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医疗健康领域永远不缺乏热点话题。它关乎个人健康,牵涉公众福祉,严重时往往是性命相关,乃至国计民生的事情。对于这个时代的中国媒体来说,它是新闻富矿中的富矿。但医疗健康报道其实又很专业和复杂。它的专业门槛往往容易被人忽视,但它其实至少覆盖了医学、药学、食品学、公共政策等领域。每一次报道的切入都有可能犯错,对于记者来说,务必要如手术刀般精准地剖腠理入骨髓。 《凤凰周刊》的这组医疗健康报道跨越多年,关注药品如中草药、疫苗问题,疾病如癌症、精神病境况,也剖解转基因、器官移植等争议话题。它追逐热点,洞悉真相。它的报道有时即成为热点。中草药肝损害在大陆长期秘而不宣,本刊率先报道。国内一度难以正视的艾滋隐情,本刊持续关注。多篇重量级报道,更揭露包括奶业、死囚器官移植在内的行业潜规则。这一系列报道既聚焦那些陷入困境、绝境的个体命运,也从政策上推动医疗健康领域的改革和进步。
部分摘录:
与化学药(西药)可造成肝损伤数据齐全不同,华人广泛使用的中药对肝脏的损害并无深入毒理研究。甚至包括开具中药的中、西医医生在内,往往并不知悉中草药的肝损伤风险。愈来愈多的医药学研究发现,一大类传统中草药正在损害国人的肝脏。长期、大剂量的服用——包括中成药和草药,均可能造成致命损害。
安徽医科大学的许建明教授2005年曾开展一项覆盖全国16家大型医院的药肝回顾性调查,结果显示,1200多例药物性肝损伤病例中,中草药的致病因素占20.6%。”2013年,来自重庆第三军医大学新桥医院的一篇论文显示,中国从1994年到2011年的24112例药物性肝损伤病人中,“中草药是导致中国药物性肝损伤的第二大原因”,占18.6%。排在药肝比例首位的是西药中的抗结核药,占将近1/3。
该论文的课题负责人、第三军医大学新桥医院副主任医师郭红告诉《凤凰周刊》记者,该研究没有采取一手病例调查, 而是回顾了国内以往医学文献报告的病例。由于缺乏原始数据,该论文存在一定局限,主要目的是在于呼吁国内外的医师重视药物性肝损害,特别是中草药引起的肝损害。
一些单个医院的数据开始在业界得到披露和讨论。2014年5月23日,在由《药物不良反应》学术杂志举办的第6届药源性疾病与安全用药论坛上,诸多专家均在报告中强调中草药的肝病风险,并给出了几个单个医院的数值。
国家药品不良反应监测中心主任杜晓曦介绍:北京一家肝病专科医院院长此前曾告诉她,该院大约60%的药肝病例跟中药相关;另一西医医院院长则在此次论坛的私下场合估计,该医院中药相关的药肝病例可能占到一半。
北京大学人民医院副院长魏来披露该院中草药肝病比例的数据。“中药和化学药(即西药)在药物性肝病中所占比例,一个是51%,一个是49%。致肝病的化学药比较集中,而哪些中药导致药肝?我们还没有搞清楚。”
在临床上,药物性肝病是一种排除性诊断,它主要由肝病医生依靠药物不良反应数据库,根据既往的知识积累来辅助诊断。现有超过900种化学药被明确可以导致药物性肝病。很多化学药说明书清晰告知了肝损伤风险,譬如抗结核药、抗生素和很多化疗药物。一旦在用药过程中,医生发现并确诊了肝病与药物之间的关联,就可能选择停药和辅助性的保肝治疗。在国际上,药物性肝病越来越引起药学界、制药企业、药品管理部门与公众的重视。
然而,由于中药的广泛应用而毒理研究缺失,中国面临的药物性肝病问题要比国外更加复杂和严重。化学药成分确定,国内外关于化学药的肝损伤数据齐全,化学药肝病的发现、诊断和停药治疗,整个过程相对清晰。“我们清楚知道它的疗效和风险,医患也会注意进行肝功能监测,警惕服药可能导致的肝病,并及时做出调整和处理。”北京地坛医院肝病中心副主任医师、北京大学医学部副教授闫杰称。
由于中药成分复杂,国外无人研究中药的肝毒性,国内亦缺乏安全性研究数据,这导致在使用中草药过程中,普通民众,甚至包括开药的中、西医医生在内,并不知悉中草药的肝损伤风险。不乏有人患上急性肝衰竭等重症肝病,乃至丧命。
