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本辑《单读》回到本土创作,时隔四年,再次推出原创小说选集,汇集了包括郭玉洁、郑在欢、蒯乐昊、索耳、双雪涛、孙一圣和颜歌在内的七位青年小说作者的新作,以及胡波的诗歌、李静的随笔和贾行家、许志强、徐兆正的文学评论。此外,《单读》首次以别册的形式推出“中英小说对读”,收录颜歌小说的中英文两个版本,穿透语言和文化的边界。 这些作品多创作于2019年末至2021年,正值世界危机四伏、我们“死里逃生”的时刻。在理性尚未抵达之时,我们的身体、情绪、欲望已经做出了反应。文学的背后是当下的心灵状况,我们想用新的文学声音,去回应新的现实困境。
部分摘录:
观音巷 撰文 郭玉洁
一 观音巷里,户户都是土坯的房子,砖砌的门墙,头顶一座雕花门楼。经年的风吹日晒之后,像一个流落边疆的小朝廷,旧官帽斑驳庄重,顶顶列在两班。坐在巷子正中的观音庙更是如此了,屋顶缓缓展开三户人家,飞檐上挑起龙与凤,绘彩都已褪去,灰扑扑的,又层层叠叠,把大门直压入门槛。
只有鱼钩家光着脑袋,两扇干燥发白的木板,漆都没有上过,歪在一起就是门了。
黄昏时,鱼钩一肩撞开门板。跑了一路,她再也憋不住了,跳着脚把书包一摔,放趟子奔进后院,身后攘起一路的尘土。
过了两秒,只听一声大叫,鱼钩又从后院冲了出来,后面跟着一只五彩的大公鸡。公鸡拧着眼顶的毛,小眼睛精光四射,两条粗壮的短腿急奔,在地上留下一个个树枝形状的印子。鱼钩的鞋大了两号,跑起来啪嗒啪嗒作响,她绕着菜园、枣树,跨越小土堆、架子车,满院子疯一样旋转。慌乱中一瞥,大公鸡紧跟在后,全身涨满了风,黑金色的尾巴高高扬起,鲜红的鸡冠在夕阳下扇动着。鱼钩一闭眼,绝望地嚎叫道:“奶奶!奶奶!”
奶奶出现在厨房门口。由于饥荒和长年的操劳,奶奶瘦得厉害,没有一丝脂肪似的,一把骨头弯成了钩子,牙齿几乎掉光,双颊凹陷成坑,却在那最不该长胖的地方——脖子里——鼓出了一个大瘤子。满脸纵横的皱纹里,有一双深深的大眼睛,令人相信这愁苦的人曾经多么美丽。鱼钩正有一双同样的眼睛,只是此时已惊恐地闭了起来。
奶奶扑了过来。她一身黑衣黑裤,沾满面粉的手里舞着菜刀,像一只凶狠的老鸹。一路跑,一路喝道:“滚!鬼日的!”
大公鸡吓了一跳,一个急停,脖子一缩,矮了半截。
鱼钩牵住奶奶的衣襟,依旧哇哇叫着,她想去厕所,又想告状,想发脾气,又害怕,踮着脚步六神无主。
奶奶双手张在前面,好声哄道:“我娃赶紧去,尿裤子呢!”
鱼钩这才跑开,留下了一串叫声:“奶奶你把它杀掉!今天就把它杀掉!”
这是一个传统的北方院落,菜园里种着西红柿、茄子、辣椒、韭菜、香菜,园角栽了两棵枣树。栽树那年,爸爸和叔叔挖到半人深,铁锹扬上来还是干燥的沙子。即使是如此缺水的沙镇,人们还是不死心地想造出绿洲。爸爸和叔叔继续挖,人快要消失在地表以下的时候,脚底的土才厚重、湿润起来。他们填上肥料和别处拉来的泥土,栽上树苗。苹果树、梨树都没能活过那个冬天,只有枣树,转春又结出狭小如指甲的叶子,秋天,枣色由绿泛红,再转为全红,摘下来抹去灰尘,滋味是酸中有甜,脆而水润。只要种得活,沙镇的水果没有不好吃的,这一点,沙镇人总是很得意。爸爸一高兴,又在东墙下插了一株葡萄苗。
正是夏天,葡萄藤在空中搭出绿色的桥,桥下挂着累累的绿葡萄。葡萄藤边的角落里,有一面厚厚的蓝色棉布门帘。打开就是后院,那里养羊、养鸡,也有人的厕所。
蓝色棉布门帘再次掀开,鱼钩又出现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只听见厨房里奶奶“扑腾扑腾”擀面的声音。菜园里翘起一个黑金色的尾巴。奶奶显然还没有把它杀掉。
鱼钩站在台阶上,屁股上被啄过的地方还火辣辣的。这个仇,可不能不报。鱼钩轻手轻脚,从柴房拿出一样东西,那是爷爷用麻秆和麻绳给她绷的弓。一根细柴棍,逼在麻绳上,鱼钩眯起眼睛拉开,拉到拉不动,松手一弹,嘴里还发出“biu——”的声音。可惜,箭势不如声长,刚飞出去,就“哒”地掉在了地上。
大公鸡的脑袋像装了弹簧一样,猛地往上一抬,在一片绿油油的菜叶中,又黑又圆的小眼睛紧紧盯向鱼钩。鱼钩吓得腿一麻,扔掉弓,又想逃跑了。
这时,弟弟从厨房走出来,手里捉着一片肉。他左右一望,张大嘴露出蛀黑的小牙,嘻嘻叫道:“鸡啄光屁股喽!”鱼钩又羞又恼,回头用力一推,弟弟一屁股坐倒,肉掉在了地上。他愣了一下,大哭起来:“奶奶!奶奶!”
