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村上春树长篇代表作品集》甄选十本村上春树长篇代表作品, 2018年全新修订版中译本,村上春树首次为中国读者作序。村上春树,日本现代著名作家,1949年生于京都。29岁开始写作,第一部作品《且听风吟》即获日本群像新人奖,1987年第五部长篇小说《挪威的森林》在日本上市即成为现象级畅销读物,全球发行千万册,引起“村上现象”。他的作品在世界范围内具有广泛知名度,荣获多个世界级文学奖项,他也是历年诺贝尔文学奖呼声最高的作家之一。本套装包括《挪威的森林》《海边的卡夫卡》《且听风吟》《1973年的弹子球》《寻羊冒险记》《舞!舞!舞!》《国境以南,太阳以西》《奇鸟行状录》《斯普特尼克恋人》《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共十册。
部分摘录:
1 星期二的拧发条鸟、六根手指与四个乳房 在厨房煮意大利面条的时候,一个电话打来。我正随着调频广播吹口哨,吹罗西尼的《贼喜鹊》。这首乐曲特别适合用来煮意式面条。
听得电话铃响,我本想不予理睬。一来面条正煮在火候上,二来克劳迪奥·阿巴多正准备将伦敦乐团驱往乐章的峰巅。但终归我还是拧小煤气,去客厅拿起听筒。说不定有朋友打电话介绍新的工作,我想。
“十分钟,我需要十分钟。”女郎劈头就是一句。
我对于音色的记忆颇具信心。这却是个陌生的声音。
“请问,您这是打给谁?”我客客气气地询问。
“打给您呀!只需十分钟,十分钟就行。那样,就会相互明白过来的。”女郎道。声音轻柔柔、飘忽忽的。
“相互明白?”
“心情啊!”
我从门口探头看一眼厨房。面条锅白气蒸腾,克劳迪奥·阿巴多继续指挥《贼喜鹊》。
“对不起,我正在煮意大利面条,过会儿再打来可以吗?”
“意大利面条?”女郎惊愕地说,“上午十点三十分煮面条?”
“这不碍您什么事吧!什么时候吃什么是我的自由。”我有点压不住火。
“那倒是的。”女郎以没了表情的干巴巴的声音说。看来感情稍一变化即会使其声调截然不同。“也好,过会儿再打就是。”
“等等,”我慌忙道,“您要是耍什么推销员手法,再打多少次也是枉然。我眼下是失业之身,根本没有购置新东西的余地。”
“知道知道,放心好了。”
“知道?知道什么?”
“不就是失业期间吗?知道的,那点事儿。还是快煮你那宝贝面条去好了。”
“喂喂,您到底……”没待我说完,对方挂断电话,挂得甚为猝然。
我一时无所适从,望着手中的听筒。良久,才想起锅里的面条,遂走入厨房。我关掉煤气,把意式面条捞进笊篱。由于电话的关系,面条多少有点儿过火,好在还不至于无可救药。
相互明白?我边吃面条边想,十分钟能够相互明白对方的心情?我可是无法理解那女郎想说什么。很可能不过是捣乱电话,或许是一种新式推销招数。反正都与我无关。
话虽这么说,折回客厅坐在沙发看小说时,仍要不时觑一眼电话机,心里嘀咕:女郎说十分钟即可相互明白指的是什么呢?十分钟到底可以明白什么呢?现在想来,十分钟是那女郎一开始便掐算好了的,对这十分钟推算似乎相当充满自信:九分钟太短,十一分钟过长。恰如煮意大利面条的标准火候。
如此思来想去之间,早已没了看书心绪,于是想熨烫衬衫。每次心慌意乱,我都要熨烫衬衫,老习惯。我熨衬衫的工序分12道,由(1)领(前领)开始,至(12)左袖(袖口)结束。我逐一数着序号,有条不紊地熨烫下去,也只有这样方觉得心应手。
熨罢三件衬衫,确认再无皱纹,挂上衣架。然后关掉熨斗,连同熨衣板放进壁橱,思绪这才有了些条理。
刚要进厨房喝水,电话铃再次响起。我略一迟疑,还是提起听筒。若是那个女郎第二次打来,只消说正在熨衣服挂断即可。
不料打电话来的是久美子。时针正指在十一点三十分。
“可好?”她问。
“还好。”我答。
“干什么呢?”
“熨衣服。”
“出什么事了?”声音里略带紧张感。她知晓我心情不佳时便要熨衣服。
“熨熨衬衫,没什么。”我坐在椅子上,把听筒从左手换到右手。“有事?”
“你会写诗吧?”
“诗?”我愕然反问。诗?诗是什么?到底?
“有熟人在的一家杂志社办了份面向年轻女孩的小说期刊,正在物色人评选和修改诗歌来稿,还要求每月写一首扉页用的短诗。事虽简单,报酬却不低。当然喽,也还超不出临时工标准。不过干得好,说不定有编辑工作落到你头上……”
“简单?”我说,“慢着,我要找的可是法律方面的工作。这诗歌修改却是从何而来?”
“你不是说高中时代写过什么的吗?”
“那是小报,高中校刊!什么足球赛哪个班踢赢了,什么物理老师跌下楼梯住院了,全是些无聊透顶的玩意儿。不是诗,诗我可写不来。”
“说是诗,不过是给女高中生看的。又不是让你写千秋传诵的名篇佳句,适当应付一下就行了。明白?”
