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不列颠战役结束后,空军伤员们被送到英国萨塞克斯郡的一个小镇上进行医治。在这座小镇上,这些在战火中被“砸过、烧过、煮过”的飞行员戏称自己为麦克因多尔的“小白鼠”,这也成了一个特别的代号。
作者莉兹·博斯基从小就生长在这座英格兰南部的小镇上。然而,对于幼小的她来说,那些可怕的毁容的面庞却成了童年回忆中难以抹去的阴影。年逾六旬,莉兹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试图与当年的回忆和解。身为资深记者,莉兹开始寻访幸存的空军伤员——那些依然健在的“小白鼠们”,以及一些曾照顾过这些伤员的护士。护士们曾扮演了如此重要的角色,使得伤员们能够重拾信心、回归社会,然而,其背后也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而这些故事也影响了许多人之后的人生。 作者简介:
莉兹·博斯基,作家,曾是自由撰稿人、澳大利亚广播公司的主播和西澳州政府的部长顾问,她在科廷大学获得博士学位,之后一直在科廷大学任教。已出版十多本著作,包括小说《四人组》和《家庭秘密》等。她的非虚构代表作为《在爱和战争中:“二战”护士英雄与浴火重生的容颜》《记住我》《继续生活:关于女性和衰老的一些思考》。
部分摘录:
回忆 东格林斯特德,萨塞克斯
那是1950年。那一年,6岁的我在祈祷着和平,因为沃尔博特修女告诉全班同学,尽管战争在几年前就已经结束,但我们还要继续虔诚地祈祷,这样就不会有下一场战争。那时的我对“二战”还一无所知。如果有人提起那场战争,父母便会向我投来焦虑的目光,摇摇头然后转移话题。但是我知道,我的祷告并没有奏效,因为我看到了从战场上回来的人,还有他们可怕的面孔。他们在小镇的车站登上巴士,在医院下车。我敢肯定,他们在布莱克威尔谷地那儿一定有一个秘密基地。铺满苔藓的陡峭石壁将那里与外界隔开,茂密的枝叶悬在上空,将其永久地遮蔽在一片潮湿且神秘的黑暗之中。当某天,妈妈带着我等候巴士的时候,那些人会从背后的石墙里跳出来抓住我们。我皱起眉头,祈求上帝不要有下一场战争。最重要的是,我求他把他们带走,或者以一种万不得已的做法,我希望沃尔博特修女和爸爸能够向警察举报他们。我每天都这样祈求上帝,但他却对我置之不理。某些日子里,当我对自己无声的祷告失去信心、感到绝望的时候,我会走到屋后的那片空地,大声地向上帝呼喊,祈求他能听到我的声音。
每周三的课后时间,母亲会送我去上珀金斯小姐的舞蹈课。我们穿着缎面的束腰练功服,做着屈膝和阿拉贝斯克舞姿;珀金斯小姐的一头乌发打着卷儿,嫣红的唇膏将上唇完美勾勒,活像爱神丘比特的那张小弓,她用手杖轻轻地敲打着节拍。她穿着一双红色高跟鞋,脚踝上的鞋带还缀着红色的缎面蝴蝶结。我看过电影《红舞鞋》,见过莫伊拉·希勒在火车道上舞蹈至死,于是担心同样可怕的命运也会降临在珀金斯小姐的身上。好在妈妈告诉我,由于骨质疏松,她已经放弃舞蹈家的事业了。舞蹈课结束以后,妈妈会带我去克拉伦登咖啡馆,在那里喝下午茶、吃巧克力手指泡芙。顾客们都轻声细语的。女招待穿着褪色的黑裙子,围着上过浆的白围裙,头上还戴着一顶小小的白帽子,它们硬铮铮的,倒像是一些小小的王冠。我们的座位靠着菱形格子窗。空气中混杂着茶叶、科蒂牌香粉和4711号古龙水的味道。我喜欢克拉伦登咖啡馆里那种老式的氛围:人们都在低声絮语,帽子上的羽毛和假花在顾客头上微微晃动,在他们的悄声交谈中有一种互换心事的真诚。
“你今天跳得很不错,”妈妈说,“尤其是手臂的动作。上星期僵硬得像个风车,但今天表现得非常优雅。”
我的母亲曾经是一名舞蹈老师,所以她对我的舞蹈表现要求很高。对我来说,这个下午简直是天堂般的享受:吃着巧克力手指泡芙,听着妈妈的表扬。这是我每周最开心的时刻——直到搭车回家的时候。
车站旁边,那些人骑坐在围墙上,他们的皮肤是一种发乌的紫红色,嘴唇像球一样挂在脸上,没有耳朵,鼻子不成形状,有手却没有指头。他们就在那儿,喘息着,像一场无声的示威:他们藏在我卧室门外的楼梯上,躲在我的床底下,潜入我的梦里。他们是战场上的英雄。我当时对“英雄”两个字还很懵懂,但我知道,他们把战争带到了东格林斯特德小镇上。看到他们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搭乘巴士,甚至在车站和妈妈搭讪,我是如此的害怕和震惊。
