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往事与随想》是一部心灵史巨著,是赫尔岑用血和泪写成的回忆录。全书的覆盖面相当广,从1812年的卫国战争,十二月党人的起义,19世纪40年代俄国先进知识分子的生活和思想,1848年欧洲的革命风云,资产阶级政权对群众的血腥镇压,直到19世纪50年代伦敦各国流亡者的活动和宗派斗争,19世纪60年代俄国的社会政治面貌和新一代革命者——赫尔岑所说的“未来风暴的年轻舵手”的成长,几乎包括了19世纪初叶至巴黎公社前夕的整个历史时期。 赫尔岑在俄国的经历使他接触了上自王公大臣,下至贩夫走卒的形形色色的人们,他的描绘构成了一部“俄罗斯生活的百科全书”。他来到西欧后,又遭遇了1848年的革命高潮,目睹了欧洲民族民主运动波澜壮阔的场面,也经历了斗争失败后的惨痛景象。 赫尔岑不仅是艺术家,也是政论家,既有革命激情又心怀悲悯,在他笔下展现了一个高贵的灵魂不畏压制与迫害,在历史波澜中奋勇搏击的历程。对于今天的人们也是不乏启示与激励的。
作者介绍
赫尔岑(1812—1870),俄国思想家、作家、革命家。少年时代受十二月党人思想影响,立志走反对沙皇专制制度的道路。1829年进入莫斯科大学数理系。1835年,他以“对社会有极大危险的自由思想者”的罪名被流放。1842年回到莫斯科,立即重新投入战斗,并受到迫害。1847年初,赫尔岑携家到达欧洲,成为流亡者,从此再未返回俄国。1848年欧洲革命的失败,使赫尔岑思想上发生危机,触发他重新思考社会根本问题。1852年他来到伦敦,随后建立了“自由俄罗斯印刷所”,出版了《北极星》和《警钟》两种刊物,登载揭露沙皇专制制度的文学作品和各种文章。这些刊物当时被大量秘密运回俄国,促进了解放运动的发展。1870年1月,赫尔岑病逝于巴黎。 其代表作有《谁之罪》《科学中的一知半解态度》《关于研究自然的信》《法意书简》《来自彼岸》《论俄国革命思想的发展》《往事与随想》等。
部分摘录:
第一章 我的保姆与“伟大的军队”1 ——莫斯科大火——我的父亲觐见拿破仑——伊洛瓦伊斯基将军——与法国战俘一起旅行——爱国主义——卡·卡洛——共同管理家业——析产——参政官 “喂,薇拉·阿尔达莫诺夫娜,再给我讲一遍吧,法国佬是怎么进莫斯科的?”我躺在小床上常常这么说,一边裹在绗过的棉被里,伸伸懒腰。小床四周围着一幅粗麻布,免得我摔到地上。
“咳!还讲什么哟,已经听过多少回了,况且也该睡啦,还是明天早些起床的好。”老婆子总这么回答,其实这是她心爱的话题,我乐意听,她也同样乐意讲。
“您就讲一点吧,比如,您怎么知道……噢,开头是怎样的?”