危险的何首乌
一些肝病医生发现,中草药无毒副作用的说法长期流传民间,致使中草药被滥用。一些极其严重的肝病与死亡案例,均是中草药肝病患者采信民间偏方,滥用中草药或超剂量、超疗程服用中草药所致。
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地坛医院(该院主要收治肝病病人)肝病中心主任蔡皓东从事药物不良反应的工作,长期关注用药安全问题。她的一个公开邮箱出现频率很高的一类邮件是:怀孕生孩子或自觉身体瘦弱,考虑服用中药调理。“这时候我就生气,有病治病去,没病别乱吃药,哪来的药物调理一说。”蔡皓东感叹。
她近期的一个乙肝病人本来恢复得不错,突然出现黄疸、转氨酶升高症状,一番询问后才发现,这位患者私下服用何首乌,期望补肝且医治白头发。“我们一听就急了,何首乌伤肝的病例已经见怪不怪。肝病患者怎么还能服用损害肝脏的中草药。”蔡皓东称,了解到病患的姐姐也在服用何首乌,他们就建议来院诊断,结果同样发现肝损伤。
闫杰最近也接触过类似的病例。一位2年前患过药物性肝病的女病人找闫杰问诊,在询问了用药史后,闫杰并没有找出问题。直到护士长在一次聊天中偶然得知这位病患吃过何首乌,“后来我问她,为什么不说这个呢。她说,没把它(何首乌)当作药啊。”闫杰颇感无奈,仔细排查完原因后,确认,病人的两次肝损害跟何首乌都相关。
“像何首乌、土三七,民间滥用的这些药物,纯粹是没病找病。”蔡皓东颇无奈,何首乌在民间传言可以乌发,土三七则用来泡药酒,而这两种药物,都已经有明确的肝损伤病例。中药学专业出身的杜晓曦认为,中药的药物性肝损害在临床并非新鲜话题,但一些用药问题应归结为纯粹人为的风险。“有的养生节目,鼓励公众每天用10克何首乌炖鸡。但何首乌是味中药,真的适合每人每天吃这么多吗?”
解放军302医院全军中医药研究所所长肖小河曾统计,在该院药物肝损害病例数据库中,何首乌致肝损害病例数在所有中药中排第1位。他与杜晓曦等曾联合撰文指出,“近年来国家药品不良反应监测中心收集到的何首乌及其制剂的不良反应报告近万份,其中严重不良反应以肝功能损害为主。何首乌的肝损害中仅有小部分病例报送到国家药品不良反应监测中心的不良反应自发报告系统,未发现或未确诊的肝损害病例的潜在数字更为巨大。”
美国医学界也注意到何首乌致肝损害的问题。2012年9月,美国国家医学图书馆(USNLoM)发布的药物性肝损害LiverTox数据库中,何首乌被作为一个专题单独收录。肖小河担心的是,研究表明,何首乌所含蒽醌类成分如大黄素(emodin)可引起实验动物肝损害,而蒽醌类成分在很多中药如大黄、虎杖、决明、芦荟、番泻叶等都含有,因此何首乌肝毒性的问题波及面非常广。
“中草药的副作用在全世界都得到了重视。很多国人并不认为中草药是‘药物’,且无毒无害的思想根深蒂固。我们研究发现,导致肝损伤的中草药很多是非处方药。药物缺乏清晰的说明,又没有注明毒害性,导致上述药物被加剧滥用。”第三军医大学新桥医院的医生在其文章中直言:这一连串问题将中草药的危害急遽放大。
凶手难寻
在调查药物性肝病时,研究者们很难像对待化学药那样,对导致药物性肝病的中草药分类,他们都无一例外地将致导致肝病的中草药统一归为“中草药”一类。相比之下,导致肝病的西药分得非常详细,比如“抗结核药物”、“抗肿瘤药物”、“抗生素”,甚至细致到某种具体化学成分,如“对乙酰氨基酚”。
中药肝病难以分类有其客观原因。患者有的是服用单味中药,但更常见的是多种中药及其制剂,包括散剂、冲剂和汤剂。中药本身缺乏化学成分分析,相关的毒理学研究薄弱,再加上复合性中草药治疗是常见疗法,服药种类和服用剂量复杂多变,这些使得肝病的成因难以确定到某一味中草药药物。只有在少数案例中,单味中草药与肝病之间的关系非常清晰,才容易定位。