“不,傻孩子!”我的母亲笑着回应我。她听见我说,希望爸爸能喊警察来抓他们。“那些人是从战场上回来的英雄啊,而且战争已经结束了。”
我不信。那些人会礼让我们,让我们先上车。他们的嗓门很大,而且经常会放声大笑。有一个穿着一件皮质的飞行服,上面有一圈毛毛领;有一个穿着奶油色的棱纹板球毛衣;还有一个肩上搭着一件闪着银光的蓝色皇家空军大氅。
“不要盯着别人看。”妈妈小声说,那些人正要在医院这一站下车,“这样很没礼貌。你也不希望别人盯着你看,对吗?”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会介意被别人盯着看,但是我既不想看见他们,又忍不住想看。他们的脸令我感到害怕,然而我的目光却像磁石上的钉子一样被吸引了过去。他们中有一个人没有鼻子,那里只有一个奇形怪状的突起;还有一个人拿着一根白色手杖,他一只眼睛的地方是一个空空的洞。他们下了车,自由散漫地走向医院门前的空地,其中一个转过头来,咧开红脸上那条扭曲的裂缝,他在试着微笑;这笑容时常萦绕在我的梦里。他抬起那只缠满绷带的手,向我挥了挥。我紧闭双眼,无声地向上帝呼救,祈求他别让这些英雄再靠近我。但上帝终究没有听见我的声音,当时没有,之后也没有,因为很多年间那些人和他们可怕的面孔一直都出现在小镇上。正当我掉以轻心的时候,突然会发现一个就站在我旁边,瞥见几个站在玫瑰皇冠酒店的台阶上,或者看到几个正在和圣百利超市里切培根的店员闲聊。
东格林斯特德,萨塞克斯
这是2007年的5月下旬。这一年我63岁。当年的克拉伦登咖啡馆早已被改建为写字楼,于是我坐在镇上一家书店的咖啡区向窗外望去。我能看到商业主街、“二战”纪念碑、当年舞蹈课后我们乘坐的434路巴士,还有那些面目可怖的人经常出没的围墙——他们会坐在上面伺机绑架我和妈妈。当然那只是我的想象,而真实的情况是他们也在等候巴士,以便回到维多利亚女王医院。他们在那里接受长期的烧伤治疗。今天,“二战”英雄的踪影早已不见,但他们的影响仍在。尽管我小时候曾深深地惧怕他们,但英国皇家空军和轰炸机机组的战士们已经和这座小镇建立起了长久而深厚的情谊。在战场上,他们的脸被炸得面目全非,双手没了指头、失去功能,自尊心也支离破碎、危在旦夕。就是在这里,皇家空军的伤员们得到了医学整形外科先驱——阿奇博尔德·麦克因多尔爵士的治疗。他们是麦克因多尔的“小白鼠”。这些伤员还成立了全世界入会条件最为苛刻的俱乐部。要成为“小白鼠俱乐部”的一员,必须在空军战场上被“砸过、烧过或者煮过”。因为相似的遭遇,这些空军伤员来到我的故乡,在这里接受康复治疗。
到“二战”结束时为止,俱乐部里一共有649名成员。每年,大部分成员都会回到这里,参加他们一年一度的聚会。今天,由于年龄、身体以及距离上的障碍,俱乐部的规模在逐渐缩小。在世的97名成员如今分散在世界各地:9名在澳大利亚,其他成员有的在加拿大、新西兰,还有的在欧洲的几个国家。在英国居住的57名成员中,有一些住在东格林斯特德镇上或附近,但一些住得更远的成员却因为健康原因很难再回到这里。今年,也就是2007年的10月,仍然在世的少部分成员会相聚在这里,庆祝他们的第65个也是最后一次聚会。俱乐部在战时及战后的日子里一直支撑着他们的生活。今后,俱乐部也将继续为在世的成员和记录在册的56名“小白鼠”遗孀提供帮助和支持。
这家书店的名字就叫作“书店”(“The Bookshop”),它位于一幢年代久远的木架构都铎式建筑内,旁边的房子也是类似的风格,它们都坐落在小镇的商业主街上。我看着窗外的街景,感叹这个萨塞克斯郡的小镇看上去竟如此寻常。东格林斯特德颇有一些历史气息:一幢詹姆士一世时期风格的救济院、一座16世纪的砂岩教堂、一座可以追溯到工艺美术运动时期的建筑——现由国民托管组织掌管,还有临近的亚士顿森林,那里是维尼熊和克里斯朵夫·罗宾的诞生地。1913年7月23日的晚上,夜幕刚刚降临,十名东格林斯特德妇女选举权协会的成员举着条幅走上街头。六个星期前在德比市,妇女选举权活动家艾米丽·威尔丁·戴维森葬身于乔治五世国王的马车之下。争取权利的妇女队伍刚刚走上主街,就遭遇了反女权者的袭击。1 500多名狂暴的反女权者将熟透的番茄、鸡蛋和草皮狠狠地砸向女权运动者们。1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这家书店的位置原本是一家文具店。文具店的窗子下面有三座坟墓,埋葬着三位16世纪的新教殉道者,他们的墓碑就立在人行道上。后来文具店变成了银行。几年前银行搬走,这里成了一家咖啡馆。为了将人行道开发成咖啡馆的户外区域,这块墓地被转移到了教堂院落。看来,即便是殉道者也要屈从于商业利益。
