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日本著名文学家大江健三郎先生的人生成长随笔散文集系列。本系列关注“家庭”与“成长”两大主题,在日本一经推出即成为常销经典,值得所有为人父母、为人子女者深思,也能给成长中的社会新人带来启发。前两本《康复的家庭》《宽松的纽带》侧重“家庭”,讲述残疾孩子家庭的相互沟通与扶持,展现动人的亲情力量;后两本《在自己的树下》《致新人》则侧重“成长”,大江先生将自己的学习、成长经历娓娓道来,鼓励年轻人正视自身、真诚待人。
作者介绍
大江健三郎(1935— ),日本作家,1994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1957年以小说《死者的奢华》登上文坛。其作品《饲育》获第三十九届芥川文学奖,《性的人》《个人的体验》获新潮文学奖,长篇三部曲《燃烧的绿树》获意大利蒙特罗文学奖。其他重要作品有小说《水死》《空翻》《万延元年的足球队》,散文集《冲绳札记》等。大江健三郎的写作范围宽广且具人本关怀的精神,政治、核能危机、死亡与再生等皆呈现于他的创作中。
部分摘录:
痛苦的人 1 二月中旬的一个早晨,我看到起居室门背面贴了一张祝贺妻子生日的卡片,这是我的家人互相祝贺生日的习惯做法。这张卡片是被我们叫作小胖的长子贴的,上面画着两个穿同样颜色衣服、高矮差不多的少女,正在给盛开的大朵黄花和蓝花浇水。花朵上和少女身上都写有UKARI,这是长子用罗马字母拼写的母亲名字,他一向这么称呼母亲。对不了解我家内情的人来说,会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长子出生时脑部发育不正常,做了畸形矫正手术后,又出现了癫痫病等新的症状。每次发病,医生都像亲人一般悉心治疗,这使我们家与一位医生结缘,这位医生名叫森安信雄,已经去世了。我以后还要详细介绍森安先生。在我的心里,先生首先是作为“文化问题”存在的。人生多际遇,从人际交往中可以学习纷繁多样的人类文化。我用这样的方式,把自己认为重要的问题统统作为“文化问题”来思考。森安先生使我知道了医生这个职业是个什么样的“文化问题”。
我的长子智力发育迟缓,虽说已经二十六岁了,可是相当于正常人的什么年龄,我们全家都没有仔细想过。但是,那天长子写在生日贺卡上的一段奇妙的话,比贺卡上的画儿更让我好奇。
“到了今年,过了很长时间,好像痛苦的人很多。由佳里,再忍一忍吧。让姥姥学会许多罗马字,这一天就很好过了。非常痛苦的不是妈妈,只是姥姥,我就放心了。”
我又看了一遍,惊奇地发现长子的语言仓库里还储存着“痛苦”“痛苦的人”这些生疏的词汇。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痛苦”这个词,因为以前从来没听他说起过。
这些平常不大用的词,不知通过什么途径收藏在了长子的心里。每当他创作完一小段钢琴曲,给曲子起名字时,他的脑海里都会突然冒出一些词汇。比方说《悲伤》这首曲子吧。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使用过这个词,包括其形容词的变化形态“悲伤的”。但是有一天,在他放在钢琴前的乐谱上,却工工整整地写上了《悲伤》这个题目。
语言这种东西真是不可思议,它使我经常想起窪田空穗1年轻时写的一首旋头歌2:
沉寂心海上,忽隐忽现浮沉间,一词在荡漾。
1窪田空穗(1877—1967),日本近代著名歌人、国文学者。——译者注(本书注释如无特别说明,均为译者注。) 2一种日本诗歌形式。 痛苦1这个词究竟是以什么形式或通过什么机缘传达给长子,存进他心里去的呢?这成了我们家一天的话题。可是,“痛苦的人”却是他独特的用法啊。难道能够说,这不是从他自己的内心涌现出来的,而是从外面传进他耳朵里的词语吗?
