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东家听来西家播弄, 夜里梦见醒时摆布, 乡间传说世上兜售, 城里风间渡头捣故。 作家张大春化身说书人,在中国传奇笔记材料小说系列作品集“四季书”中,带领读者重返古中国热闹的说书现场、幽邃的故事秘林,以戏剧化的文学笔触,持续追踪生命中细琐的真相。
从文人墨客到神鬼传说,既有凭借一条咸鱼平步青云的拍案惊奇,也有勾心斗角的权势斗争。 江湖林野,奇人异事,飞贼走盗,神鬼传说……一切人间稀奇事,都是“听说”而已。
部分摘录:
乾隆十三年三月,方恪敏公观承由直隶藩司升任浙抚,在抚署二门上题了一联:“湖上剧清吟,吏亦称仙,始信昔人才大;海边销霸气,民还喻水,愿看此日潮平。”这是有清一代督抚中文字最称“奇逸”者。
嘉庆十八年,也是三月,方观承的侄儿方受畴亦由直隶藩司升浙抚。这个时候,方观承的儿子方维甸已经是直隶总督了。人称方观承是“老宫保”,方维甸是“小宫保”。早在嘉庆十四年七月,方维甸也就以闽浙总督暂护浙抚篆。数十年之间,父子叔侄兄弟三持使节,真是无比的殊遇,于是方维甸在父亲当年题联的楹柱旁边的墙上又补写了一联:“两浙再停骖,有守无偏,敬奉丹豪遵宝训;一门三秉节,新猷旧政,勉期素志绍家声。”还在联后写了一段长跋,记叙这桩家门幸事。
方氏一门三大臣,要从一个人的故事说起。一个人,一支笔,其余全无依傍。
话说杭州西湖东南边有座吴山,不知打从什么时候起,出了个卖卜的寒士,人称方先生。方先生年岁不大,可是相术极准,颇得地头儿上的父老敬重;也因为相术准,外地游人不乏冲他去的,地方上的父老就敬重得更起劲儿了。
约当此际,杭州地界上有个姓周的大盐商,生平亦好风鉴之术,遇上能谈此道的人,无不虚怀延揽,专程求教,搞到后来,由于求速效,没有时间和精力穷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只好跟一个号称“五百年来一布衣”——赖布衣嫡传的第十六代徒孙学技。赖布衣是宋徽宗时代的风水大师,实为天下名卜,一脉师承到了清初,算算真有五百年。传到这不知名姓的徒孙,宣称保有赖布衣的一身布衣。这身破布衣,也是五百年前古物——可见人要是出了名,就连死后,身上的东西也会多起来。
且说这周大盐商殚银三万两,跟着赖布衣的十六代徒孙学成“随机易”——看了什么,无论动静,只消心头有灵感,都能卜,人们称道他门槛精到,未必是要巴结他有钱。他真算出过一件事,据说救了一整条船队的盐货,还有几百条人命,功德极大。
周大盐商有个女儿,做父亲的从小看她的相,怎么看,怎么看出个“一品夫人”的命来,于是自凡有上门来议婚的,一定左相右相、上下打量,总一句话打发:“此子同小女匹配不上。”如此延宕多年,女儿已经二十多岁了,却没有一个凡夫俗子有一品大员之相,能入得了周大盐商之法眼的。
有那么一回,盐商们一同到庙里行香,遇上大雨,来时雇的没顶的轿子行不得也,只好盘桓于寺庙左右,正遇见方先生的卜摊。周大盐商自然不必花钱问卜,可他一眼瞧出这卖卜郎中骨骼非凡,又见他转身走出去一段路,更觉此人奇伟俊逸——原来方先生每一步踏出,那留在地上的脚印都是扎扎实实的“中满”之局,也就是今天人称的“扁平足”了。
周大盐商大乐,确信为贵人,上前问了年庚籍贯,知道方先生中过秀才,入过泮,有个生员的资历在身,而且未婚,年纪也同自己的女儿相仿佛,益觉这是老天爷赏赐的机会,而且秀才是“宰相根苗”,岂能不礼重?遂道:“先生步武严君平后尘,自然是一桩风雅之事,不过大丈夫年富力强,还是该锐意进取,起码教教书,启蒙几个佳子弟,教学相长,不也是一桩乐事?”
“步武严君平后尘”,说的是汉代蜀郡的严遵,汉成帝的时候在成都市上卖卜,每天得钱百文,足敷衣食所需,就收起卜摊,回家闭门读《老子》。后来著有《道德真经指归》,是大文学家扬雄的老师,终其一生不肯做官,活到九十几岁。
周大盐商用严遵来捧这方先生的场,可以说是极其推重了;方先生也知音感德,谦词道谢了一阵,才说:“我毕竟是个外乡人,此地也没有相熟的戚友,就算想开馆授业,也没有代为引荐的人哪!”
