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诗性之笔与理性之文》 《难问西东集》 《随缘求索录》 《浮生·建筑》 《文学的异与同》 《面目可憎——赵世瑜学术评论选》 《一只革命的手》 《欧洲近代艺术精神的起源——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的文化与艺术》 《学术的重和轻》 《希腊与罗马—过去与现在》 《徜徉在史学与文学之间》 《藤影荷声好读书》 《凌波微语》
部分摘录:
无花果树下
最近,随着新的静安区诞生,闸北区已悄然消失了。我虽出生在乡下,但我的青少年时代,人生中的一段难忘的岁月,却是在上海闸北区度过的。前几天,我路过闸北区(噢,现在应当叫静安区了),特在中兴路与公兴路的拐角处停了下来,放眼望去,如今,此地新工房鳞次栉比,早已不见当年我老家的踪影,但儿时在老屋中的故事,却情不自禁地在脑海中翻腾起来,然让我首先想起的却是一棵树,一棵无花果树,它就是我要寻找的“心灵的图画”。
且把时空切换到20世纪40年代的上海。黄浦江,十六铺码头,嘈杂的人群。抗战胜利后,父母来上海打工,就带着我和大妹一起到了申城。我家在闸北落户,住在北火车站附近。这里被视为沪上的“下只角”,穷街陋巷,房屋多为平房板屋,住着劳工阶层。我家老屋也是板木结构的,阁楼上要住人,但腰却挺不直,甚是逼仄,唯一算得上阔气一点的,就是屋后那个院子了,小时候在这里做功课、嬉戏玩耍,那可是我们童年时的乐园啊。
其实,这个院子很小,只有十来个平方米吧,初来时是一块空地,杂草丛生,瓦砾遍地,父母对这个小院做了一番改造,用捡来的碎砖铺地,南侧与西侧用竹片编织成墙,另辟出西南一角,换土施肥,栽葱种蒜,不久,小院有了一点生气。一天,西风乍起,已是深秋时分,天已黑了,寒风吹拂起母亲那单薄的衣衫,昏暗的路灯映照着她急匆匆的步影。母亲从家到工厂,要走一个多钟点,全程步行,那时也无公交车可乘。一进门,就唤我接过她手中的一包东西,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株树苗。
母亲兴奋地对我们说:“这是一株无花果幼树苗啊。”又道:“是厂里的一位小姐妹给我的,她说她家的无花果树长大了,已到结果子的时候,果肉甜甜糯糯的,吃口真好。”说罢,她从包里捡出几个无花果给大家分尝,剥开黄褐色的果皮,红色的果肉诱人,一口把它吃了,味甜而带清香,味道真是不错。
晚饭后,母亲借着月光就在院子的西南角栽下这棵无花果树苗,压土浇水,半是自语,半是隐言:“让它快点长大吧。”
是的,母亲确是悉心照料这棵幼树,每天下班后,赶着做晚饭,间歇时还要到院子里看望,不时松土浇水,修枝剪叶,总要为它做点什么,小树长势喜人,很快地就要赶上我们的身高了。自种下这棵无花果树后,小院显得亮丽了。我们围在小桌上做作业,有时又望着小树遐想,就这样,我们与这棵无花果树一起在成长……
我们兄妹五人,吃饭穿衣,开销很大,加上父亲患头痛的病,无钱求医,只好熬着,但全家得靠母亲一人的收入维持生计,有时还要向亲友借点钱,甚至有时母亲还要接济比我家更穷的人,因而日子过得十分艰苦。我们挨饿虽还不至于,但母亲每顿顶多只有六分饱吧,如今对富足的人来说益于养生,但对那时劳动者而言却是活受罪。母亲在当时沪上著名的亚浦耳灯泡厂工作,是轧丝工,即轧灯泡里的钨丝,那是个技术活,且需眼力;后来,年龄渐长,眼力不济,改做最后一道工序的检验工,是该厂的巧匠,奖状贴满了墙。日子过得虽艰辛,然而,母亲总是乐呵呵的,她的乐观来自希望。20世纪50年代初,广大劳动者对新生的共和国充满了希望,觉得有盼头,苦是暂时的,慢慢地总会好起来的。