“开头是这样的。您爸爸(您知道他是怎么一个人)总是磨磨蹭蹭的,收拾这收拾那,最后总算拾掇好了!大家说,该走啦,还等什么,看来城里已经跑空了。他不听,还跟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说个没完,商量怎么一起走,一会儿这个没准备好,一会儿那个没准备好。好不容易一切安排妥当,马车也停在门口了;老爷们坐下去用早饭,蓦地我们的厨师跑进饭厅,脸色煞白的,报告道:‘敌人已经进了德拉古米洛夫门。’大家一怔,心都凉了;我的天,上帝保佑吧!这时人人慌了手脚,乱糟糟的,正在唉声叹气,一看,龙骑兵已在满街奔驰,戴着那种钢盔,后面扬起一根马尾巴。城门全关闭了。这下子您爸爸只得听天由命,您也跟着倒了霉。那时您还由奶娘达里娅在喂奶呢,生得又虚弱又瘦小。”
我露出了骄傲的微笑,为自己参与了这次战争而扬扬得意。
“起先还马马虎虎,这是指开头几天,有时进来两三个兵,做做手势,意思是有没有酒;我们照例给他们一人斟一杯,他们喝完就走了,临走还敬礼呢。可后来起了火,火越烧越旺,城里变得大乱,抢劫和各种灾祸都出现了。我们当时住在公爵小姐2 家的厢房中,屋子也着了火。于是帕维尔·伊万诺维奇3 劝我们:‘还是到我家去吧,我的房子是石造的,院子进深,围墙也坚固。’我们去了,主人仆人都一起步行,那时也分不得尊卑上下啦。我们走到特维尔林荫大道,那里的树木已经着火。最后总算到了戈洛赫瓦斯托夫家,一看,屋子已浓烟弥漫,火舌正从所有的窗口蹿出。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愣住了,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屋子背后有个大花园,我们拐到了那儿,以为那里安全一些。我们坐在长凳上发愁,突然不知打哪儿闯来了一群大兵,喝得醉醺醺的。帕维尔·伊万诺维奇穿一件旅行用的大皮袍,一个兵扑过去,要剥他的皮袍,老头儿不给,那个兵猛然拔出短剑朝他脸上砍去,以致他老人家归天的时候,脸上还留下一条伤疤。其他几个兵动手对付我们,一个兵把您从奶妈手中夺去,解开襁褓,看里面有没有钞票或者钻石,一看啥也没有,这天杀的,就故意把包布撕破,扔在地上。他们刚走,又出了大乱子。您记得我们的普拉东,后来给送去当兵的,他非常贪杯,这一天也实在胡闹,腰里挂了把军刀,到处游荡。原来,敌人进城前一天,罗斯托普钦伯爵4 打开军械库,把武器分发给大家,普拉东捞到了一把军刀。那天傍晚,他看见一个龙骑兵骑马闯进院子;马厩旁边有一匹马,龙骑兵想把它牵走。哪知普拉东一个箭步跳到他跟前,抓住缰绳说道:‘马是我家的,我们不给你。’龙骑兵举起手枪吓唬他,可是枪里显然没装子弹。老爷当时也在,看到这情形,向他吆喝:‘放开马,这不关你的事。’可哪成!普拉东抽出军刀,对准龙骑兵的脑瓜就是一刀,龙骑兵的身子晃了晃,但他又狠狠干了几下。我们心想,这下我们的末日到了,龙骑兵的伙伴一发现这事,我们非完蛋不可。普拉东倒满不在乎,等龙骑兵一倒下,就抓住他的脚,把这倒霉鬼拖进了污水坑,丢在那里,这家伙当时还没断气呢。他的马站在一旁,一动不动,用蹄子踢泥土,仿佛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把它关进了马厩,后来大约就在那儿给烧死了。大家赶紧逃出院子,火也越烧越可怕。我们筋疲力尽,饿着肚子,发现一幢房屋还没着火,便躲进去歇息。谁知还不到一个小时,我们的人又从街上嚷嚷了:‘快出来,出来,起火啦!’我马上从台球桌上撕了一块粗帆布,把您裹在里边,免得夜里着凉。这样,我们到了特维尔广场,法国佬正在那儿救火,因为他们的长官住在总督府里。我们只得干脆坐在街头,只见到处是来来往往的巡逻兵,有的步行,有的骑马。您呢,拼命哭啊,闹啊,因为奶妈没有奶了,也找不到一块面包。那时纳塔利娅·康斯坦丁诺夫娜5 还跟我们在一起,您知道,这姑娘啥也不怕,她看见一群兵在墙角边吃东西,便抱了您去找他们,指指您说,小孩儿要‘蛮食’6 。起先他们可凶呢,冲着她直吆喝:‘阿来,阿来!’7 她就骂他们:你们这些杀头的;还杂七杂八讲了不少话。这些大兵啥也不懂,听了乐得哈哈大笑,给了您一点浸水的面包,也给了她一块。第二天一早,一个军官跑来,把所有的男人都带走了,您爸爸也在里边,只留下了女人和受伤的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他们是给带到周围的房屋去救火的,我们就这么单独待到傍晚,光知道坐在那儿啼哭。到了黄昏,老爷回来了,还有一个军官跟他在一起……”
