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从小迈洛就意识到,自己很大程度上是父亲的翻版。这个孤独的中年人和妻儿住在同一座屋子里,却似乎执意要和所有人保持距离。在这个世界上,他完全是独自一人。他独自生活在这世上,也随时有可能独自离去。 一直以来,迈洛都能从六个方位上想象出周围世界的形貌,并确定自己在任何一个三维地形中所处的精确位置。也许这本领是他多年来独自在无路可循的森林里渐渐掌握的。 作为一个在密歇根州大森林中长大的孩子,他还从小就学会了雕刻木头:阳光下的放大镜可以凝结出一颗倒置的太阳,游走于木纹之上,青烟升起而后消失,灼出一颗小小的星星;山毛榉树桩能够雕成首尾相接的木头链条,每节链环都刻成了拧转的形状,用手指顺着任意一节链环的表面滑动,都得绕上两圈才能回到原点,而不是一圈。 其他人也知道会这样吗?对他而言,这些奇异的现象就像是某种秘密,某种只肯向他展示的力量。 在终于把木链条封进树洞的那一天,他意识到自己越过了人生中的一座里程碑:很久以来,他都想创造出一样值得藏匿的东西。 从那以后,他所做的任何事都无法与之相比—— 森林里来的大学者。汉斯·博兰的得意门生。北奥克兰的伊萨克·牛顿。为拓扑学而生的天才。未经训练却才华横溢的数学家。马洛什猜想的证明者。菲尔兹奖章得主。野心勃勃的玄氏实验数学分部主任。难以相处的怪人。瓦尔登公共成瘾戒除中心的逃犯。被普林斯顿驱逐的教授。极端利己的情人。粗鲁傲慢的丈夫。厚此薄彼的父亲……所有的一切都能够追溯回去,犹如一个证明。 木头链条如此,数学证明也同样如此,都是向上天发起的微不足道的挑战,注定要失败。毁灭性的失败就像个刺客,日日夜夜都潜藏在他的窗外。 他再也无法凭借本能找出前行的方向。
作者介绍
伊桑·卡宁(Ethan Canin),美国作家、编剧,旧金山作家小组的创办人之一。1960年7月生于密歇根州,童年在俄亥俄、宾夕法尼亚和加利福尼亚度过。从斯坦福大学英文系毕业后,卡宁进入爱荷华大学学习创意写作,并于1984年拿到硕士学位,随后又进入哈佛医学院,1991年获得医学博士学位。此后他一面从医一面写作,直到1998年离开医学界,返回爱荷华大学教授创意写作课程至今。 卡宁以两部短篇小说集打入文学界,随后又出版了五部长篇小说,并担任多部电影的编剧。1999年,《纽约时报》选出二十位“新千年作家”,卡宁跻身其中。
部分摘录:
不可能 迈洛·安迪特在密歇根州北部的希博伊根附近长大,那儿地处休伦湖西岸,近岸的湖水黑黝黝的,深不可测。休伦湖水的颜色更接近苏必利尔湖的色调,一如波涛汹涌的大西洋,而不像本州另一侧的密歇根湖那样风平浪静、层次分明,绿松石般的湖水拍打着观光沙滩。迈洛的父亲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当过海军军官,他是驱逐舰上的领航员,梦想着有朝一日能指挥一艘军舰。不过二十四岁那年经历过所罗门海事件后,他便放弃了自己的抱负。事情发生在一九四三年的十一月,就在迈洛出生前一年。驱逐舰在布干维尔岛附近向北驶出海峡时,被一连串日本鱼雷击中,舰上发生多起爆炸,救生筏漂到了未知的海域。迈洛的父亲和一个水兵爬上了其中一只救生筏,天黑前他们又救起了另外两个人。不过,一周之后,一艘英国巡洋舰在巴布亚新几内亚沿岸发现救生筏时,上面只剩下迈洛父亲一个,其他人都喂了鲨鱼。
迈洛出生时,父亲已经退役回到希博伊根。他在镇上的近岛高中谋了份教职,教科学。此后的三十九年,他始终在同一个岗位上工作,没人给他升职,他自己也从不要求。
迈洛的母亲本是密歇根州立大学建校以来第一位以最优成绩从化学专业毕业的女生,不过她心甘情愿地放弃了自己的梦想。迈洛上学前她一直在家带孩子,后来在阿尔皮纳县政府的治安官办公室找了份工作,当秘书。在阿尔皮纳,她用打字机打打报告,煮煮咖啡,跟一帮比她大几岁的男人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他们总的来说都挺客气,其中不止一个人既不识字,也不会写字。