母亲的乐观与信心,很大程度上还来自我们,她从一群儿女身上看到了希望。不过,在我们还不大懂事的时候,我们的希望倒很实际,那就是等待母亲的下班归来,好去接过她手中的拎包,争食母亲从工厂食堂里带来的“美食”,如花卷、馒头,偶尔还有肉馒头或豆沙馒头什么的。此刻,母亲却去小院子里小坐,清风徐来,无花果树叶微微摆动,好像与下班的母亲打招呼。
1959年,我考取了复旦大学历史系。儿子要上大学了,在当时棚户区居民中也还少见,在父母工友们眼里很是羡慕,自然让双亲感到高兴,但他们对名校什么的,全然不知,更何况那时的复旦也没有像如今那样名声显赫,成为沪上家长择校的标杆。其实,我的父母都没有受过系统教育,即便是初等的也没有。母亲念过一点书,识点字,但写不行。父亲曾在我祖父私塾里受教,念过一些儒家经典,识字比母亲多,但写也不行。因而,父母对我们念书的事,是不大操心的,何况也操心不了。故我上大学之择校、选专业,是自主的,而来自老师的影响则是主要的。依我当时的学习成绩,是想考北大的,母亲说家里穷,出远门要多花钱,于是,我便放弃了,后来就选了复旦。秋天,要去上学了,行李自然母亲早已为我准备好。临出家门,母亲去院子里,从无花果树上摘了几颗果子,揣在我口袋里,说到学校可以当水果吃,说真的,那时偶尔吃到苹果或生梨,当是一种奢侈。我记得,我是自个儿乘73路公共汽车赴校报到的。
上学后,学校的生活条件与学习环境要比家里好得多,我不像一般沪籍学生那样每周都回家,隔两三周才回家一次,探望父母,走进小院,也探望一下我家的那棵无花果树,我还真的牵挂着它呢!如今,它像我一样,也长大了:主干粗壮,远比我高,枝叶繁茂,掌状叶片,树冠开张,其姿优雅,不但结出可口的果子,自身也是很好看的风景。后来我在《圣经· 新约全书》的《马太福音》等四福音书里,都读到记有无花果与耶稣的故事,知道此树很早就在地中海沿岸和中东地区种植了,相传唐朝时由波斯入华,这“洋果子”很快地“中国化”了,在华夏各地都生根结果,据说有八百多个品种,因为它的“平民色彩”,容易栽培,产量又高,食医两用,故深受国人欢迎。无花果分夏果与秋果,我家这棵是秋果,此时已进入盛果期。我摘了一颗品尝,当然与母亲那时携来的果子味道一样,醇厚甘甜,因为它们同属一个品种吧。
有一天,我从学校回到了家,一见母亲就说:“听讲从我家到杨浦平凉路厂区,有公交车了。妈,你年纪越来越大,上下班还是乘车吧。”“是有公交车了。不过,两头都要走一段路,还不如我走路爽气。”“妈,你走不动了啊。”看我着急,母亲平静地说:“只要你们念书好,妈就走得动!”我望了母亲良久,又看着越长越挺拔壮实的无花果树,无花果树一派生机。母亲老了,她曾用双手点亮一片星空,映照无花果树下的平凡的世界,也温暖着儿女们的心。
日月如梭,度尽劫波,终于迎来了春天。春风骀荡,吹拂在浦江两岸,吹在每个人的脸上。院外的声音,从嘈杂热闹到一片喧嚣,到复归平和,见证了时光的流逝,时代的变迁。院子里,在无花果树下,年迈的父母看着孙辈,孩子们像我们儿时一样吃着甜甜糯糯的果子,在院子里追逐游玩,我望着此情此景,却遥想不已:岁月留痕,老屋收藏了我们的记忆,而无花果树却目睹了我们的成长,它应该会从我们孩提时的伙伴,变成我们成年时的乡愁、老年时的思念吧?
然而,我们原先栖居的穷街,终于迎来了旧区改造的好时光,老屋拆了,院子平了,无花果树也毁了。但是,存在我意象中的“心灵的图画”,却一直没有泯灭。
这一揖别,多么难分难舍。时代却在这种困苦中迈步,历史却在这种阵痛中前进,拭目远望,你看一排排楼宇大厦在废墟上拔地而起,新的家园繁花似锦,当不缺歌者。面对这时代的洪流,历史的脚步,我还想为我家那棵消失的无花果树歌唱,歌唱这城市故土上一直不会老去的情愫,歌唱那一种质朴无华,却能永远留驻在记忆中的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