真,我这人喜欢调情没个正经;然而,那眼神,却再次散发出难以抗拒的激情,对她说着,我爱上一个人会很认真,我会索取一切,因为我也会付出一切,你怎么说?
“你说什么,米切琳娜?”
“哎呀,教父,我是说,我出生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你怎么说六个月前才刚……”
他打断她:
“这是我第三次认识你,教女。每次我都觉得像第一次。还能有多少次?”
“但愿还有很多次。”她没想到说完竟面红耳热,不过没有人会注意到,因为她刚刚在锡瓦塔内霍(3)待了十天,谁也分不清她是因为害羞而脸红还是只不过被太阳晒伤了。但她是个无论走到哪儿都能照亮整个空间的女人,她与所到之处融为一体,并把那些地方衬得更美。在公共场所,总有男人的口哨合奏曲迎接她,在坎帕萨斯的小小机场也不例外。不过,当这些流里流气的小青年看到是谁与她同行,便顿时恭恭敬敬地闭了嘴。
莱昂纳多·巴罗索先生不仅在这北方势力强大,在首都也一样。米切琳娜·拉博尔德的父亲请时任部长的莱昂纳多做他女儿的教父,目的显而易见:庇护、野心和一丁点儿的权力。
“权力!”
很好笑。六个月前在首都,她的教父亲口这样解释给他们听。墨西哥的健康在于周期性地更新它的精英阶层,敬酒不成,便罚酒。当本土贵族持续个没完没了,我们就把他们赶下去。确切地说,这个国家的社会和政治智慧在于懂得急流勇退,为不断的更新换代敞开大门。在政治层面,拒绝连任是我们了不起的减压阀。这里不会有索摩查(4),也不会有特鲁希略(5)。没有人是不可或缺的。执政六年就回家去。贪了很多吗?那更好。那是为让他知道及时隐退不再多说一个字儿付出的社会成本。你们想想看,要是斯大林只在位六年,把权力和平移交给托洛茨基,托洛茨基再交给加米涅夫,加米涅夫接着交给布哈林,照这么下去,如今苏联就真是世界第一强国了。在墨西哥,西班牙国王没有授予过克里奥尔人(6)稳固的头衔,共和国也没有授封过贵族……
“但从来都有差别。”拉博尔德奶奶打断他,她坐在自己的百宝箱前,“我的意思是,从来都有体面人。因为执掌权力三十多年就自诩为波菲利奥(7)时代贵族的人让我觉得可笑。三十年算什么!图斯特佩克革命(8)后,我们家人看着波菲利奥·迪亚斯的拥护者开进首都的时候,都吓坏了,这些披头散发的瓦哈卡(9)人是些什么人?和西班牙杂货贩子与法国卖草鞋的混在一起。波菲利奥·迪亚斯!科尔库埃拉们!里曼图尔(10)们!纯粹的野心家!那时候我们体面人都是莱尔多(11)主义者……”
米切琳娜的奶奶八十四岁了,仍然是那么从容自得。她头脑清明,桀骜不驯,立身于权力集团的最外围。她的家族在革命(12)后便失势了,莎琳娜·伊卡萨·德拉博尔德女士逃遁于她那古怪的对于废旧物什、玩意儿,特别是旧杂志的收藏爱好中。凡是曾出现过的流行玩偶,无论是骑士马梅尔托、小无赖邱巴米尔托、鲨鱼船长,还是大力水手,都被她从遗忘中拯救出来,填充着棉花的布偶塞满了一整柜,她修补它们,在脏腑露出来的时候缝合它们。
明信片、电影海报、烟盒、火柴盒、饮料瓶盖、漫画杂志,莎琳娜女士用极大的热情囤积着这一切,几乎要把她的儿女逼疯,更别提她的孙子孙女了。直到一家经营纪念藏品的美国公司以大约五万美元的价格买走了她一整套《今天、明天和永远》杂志,所有人都如梦方醒:在她的抽屉里,她的柜子里,这位老人保存的是一座金矿,是回忆之银,记忆之珍宝……她是怀旧的女沙皇(13)啊!她最有文化的孙子说。
莎琳娜女士望着屋外的塞纳河街,眼泪模糊了视线。如果人们也曾像她保存米老鼠玩偶一样保存这座城市……不过,关于这个不提也罢。她留在这里,见证了一座城市越是扩张越是坍缩的荒谬的死亡,仿佛墨西哥城本身就是一个可怜的生灵,出生、成长,又宿命般地死去……她重又把鼻子扎进收藏的几卷《小男孩》漫画杂志里,不指望任何人倾听或是理解她铭文般的话:
“Plus ça change, plus c'est la même chose...”(14)