东格林斯特德的宗教背景也颇为有趣。除了英国国教、天主教、主业会以外,镇上还有包括蔷薇十字会、摩门教等其他宗派的存在。1994年,英国第四电视台在一档名为《见证》的节目中用一整集报道了这个可以称作英格兰“宗教首府”的小镇。节目对上述的几个教派都有所涵盖,还包括了异教联盟、占卜杖探水源者,甚至文不对题地对小白鼠俱乐部也有所描述。
圣山庄园是一座宏伟壮丽的宅邸,普遍认为它是萨塞克斯地区首屈一指的18世纪砂岩建筑。它历来的拥有者也都不是等闲之辈,其中最为众人所熟知的要数科学论派的创立者,已故的拉·罗·哈巴德先生。他于1959年从斋普尔王公手里买下了这座庄园。今天,这座庄园已经成为基督教科学组织派总部的所在地。然而,在一段重要的历史时期,租住它的主人伊莲和纳威·布兰德作为阿奇博尔德·麦克因多尔的朋友,曾敞开庄园的大门为他的病人提供康复治疗的场所。
但东格林斯特德的主要成就还在于它与“二战”英雄的关系。在这里,空军伤员的烧伤严重程度超乎人们的想象。在这儿的医院里,他们接受了医疗新技术的彻底改造。从战争爆发到战后的十余年间,他们陆陆续续地回到这里完成少则三次、多则五十次以上的整形手术。维多利亚女王医院的前身是东格林斯特德乡村诊疗所,始建于1863年。在这里,现代整形手术得到了开创和发展。今天的维多利亚女王医院在皮肤创伤修复、重建外科和头颈外科等领域皆占据全国领先地位。除此之外,作为独立机构的布兰德—麦克因多尔研究基金会也在创伤修复领域与医院进行了长达半个世纪的合作。阿奇博尔德·麦克因多尔并不满足于仅仅完成患者身体的修复与重建。他决意要帮助那些年轻的伤员重拾信心,让他们看到,人们是可以忽略他们身体的伤残,并且真正地认识他们、理解他们的。他以一种非凡的魄力在小镇进行了一场实验性的康复运动,让全镇的居民都贡献出力量,帮助伤员恢复身心健康。他呼吁当地居民直面患者的身体状况,不要盯着他们毁容的身体看,也不要回避目光——要直视他们的眼睛,邀请他们去家里做客,和他们在酒吧里社交。他把东格林斯特德变成了“小白鼠们”安全的港湾,他的努力让他们重新找到了活下去的意义。
我坐在这里呷着咖啡。以前,我的母亲会来这儿购买巴斯尔登·邦德牌信纸以及我上学要用的练习册。我想要回到过去,从中找寻着手的方向。我想要拨开那些英雄主义、禁欲主义的面纱,绕过引人注目的整形手术,去挖掘被“二战”英雄的神话所掩藏的东西。我想知道,对于英姿飒爽的飞行员来说,转眼间变得面目全非、仅剩残肢、孤立无援,成了即将被社会抛弃的怪物到底意味着什么;我还想知道,这一切对于今天已迈入耄耋之年的他们来说又意味着什么。我想更多地了解麦克因多尔这个人:在他高超的医术之外藏着怎样的动机,以及他是怎样做到举全镇之力来重建这些即将倾颓的生命的。我还想了解更多关于那些护士的细节,她们一定有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故事。我相信,很多护士都是怀着饱满的激情参与到整形手术这类新的医学工作中去的。她们中的一些有丈夫或爱人在前线打仗,有的可能还很年轻,二十岁上下就被招来为紧张的战时工作效力。尽管被招募时还缺乏经验,她们满怀热情地进入这个开拓性的医学环境当中。在这里,职业操守和社会规范可能会被颠覆。然而女性的故事常会遭遇历史的冲刷,以突显、纪念那些英雄。被遗忘在角落里的这些女性的历史令我着迷。作为小说家,年迈女性的那些被尘封的往事也曾是我创作的主题。现在我想要知道的是在麦克因多尔的诊疗前线,护理这些伤员的经历对于这些女性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许多年以来,“小白鼠们”一直以一种特定的方式口述历史,纪念那段集体记忆,使它具体、可感。但是那些未曾启齿的故事呢——那些多半已被遗忘的记忆,那些或许不合时宜的段落呢?
从我的幼年时期起,这个地方、这些人和他们的面孔就在我的脑海里阴魂不散。直到今天,他们仍然时常出现在我的梦魇中。在梦里,墙壁和屋顶都摇摇欲坠,要把我压在砾石之下不得喘息,坏事将要降临。几十年以来,即使我很清楚“小白鼠们”是“二战”英雄,并不是坏人,这仍无法驱散萦绕在我潜意识里的恐惧感,以及那些让人汗毛直立的惊悚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