1着重号为原书所加。下文同。——编者注 长子在心里把外祖母叫作“痛苦的人”,家里人都很明白这个词的意思。我们现在和已年过八十五的岳母住在一起。她经常把客厅的拉门敞开,然后打开玄关的门,去迎接她脑子里能想得到的家人或者来访的客人。有时候连续几天,从早到晚,每隔四五分钟就去门口一趟。
岳母是伊丹万作的遗孀。即使作为亲属,我们也想用“伟大”来称呼这位电影导演,他的最后一部作品是《无法松的一生》。岳母还记得伊丹是在日本战败前后、患肺结核卧床不起时,创作的这部由阪东妻三郎主演的电影剧本。
伊丹万作制作出非常详细的剧本绘画分镜头,对角色分配也相当用心,他的儿子伊丹十三导演说,只要把演员定下来,这部电影也就等于基本完成了。导演拿到剧本绘画分镜头后,就立即开机拍摄。我还是学生时,曾经仔细看过这个剧本。
电影中的那位出身名门、品行端庄、又不乏幽默感的军官遗孀,是伊丹万作以自己的妻子为模特儿塑造的人物形象。伊丹十三曾对他的妹妹——我妻子说过,电影里的军官遗孀与她儿子之间的关系,其实是父亲为妻儿留下的教育规划。
外祖母年轻的时候,应该说直到十年前,在家人和老朋友看来,她的品行简直与电影里受到无法松仰慕的军官遗孀没什么两样,而现在,长子觉得外祖母是“痛苦的人”……
按照文意来看这段文字,长子所写的“由佳里,再忍一忍吧”这句话,似乎含有黑色幽默的意味。但他想要表达的意思应该是,由于这种痛苦的疾病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所以很快就会康复的。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对长子来说,人的死亡,特别是森安先生的去世是他最害怕、最拒绝面对的事,也是最大的遗憾。贯穿于我正在写作的一系列文章的主题是:每个人——包括其家人,从生病到康复的整个过程中,都会伴随着真正的喜悦、成长和人格的完成。虽然长子无法用准确的语言表达出来,但他通过自己的身体,应该已经深刻而明显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然而,患上没有康复希望的疾病,或者渐入老境后,不仅是肉体,连精神也慢慢衰弱下去,这是何等痛苦啊!“到了今年,过了很长时间,好像痛苦的人很多。”这种痛苦的衰老之终点就是死亡,如果不相信灵魂救赎和彼岸世界,其本人和家属的心灵怎能得到真正的安慰呢?即使是不治之症,当病情略有好转时,哪怕像小阳春天气那么短暂,都会给家庭带来极大的鼓舞。
尽管现在我还无法谈论灵魂救赎和彼岸世界,但是智力低下的儿子感觉到外祖母是痛苦的人,使我依稀看到了从他们二人的关系中浮现出来的朦胧之光。
2 前年,我和妻子自费出版了长子光创作的钢琴曲作品集。我为作品集写了后记,想把长子患有残疾以及音乐对于他的意义告诉读者,现转抄如下。
光出生的时候,脑部发育不正常。确切地说,经过手术,他才活在了这个世界上。手术之后,森安信雄博士一直为光进行治疗。森安先生去世的时候,光写了一首《给M的安魂曲》。这首乐曲的旋律充满真诚而又深切的悲伤,使我们一家人感到无比震惊。透过他创作的音乐,可以感受到他内心深处的情感。
据妻子回忆,尽管光的智力发育迟缓逐渐显现出来,但从婴儿期开始,他就对音乐具有敏锐的反应。三岁的时候,光一听到贝多芬的音乐,就发出“贝——贝——”的声音;一听到肖邦的曲子,就发出“邦——”的声音。同样对于妻子来说,头一个孩子就是残疾儿童,作为年轻的母亲,她一定发现了,从在婴儿床边听到的音乐中,可以获取激励自己的力量。
我这个年轻的父亲,当然也一直陪伴在光的身边。发现光对鸟的鸣叫声显示出兴趣后,我便买来一百多种野鸟叫声的录音带让他听。那是光五岁的时候,我和他在森林里的小木屋中,偶然听见鸟叫声,光缓慢地开口说:“这是——秧——鸡。”他的语调就像是录音带里的解说员,这是光第一次用有意义的词语和我们进行交流。
然而,光进入小学特殊班和残疾儿童学校中级班以后,对鸟叫声逐渐失去了兴趣,开始喜欢音乐了。他一天到晚都在听贝多芬、肖邦、莫扎特、巴赫等音乐家的作品。
自从跟着田村久美子老师学弹钢琴后,光开始自己作曲了。残疾对光的身体动作也会有影响。久美子老师并不拘泥指法的练习,而是想方设法地把光引向自己选和弦、编旋律的方向。终于有一天,我和妻子惊喜地看到了他用豆芽似的细长音符写出来的第一首曲子。
我总是坐在不远的地方一边看书,一边听着久美子老师给光上课。我从中感受到了光通过音乐,生动而又充满自信地表现出来的人最美好的素质。每当听到久美子老师以及给我们巨大鼓励的其他音乐家演奏光的作品时,我都会为光那丰富的内心世界而感动不已。
若没有音乐,光内心的丰富情感,恐怕一生都无从表达,而我和妻子、光的弟弟妹妹也绝对无法了解他的内心。我不信仰任何宗教,但我必须说,从音乐里我发现了Grace,这个词可以理解为优雅的品格,也可以理解为感恩的祈祷。我倾听着光的音乐以及音乐之中超越世俗的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