周大盐商即道:“方先生果然有意教书吗?我正有两个年纪少小的儿子,能请方先生来为我的两个孩子开蒙吗?”余话休说,方先生欣然接受了。周大盐商亲自备办了衣冠什物和一些简单的家具,很快地就把方先生延聘到家里来住下了。过了半年,发现这方先生性情通达,学问书法俱佳,周大盐商便展开了他早已预谋的第二步计划——重金礼聘了媒妁,纳方先生为赘婿。
尽管风鉴之术有准头可说,周大盐商却怎么也没料到自己的命理也该照看一下——这一对新人才合卺不多久,他自己就得急病死了。偌大一份产业,全由长子继承下来。
周家的长子生小就是个膏粱子弟,根本看不起读书人。父亲一死,就不许两个弟弟念书了,还说:“学这套‘丐术’做什么?”方先生在房里读书,新娘子也数落他:“大丈夫不能自作振发,全仗着亲戚接济也不是办法。连我这个做老婆的也着实没有颜面见人呢!”
方先生脾气挺大,一听这话就过意不去了,转身要走人,听他老婆又道:“我是奉了先府君之命,必得终身相随侍,这样说哪里是有什么别的意思呢?只不过是要劝夫子你自立。今天你就这么一走了之,又能上哪儿去呢?”方先生仍止不住忿忿,说道:“饥馁寒苦是我的命,然而即便是饥馁寒苦,也不能仰人鼻息,如今不过是还我一个本来面目。至于上哪儿去么——天地之大,何处不能容身?”尽管他的妻子苦苦哀求,方先生还是负气,竟然脱了华服,穿上当初卖卜的旧衣裳,一文钱不拿,就把来时随身携带的一套笔砚取走上路,可谓绝尘而去,了不复顾也!
身上没有半文钱,就真是要行乞了。方先生打从杭州出发,也无计东洛西关,也不知南越北胡,走到山穷水尽,连乞讨也无以自立的时候,已经来到了湖南嘉禾县的境内。面前一座三塔寺,让他兴起了重操旧业的念头——还是卖卜。
卖卜的这一行门道多、品类杂,遇有行客商旅稠密之处,便自成聚落,大家都是通天地鬼神的高人,很少会因为抢生意而彼此起衅的,方先生在三塔寺就结交了一个看八字的郎中,叫离虚子的。这离虚子与方先生往来,彼此都感觉到对方的人品不凡,特别来得投契。
有一天,离虚子趁四下无人,要了方先生的八字去,稍一推演,便道:“阁下当得一品之官,若往北去,不久就可以上达公卿了。我推过的命多了,阁下这个命格是十分清楚的,决计不会有错谬。”方先生应道:“承君美意,可是没有盘缠,我哪儿也去不了啊!”离虚子道:“这不难。自从我来到此地,多少年积累所得,也有十几两银子,都交付阁下了罢!十年之后,可别忘了兄弟我,到那时阁下稍稍为我一揄扬,我就有吃喝不尽的生意了。”方先生道:“真能如公所言,方某如何敢忘了这大恩大德呢?”
方先生有了川资,搭上一条走漕的粮船来到了天津。钱又快用光了,听说保定府有个卖茶的方某人,生意做得极大,方先生想起了这人还是个族亲,就盘算着:何不暂时上保定去投靠,先混它个一时温饱,再作打算呢?没想到他后首刚到保定,就听说那族亲已然先一步歇了生意,回南方去了。方先生于是栖栖然如丧家之犬,遇见三两个同乡,人人都是措大,谁也没有余裕能帮助他。所幸有人看他入过学,能写几笔字,给荐了个在藩署(布政使司衙门)当“帖写”的差事。
藩署是个公署,掌管一省之中吏、户、刑、工各科的幕僚都在这一个衙门里办事。而所谓“帖写”,不过就是个抄写员,替衙门里掌管案牍文书的书吏誊录档案而已。一天辛苦挥毫,赚不上几十个制钱,仅敷糊口而已。
屋漏偏逢连夜雨——才写了几个月的字,方先生又染上了疟疾——这个病,在当时的北方人眼中是个绝症,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倒亏得他那小小的上司书办怜恤,拿了几百枚制钱搋在他怀里,趁他发热昏睡之际,雇了几个工人给扛出署去。工人们也懒得走远,一见路边有座古刹,便把方先生给扔在廊庑之下了。
当时大雪压身,热气逢雪而解,方先生烧一退,人也清醒过来。一摸怀里有铜钱,知道自己这又是叫人给掷弃了,叹了口大气,不免又怀着一腔忿忿,勉强向北踽踽而行。
不多时,已经来到了漕河边儿上,雪又下大了。方先生脚下认不清道路,偏在此时又发起寒来。只一个没留神,竟扑身掉下河里去,眼见就要冻僵。也是他命不该绝——此际河边一座小庙里有个老僧,正拥坐在火炉边打瞌睡,梦见殿前的神佛告诉他:“贵人有难,速往救之!”老僧睁开眼,赫然瞧见远处河心之中蹲伏着一头全身乍亮精白的老虎。老僧揉揉眼,再走出庙门几步,发现河口上那白虎早已经没了踪迹,河沿儿上不过是趴着个看来已经冻馁不堪的贫民。