奶奶又出现在了门口。她扶起弟弟,朝公鸡扑过去:“贼怂!把我的韭菜踏完了!”威猛的公鸡看到奶奶就乱了,在菜园里左扑右挪,找不到出去的路。奶奶一边骂,一边捡起掉在地上的麻秆,朝公鸡扔去。大公鸡突然张开翅膀,一蹬地,低低地跃起,跃过西红柿、茄子,落在了地上。
鱼钩的眼睛瞪圆了,原来鸡也会飞啊!她有了新的想法。奶奶拉开蓝布门帘,公鸡一颠一颠,重重地奔了过去。突然,鱼钩从半路截来,她一手抓住公鸡的尾巴,一抬腿跨了上去。她心里念,飞啊,我的神雕。神雕却尖叫一声,一缩身,鱼钩一屁股倒在了地上。公鸡恶狠狠地回头,却又挨了奶奶一脚,一路消失在蓝色门帘后面。
鱼钩呆呆地坐着,手里抓着一支黑金色的羽毛,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突然感觉身体一腾空,又一落地。她回头看去,叫道:“姑姑!”
姑姑下班了。她拍打着鱼钩身上的尘土,又把书包捡起挂在鱼钩肩上。一瞬间,鱼钩忘了公鸡,她捡起弓,斜挎起来,在姑姑面前神气地挺胸道:“姑姑你看!”
前几天,鱼钩在院子里耍木棍,嘴里念着:“妖怪!吃俺老孙一棍!”姑姑说:“这丫头,一天到晚戳天捣地,送到少林寺算了。”鱼钩又惊又喜:“真的吗姑姑?”姑姑笑嘻嘻地说:“真的啊,当然是真的,明天我就通知他们来接你。”
那天之后,鱼钩一会儿让爷爷绷个弓,一会儿让爷爷削个木剑,每天都等着少林寺来接自己。
这时,鱼钩手握着胸前的弓弦——爷爷搓的麻绳,满心热望地围着姑姑团团转。少林寺的人什么时候来啊?她很想问。
今天姑姑却不太一样,她戴着一顶白色帽子,不笑,也不说话,停好飞鸽自行车,径直冲进自己的房间,“砰”地关上了门。
厨房里异常昏暗,灶火是唯一的光源。往常姑姑都坐在灶台前,红红的火光照亮她美丽的脸庞。此刻,小凳上坐着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感到困惑的鱼钩,托着下巴发呆。
“作业写了没?”奶奶在案板前佝着腰,她已经擀好了一大张面,撒一层面粉,对折,对折,再对折,用菜刀细细地切了起来。
“我们放暑假了啊奶奶。”鱼钩说。
“给,把这几瓣蒜剥了。”奶奶说。
“噢。”鱼钩高高兴兴地说。
爷爷赶着羊群回来了,“咩——咩——”的声音此起彼伏。大门响了,妈妈也下班了。火中的树枝剥剥作响,锅盖揭开,水已经开了,奶奶佝着腰站在锅前,浅黄色的碱面条握在手里。
炊烟升起在观音巷的每户人家。
二 许家铺子是观音巷唯一的商店。揭开薄薄的白布门帘,玻璃柜台跟鱼钩一样高,里面花花绿绿,都是好吃的。
一个小伙子正趴在柜台上,撅着屁股跟柜台里的许家姑娘聊天。
许家姑娘笑嘻嘻地说:“你瞅你闲得很,光知道喧谎,多少总得买点东西呢。”
小伙子也笑嘻嘻地说:“买啥呢你说?”
许家姑娘说:“买包油炸大豆,但看电视但吃着。”
小伙子说:“吃大豆放屁厉害得很。”
许家姑娘说:“那你就放个大豆,塞住些。”说罢,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许家姑娘转头看着柜台下:“鱼钩,你买个啥呢?”
鱼钩捏着五毛钱,本来想买冰棍,但是听了许家姑娘的话,觉得油炸大豆也很好吃,她又有点想吃五香瓜子,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仰头看着货架犹豫起来。
小伙子问:“这是谁家的丫头?”
许家姑娘说:“你不认得?观音庙对面那家啊,你瞅模样跟她姑姑像不像?尤其是这对大花眼睛,一模一样。”
小伙子仍然趴在柜台上,屁股旋了半圈,扭头仔细看了鱼钩一眼:“实话哦,像得很。”他眨眨眼,对鱼钩说:“丫头,我跟你说,你给你姑姑买些头油抹去噻。”他嘿嘿笑着,又将屁股旋了回去,邀功似的看着许家姑娘。
许家姑娘忍住笑,拿起苍蝇拍,朝小伙子头上拍去:“逼就闲的,夹紧些。”
鱼钩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她突然不想买了,一扭头跑了出去。隔了老远,仿佛还听到他们咯咯的笑声。
鱼钩手里捏着那五角钱,有了新的主意。她一路出了观音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