现在让我代替老婆子,把她的故事讲下去吧。我的父亲完成了消防队长的职务以后,在基督受难修道院附近遇到一队意大利骑兵。他便找他们的队长,用意大利语向他讲了他家庭的处境。意大利人听到亲切的祖国语言 8 ,答应报告特列维茨公爵9 ,并决定派一名卫兵保护我们,以免戈洛赫瓦斯托夫家花园中发生的野蛮事件重演。那个军官便是奉命前来执行这任务的。军官听说我们已两天没吃东西,便带我们走进一家洗劫过的店铺,那里花茶和近东地方的咖啡丢了一地,还有大量海枣、无花果和扁桃仁。我们把口袋塞得鼓鼓的,已足够做一顿甜食了。事实证明,卫兵是大有用处的:十来伙士兵曾先后来到特维尔广场拐角上,跟这些露宿街头的不幸的妇人孩子找麻烦,但当场都在卫兵的命令下离开了。
莫蒂埃记得在巴黎与我父亲会过面,因而呈报了拿破仑。拿破仑命我父亲次日早晨前去见他。我的父亲一向注重仪表,严格遵守礼节,可是这一天他应法国皇帝之召,到克里姆林宫金銮殿觐见的时候,穿的是破旧的蓝色短燕尾服,铜纽扣,这本是打猎穿的,也没戴假发,衬衣肮脏,皮靴已几天没刷,胡须也没剃。
他们的谈话我听到过多次,在凡男爵10 和米哈伊洛夫斯基-丹尼列夫斯基11 等的历史著作中,都有相当忠实的记载。
起先是一些普通的套语,不连贯的句子和简单的议论,这些话一直被赋予深刻的含义,直到三十五年之后,大家才看清楚,它们只是些庸俗无聊的废话。接着拿破仑便为火灾大骂罗斯梵普钦,声称这是野蛮行为。他像平时一样,竭力要使人相信,他是无限爱好和平的。他解释道,他的战场是在英国,不在俄国,还吹嘘他派兵保护了孤儿院和圣母升天大教堂12 。他埋怨亚历山大13 受了坏人蒙蔽,不了解他的和平意愿。
我的父亲指出,提议和平应该是战胜者的责任。
“我已尽力而为。我曾派人去见库图佐夫14 ,他不愿进行任何谈判,也不让沙皇陛下知道我的建议。他们希望战争,这不是我的过错,我只得被迫应战。”
等这出喜剧演完之后,我的父亲要求发给我们通行证,好让我们离开莫斯科。
“我曾下令不给任何人发通行证。您为什么要走?您怕什么呢?我已命令开放市场了。”
法国皇帝这时似乎已经忘记,除了开放市场,人们还需要住房,何况在特维尔广场的敌军士兵中间过日子,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我的父亲向他说明了这一点。拿破仑略一思忖,蓦地问道:
“我有一封信要送交沙皇陛下,足下能否代劳?在这条件下,我可以下令给您和您的家属签发出境证。”
“我愿意接受陛下的建议,”我的父亲回答他,“但我很难保证完成使命。”
“您能保证利用一切办法,亲自呈递信件吗?”
“我用我的荣誉保证,皇上。 ”15
“这就够了。以后我会派人去找您。您还有什么要求吗?”
“在我动身以前,我希望我的家有一个安身之处,此外别无他求了。”
“特列维茨公爵会尽力帮助您的。”
确实,莫蒂埃在总督官邸拨给了我们住房,并下令供应我们食物;他的总管甚至送了酒来。这样过了几日,一天早晨四点钟,莫蒂埃派了副官来通知我父亲,要他立即赴克里姆林宫觐见皇上。
几天来大火已达到骇人的程度,到处烈焰腾天,烟雾弥漫,叫人忍受不了。拿破仑穿戴整齐,在室内踱来踱去,显得忧虑重重,火气很大;他开始感到,他那顶炙手可热的桂冠即将迅速冷却,在这儿他不可能像在埃及一样轻易脱身。作战计划之荒谬,除了拿破仑,所有的人,从内伊、纳博内、贝尔蒂埃16 到普通军官,都一清二楚。然而他在一切反对意见面前,只是像着了魔似的一个劲儿地叫嚷:“莫斯科!”现在到了莫斯科,他也清醒了。
我的父亲进屋时,拿破仑从桌上拿起一封已封口的信,一边递给他,一边弯一弯腰说:“我信赖阁下的保证。”信封上写的是:“致我的兄弟亚历山大皇帝 ”1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