由于不知此人是生是死,老僧也犹豫着该不该出手相救。未料这时殿上的神佛又说话了:“出家人以慈悲为本,见死不救,你大祸就要临头了;可要是救了他呢,你这破庙的香火就快要兴旺起来了。”老僧听见这话,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当下有了精神,便将方先生扛进庙里,脱去湿衣,温以棉被,烧上一大锅姜汤灌喂,方先生终于醒了。老和尚自然不会把神佛的指示说给方先生听,却殷殷地向他打听来处和去向,弄清楚这是个落魄的儒生,益发地尊敬了,又给换上一套好衣裳,算是收留了他。
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老僧对方先生说:“先生毕竟是功名中人,而此地却无可发迹。老衲有个师弟,是京师隆福寺的方丈,与王公大人们时相往来,那儿倒是个有机缘的去处。老衲且修书一封,另外再奉上两吊钱的盘缠,送先生登程,还望先生能在彼处得意。”
方先生倒没忘了离虚子的吩咐,自是欣然就道。来至隆福寺,见那方丈大和尚志高器昂,非俗僧可比,心上的一块大石头也就落定了,颇觉此处的确是个安身立命之所。大和尚人很干脆,拆开书信略一浏览,即对方先生说:“既然是师兄引荐的,就暂请至客舍安顿,住下来,不必见外,寺中蔬果饘粥,足可果腹。如此等待机缘也就是了。”方先生这一向过的就是得食且食、得住且住的日子,唯独身上没那么一件像样的衣服,是个苦恼。他总牵挂着:万一夤缘有所遇,却没有一套见得了人的衣冠,岂不大惭形秽?
倒是有个眼尖的和尚说:“看先生书法俊秀超凡,何不就在寺前摆个摊子卖对联?日久天长,必有积累,换几件冬夏衣衫,是足够的了。”于是卖卜的成了鬻字的,居然买字的顾客源源而来,远胜于问卜的收入。方先生一天可以赚上好几百个制钱,算一算,一个月居然挣得上几两银子。
当是时,偏遇上皇太后要还一个愿——倩人大书《妙法莲华经》百部,施舍给天下名山,作大功德。皇上就下令翰林院自修撰以下,举凡编修、侍讲、侍读学士,人人写出个款式,向太后呈览;合格的,便要专责委差,写这一百部佛经了。
兴许是翰林院的爷们儿不愿意伺候这个差使,故意写得不怎么像样;又或可能是太后别有一份自出机杼的眼力,怎么也看不上馆阁诸公那种黑大光圆的字体,居然没有一家的书法能称旨的。太后也不将就,遂命诸王公“在外寻访”。
有个王爷,与隆福寺大和尚是交好旧识,知道寺中有写经僧,便把这事委了大和尚。大和尚集合所有的写经僧人试写经文晋呈,太后还是不满意。这一下麻烦了,太后催王爷,王爷逼和尚;催逼急了,一个寺僧给出了个主意:“何不请方先生试一试手呢?”大和尚猛摇头,道:“这不过是卖春联的字法,怎么能入太后的眼呢?”那僧人答道:“除了方先生,隆福寺也没有旁的人了。既然没有旁人能交差,卖春联的好歹也是一体,让方先生试一试,至不济也不至于得罪罢?”
方先生试写一帖晋呈,不料太后大喜,传旨“速召此人入宫”。那王爷则亲自到寺来迎接,大和尚惶然失措,赶忙为方先生准备了行装,送入宫去。一百部《妙法莲华经》书成之日,皇上亲自看了,还特别请示太后:是否满意?太后的说词却大出朝中君臣之意外。太后说:
“朝廷里的大臣们,不是没有写得比他好的,可皇上要知道:‘福分届满,即无功德’——这个嘛,从一个人的字上是看得出来的。然而此人之字不同,一眼就可以看出他积德深厚,后福无穷。眼前,他是孤苦伶仃一个人,将来必定是个正直大臣,有功于国,这,从他的字上是看得出来的。此人的字在嶙峋露骨之中并不寒薄,是以波磔点捺之处可见浑厚多力——皇上可以给他一个官做。”皇帝奉懿旨,召见了方先生,钦赐举人出身,先在京师的部里找着一个司官的缺,给安插上,随后“遇缺即补,一岁三迁”,其知遇之隆,可谓有清以来所仅见。
方先生最不凡的一点是:即便发达以后,他还没忘了糟糠之妻。一旦任官得意,便立刻修书一纸到杭州,要将妻子接进京来。那周大盐商的女儿却是回信说:“妾自夫子去后,心向空门,今以习静,自维不能相夫子。如念结发情,置媵可也。”方先生得书之后也不强求妻子履行同居义务,也不再婚,索性耗着。
方才说过这皇帝看上方先生的忠诚朴实,对他推恩甚厚,有“遇缺即补,一岁三迁”之势。不到十年,当上了直隶布政使,又过了没多久,升任总督。那位离虚子果然接到总督的手札,来京一会,经过方先生几度揄扬赞赏,离虚子的术数修为可谓声动海内,非但获重资报赏而去,日后的生意当须是做不完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