她的家人在外交使团中谋得职务,以求体面地养家糊口,同时保持他们的习惯和文化,甚至幻想能够维系家族的荣耀。在巴黎,米切琳娜的父亲被委派陪同当时年轻的议员莱昂纳多·巴罗索。随着一杯杯勃艮第葡萄酒,一餐餐大维富(15)盛宴,一次次卢瓦尔河谷城堡群游览,莱昂纳多对这位来自旧家族的外交官的感激之情与日俱增,甚至延及他的妻子,紧接着是他刚出生的女儿。他未经请求,便主动提出:
“让我来做这个小丫头的教父吧。”
米切琳娜·拉博尔德·埃伊卡萨,便是那个首都女人。因为频繁地出现在报纸彩页中,诸位都认得她。一张经典的克里奥尔人面孔,白皙的皮肤透着地中海的暗影,橄榄和精糖调和的色泽。在云雾般的眼睑和一抹极淡的黑眼圈风暴保护下,修长乌黑的双目呈现出完美的对称;同样对称的还有直挺的鼻子,纹丝不动,只有鼻翼不安分也引人不安地微微翕动,仿佛一个吸血鬼正试图从这光彩照人的身体里紧锁的暗夜中挣脱。还有那对颧骨,在肌肤之下看起来易碎得像鹌鹑蛋壳,却超越肌肤的岁月,伴着笑靥打开来,形成完美的颅骨。最后是她那乌黑的披肩长发,飘逸、光亮,香皂的气味多于发蜡,令人战栗地昭示着她身上其他隐秘的毛发,致命而无可抗拒。下巴中央的美人沟,就像个凹陷的单引号,作为皮肤的分界,把每一样东西都左右分开。
当莱昂纳多见到出落成熟的她,这一切浮现在脑海,他马上对自己说:“我要她做我的儿媳。”
二 这位首都女人见多识广、漂亮、优雅,不动声色地观看着坎帕萨斯城的面貌。它尘土飞扬的中央广场和一座简朴却骄傲的小教堂,墙垣破败,而大门精工细雕、巍然矗立,宣告着巴洛克一直到达了这里,这沙漠的尽头,也只到这里。到处是乞丐和流浪狗。魔法般丰盛美好的市场里,大喇叭吆喝着减价货,吟唱着波莱罗舞曲。这是个冷饮的帝国,还有哪个国家能消费更多碳酸饮料?扁圆形热带黑香烟散发着浓烈的烟雾。空气里飘着糖衣花生的气味。
“看到你教母的样子可不要吃惊,”莱昂纳多先生对她说着,似乎是为了把她的注意力从丑陋的街景上移开,“她决定了做个拉皮手术,你知道的。还去了巴西,找那个著名的皮唐古伊(16)做的。回来的时候,我都没认出她来。”
“我记不太清她的样子了。”米切琳娜笑着说。
“我差点把她还回去。这个不是我老婆,我爱上的可不是这个……”
“我没法对比。”米切琳娜说,语气里不经意流露出一丝妒意。
他笑了,而米切琳娜重又想起过去的时尚,想到掩饰身体的裙撑和遮脸的面纱,它使面孔变得神秘甚至是诱人。过去的光线是昏暗的。蜡烛和面纱……她的家族历史上有过太多修女,很少有什么比自愿的闭关修行更能激发米切琳娜的想象力,一旦深居其中,在庇护之下,想象力就完全释放,喜欢谁,想要谁,向谁祈祷,忏悔些什么……十二岁的时候,她渴望幽居在一座古老的殖民时期修道院里,不停地祈祷,鞭笞自己,用冷水冲洗,然后再祈祷……
“我想永远做个小女孩儿。圣母,庇佑我,不要把我变成女人……”
司机在一排巨大的铸铁围栏前鸣笛,就像她曾在关于好莱坞的电影中看到过的影视城入口一样。没错,教父对她说,这里管我们这个街区叫迪士尼乐园,北方这儿的人很爱取笑人,可我们总得有地方住啊,教女,这年头得加强防护,没辙,必须守卫自己和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多想敞着门生活啊,像我们北方从前那样,可现在就连美国佬也需要武装护卫和警犬,有钱是种罪过啊。”
从前……米切琳娜的视线从墨西哥殖民时期的修道院和法国城堡的回忆中飘回到眼前真实的景象。这片高墙环绕的别墅群,半似城堡,半似陵园:有带希腊式柱头的宅第、饰有葡萄藤叶的柱子和秀颀的神像;有带着喷泉和石膏尖塔的阿拉伯清真寺;还有电影《乱世佳人》里塔拉庄园的复制品,连同它那新古典主义风格的檐廊。没有一片瓦,一块土坯,只有大理石、水泥、石头、石膏还有铁栅栏,铁栅栏后面还有铁栅栏,里面还有铁栅栏,前面还是铁栅栏,一座栅栏围成的迷宫。敞开的车库门发出依稀可闻的嗡鸣,保时捷、奔驰和宝马汽车有如一群乳齿象栖息在洞穴般的车位上,地上的一摊摊汽油就像它们无意中撒的尿,散发着臭气。
巴罗索的住宅是都铎-诺曼底式的,双坡屋顶上铺着蓝色板瓦,外墙面是明显的石砌风格,到处是彩色镶铅玻璃。就差在花园里修个埃文河(17)岸,在衣箱里放上安妮·博林(18)的头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