针对中草药肝病,研究者只能做有限的猜测分析。第三军医大学的郭红在论文中做过统计学上的分析,“354例注明具体药物的中草药肝损伤中,服用消核片的有58例,占16.4%,雷公藤有53例,15%,何首乌15例,天花粉12例,壮骨关节丸8例”。302医院肝病医师赵攀也采取了类似注释,“服用中草药治疗皮肤病导致肝衰竭的9人中,有5人服用过雷公藤……”
“除了服用何首乌、土三七等单味处方导致药肝损伤的患者,大多数中草药肝损伤病例中,肝病医生根本无法查清或证实,究竟是哪味药物或成分出了问题。”蔡皓东深有体会,她在担任北京市药品不良反应监测中心的特聘专家期间,经常需要处理下面医院上交的中药不良反应报表。但中草药药肝病人往往服用过多个中药大处方,充斥着各种中药。无奈,蔡皓东只能让医院把每个处方,每味中药一一注明,观察哪几个中药出现频率高。再结合已有的文献报道,分析最可能是哪个或哪些中药导致肝损伤。
北京大学第一医院副主任医师徐京杭也接触过很多这类中草药肝病患者。在接受采访当日,她为一名51岁的女病人刚问诊完。为治疗腰间盘腰腿痛,这名病人长期服用中药,有五六年的服药史。结果发现了肝硬化,肝衰竭。
“病人服用的是中医院医生开的处方。一年中有大半年间断性服用中成药、方剂汤药(草药)。她的药方很复杂,一个方子可能有十几味,不同阶段还不一样。我们很难将肝损害的原因定位到某一中药成分。我们是做了肝活检,病理学检查,筛查了其他很多因素,才确定是中药所致。”
“这是我们处理中草药肝损害最棘手的问题。”徐京杭感叹,化学药的不良反应好确定很多,比如对乙酰氨基酚,研究很透彻,说明书上很清楚,病因查找很方便,而中草药肝病则难以确定是哪味药物所致。
处方之忧
受访的肝病医生们称,绝大部分中成药的说明书上未标明不良反应,助长了中草药肝病风险。在他们临床接触的中草药肝病病例中,大多数药物都来自医生开出的处方,且医生也未曾叮嘱病患服用中草药时注意检查肝功能。
在蔡皓东看来,非肝病科的医生很难熟知哪些中草药有肝损害,尤其是中小医院的医生,“我们《药物不良反应》杂志主办会议,参加者基本上是三甲大医院的医生。大医院的部分医生通过这类学习,还可能知道一些中草药会有肝损害。但非肝病科的医生,确实难以意识到中草药肝损伤的广泛性和严重性。”
曾任国家药典委员会中药专业委员会主任的周超凡也证实了这一点。他还告诉《凤凰周刊》记者,“中医药发展应该与时俱进,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但对于一些传统上持无毒认知的中药新暴露出的问题,很多中医自己也并未做到足够的重视。甚至有中医界教授级专家,连何首乌的毒性都否认。”
许多肝病医生都对中草药用药保持相当高的警惕性。在地坛医院的一次体检中,有位护士因为乳腺问题开了一味中成药,一位肝病医生也开了相同的药。该护士之后出现黄疸(肝损伤的一个指标),引起这位肝病医生的警觉,检查后发现自己也出现肝损伤,于是赶紧停药。
肝病医师徐京杭也有类似例子。“我们科有护士同事,她因为皮肤长痘的问题,在我们院中医科开了中药调理。服用几周以后,我们科大夫建议她去查一下肝功能。结果转氨酶高了。转氨酶是肝损害一个特别敏感的指标。这代表肝细胞有病变。”徐京杭说,好在这是比较轻微的肝损伤,同事及时停药以后就恢复了正常。
“即便是在北大一院这种大医院,找中医科大夫开出的处方,或者西医大夫开出的中成药,也有伤肝的可能。如果不去做肝功能检查,并不一定能发现。”徐京杭举例,何首乌这味中药引起的肝损害相对已经比较明确,她也曾经在医学文献里多次见到相关的不良反应报告。然而,含有何首乌成分的中成药却在药物说明书上标注“不良反应尚不明确”。
这的确是中药的一项特殊待遇。根据中国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总局对中药说明书的规定,“中药说明书应当实事求是地详细列出该药品不良反应。并按不良反应的严重程度、发生的频率或症状的系统性列出。尚不清楚有无不良反应的,可在该项下以‘尚不明确’来表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