“适当也罢什么也罢反正诗是绝对写不来。没写过,也没心思写。”我一口回绝。那东西如何写得来!
“噢——”妻透出遗憾,“不过法律方面的工作,可是不大好找的吧?”
“打过好些招呼,差不多到该有着落的时候了。万一不行,到时再作打算不迟。”
“是吗?那样也好。对了,今天星期几?”
“星期二。”我沉吟一下回答。
“那,能去银行交一下煤气费电话费吗?”
“快要去买东西准备晚饭了,顺路去银行就是。”
“晚饭做什么?”
“还没定,买东西时再说。”
“我说,”妻一副郑重其事的语气,“我想了想,觉得你好像用不着那么急于找工作。”
“为什么?”我又是一惊。大约世界上所有女人都打电话来让我不得心宁。“失业保险也快到期了,总不能老这么游游逛逛吧?”
“反正我工资也提了,兼职收入也一帆风顺,还有存款。只要不大手大脚,吃饭总没问题吧。或者说你不愿意像现在这样在家做家务?对这种生活不感兴趣?”
“说不清楚。”我直言相告。是不清楚。
“那就慢慢考虑好了。”妻说,“对了,猫可回来了?”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从早上到现在全未想起猫来。“哪里,还没回来。”
“去附近找找可好?都不见一个多星期了。”
我含糊应着,把听筒又换回左手。
“我想可能在胡同里头那座空屋的院子里,就是有石雕鸟的那个院子。在那里见过几次来着。”
“胡同?”我问,“你什么时候去的胡同?这事你以前可一次都没……”
“对不起,电话得放下了。手头还有工作等着。猫的事儿拜托了。”
电话挂断。我又望了一会儿听筒,之后放下。
久美子何苦去什么胡同呢?进那胡同须从院里翻过混凝土预制块围墙,况且根本就没什么必要费此周折。
我去厨房喝罢水,走到檐廊看了看猫食碗。碗里的煮鱼干仍是昨晚的样子,一条也未减少:猫还是没有回来。我站在檐廊里眼望涌进初夏阳光的自家小院。其实望也望不出什么赏心悦目的景致。由于一天之中只很短时间有阳光照进来,土总是黑乎乎湿乎乎的。园木也仅有角落里两三丛不起眼的绣球花,而我又压根儿就不喜欢绣球花那种花。附近树上传来规则的鸟鸣,吱吱吱吱,简直同拧发条声无异,我们于是称其为“拧发条鸟”,是久美子命名的。真名无从知晓,连是何模样也不知道。反正拧发条鸟每天都飞临附近树上,拧动我们所属的这个静谧天地的发条。
罢了罢了,竟忘了找猫。我一向喜欢猫,对这只猫也很喜欢。猫自有猫的生活方式。猫绝非等闲之辈。猫的失踪,不外乎意味着猫想去某处。等它饿得饥肠辘辘,迟早自然返回。不过,最终我恐怕还是要为久美子找猫,除此别无事干。
我是四月初辞去已做了很久的法律事务所的工作的。没什么特殊缘由,也并非工作内容不合心意。虽说内容本身谈不上令人欢欣鼓舞,但薪水不薄,办公室气氛也够融洽。
谈起我在法律事务所的作用,简言之只是个专业性差役。可我觉得自己干得有声有色。自己说来未免不够谦虚——就履行那类事务性职责而言,我是相当精明强干的人选。头脑反应敏捷,行动雷厉风行,牢骚一句不发,想法稳妥现实。所以,当我提出辞职时,那位老先生也就是作为事务所主人的父子律师中的长者挽留说不妨加点工资。
然而我还是离开了那家事务所。倒也不是说辞职后有什么成竹在胸的鸿图大志,至于再一次闭门不出准备应付司法考试,无论如何都没那份心机。更何况时至如今也并非很想当律师。只不过是我不打算在那家事务所长此以往,而若辞职,正可谓此其时也。倘旷日持久,我这一生势必在那里消耗殆尽。毕竟已年届三十。
晚餐桌上,我开口说想辞去这份工作。久美子应了一声“是吗”。这“是吗”是何含义,我一时吃不大透。她则再无下文。
我也同样不语。
“既然你想辞,辞也未尝不可嘛,”她说,“那是你的人生,尽可随心所欲。”如此说罢,便只顾用筷子将鱼刺拨往盘边。
妻在一家专门介绍健康食品和天然食品的杂志社当编辑,工资也还过得去,而且有在其他杂志当编辑的朋友委托搞一点图案设计(她大学时代一直学设计,目标就是当一名不隶属于人的图案设计专家),故而收入相当可观。而我失业之后又可以享受失业保险。再说,我若在家老老实实做家务,诸如外餐费洗衣费等开销即可节省下来,同我上班挣钱相比,生活水准当没甚差别。
这么着,我辞去了工作。
食品采购回来正往冰箱里塞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在我听来响得分外急迫。我把塑料盒才撕开一半的豆腐放在餐桌上,去客厅拿起听筒。
“意大利面条可结束了?”那个女郎问。
“结束了。”我说,“不过马上就得去找猫。”
“推迟十分钟也不要紧吧?找猫,又不是煮面条。”
不知为什么,我未能一下放下电话。女郎的语声里像有一种什么东西吸引我。“也罢,要是仅仅十分钟……”我说。
“那样,我们就能互相明白喽,嗯?”女郎平静地说。那气氛,很可能在电话机的另一头稳稳当当坐在椅子上,且架起二郎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