关于父母的生活,迈洛知道的大概也就这么多。
迈洛的父亲放学后就在办公室改作业,母亲时不时会跟大楼里的几个女秘书一道,去外面喝一杯。迈洛下午放学后从校车站走上山回到家,屋子里通常空无一人。当时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
那时候,希博伊根已经成了个类似度假小镇的地方,虽说迈洛长大后才意识到这一点。童年的大部分时光里,他所熟识的只有屋子后面茂密的森林——三百五十英亩的糖枫、山毛榉和常绿树在大规模的采伐中幸免于难,当时州里的许多地方都被砍秃了。迈洛每天都会在森林里待上很长时间。林间的土地上铺着厚厚一层落叶,腐烂的树叶和松针在他鼻端混合成一股清凉、芳香的气味。置身其中的时候,他不大会注意到这种味道的存在;反倒是离开这里以后,他才会清楚地意识到它的消失。不管是在学校、家中,还是在其他任何得待上一会儿的建筑里,他都会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清洗掉了。
在他独有的这片土地上,林荫笼罩的山谷里居住着许多浣熊、臭鼬、负鼠和猫头鹰,偶尔还会有一两只狐狸或是豪猪。小片小片的草地边围着倒伏的老桦树,它们被后长成的树挤得没了生存空间,倒下的树干纵横交错,架出了许多隐蔽处和桥梁,等着他去发现。这片林子正在转变,父亲曾对他说。一棵大树倒下时发出的巨响在几英里外都能听见,树干窸窸窣窣地扯开周围的枝条,噼里啪啦的断裂声渐次增强,最后是砰的一声闷响,就像一把大锤猛砸在苔藓上。每当这时,迈洛就会动身去寻找大树的尸骸。他对林中的光线和阴影有着精确的记忆,哪怕只发生了一丁点儿变化,他都能立即分辨出来。他的头脑里似乎有着某种对变动极为敏感的构造。
他在森林里度过了多少时间啊!他是家中的独子,从小就琢磨出了许多一个人玩的游戏——到林中远足时要遵守自己定的规矩。(每向左拐一个弯就得向右拐两个弯;从出去到回来正好走一千步;只在小溪蜿蜒向西的地方过河。)孤独的游戏陪着他度过了每天最宝贵的一段时光,那是段太过短暂的间歇,从校车在山脚处把他放下来开始,到晚上六点结束——那时母亲会拿着垃圾桶的盖子走到树林边,用扫帚柄敲上三下,示意他回家吃饭。
安迪特一家住的地方离休伦湖畔只有十五英里,不过跟住在一百英里开外也没什么区别。密歇根州那一带的人都爱往湖边跑,他父亲却总是待在岸上。毫无疑问,这是父亲在所罗门海的经历使然,不过当时迈洛的年纪还太小,无法理解这样的事情。周末时父亲会跟朋友们出去打猎,或是在家里四处敲敲补补。要是天气不好,他就会坐在壁炉旁边的椅子上,玩杂志里的字谜游戏。安迪特一家从来不会想着要全家一起出游——划独木舟、骑车兜风、到岸边漫步,这类娱乐活动对他们来说仿佛是另一个宇宙的事。他们家里不养宠物,仅有的游戏用品也不过是几套扑克牌和一副用菲律宾象牙做的旧象棋,是他父亲从海军部队里带回来的。安迪特先生在家时不是批改作业,就是修修这个补补那个,挂着工具腰带在家里走来走去,或是把梯子架到屋檐旁边。他干完一样活就接着干下一样,从来都不告诉家里人他究竟在干什么。迈洛的母亲如果在家,就会坐在厨房窗边的小桌子旁,手里一本书,桌上一杯酒。迈洛只要不上学,就会待在森林里。
安迪特家的房子是一栋老旧的维多利亚式建筑,涂着暗色的油漆,从里到外都装饰得非常华丽。房子是一位富裕的农场主在十九、二十世纪之交修建的,看样子是希望它有朝一日能坐落在城镇中心广场的显要位置。楼高三层,陡峭的斜坡式屋顶上铺着扇贝形的瓦片,透着古雅而严肃的意味。不过对迈洛来说,这种严肃之中总带着一丝令人失望的感觉。从小他就觉得这房子孤零零的,犹如一个身着舞会盛装却坐在公交车站的女人(这话倒不是迈洛说的,而是多年之后他的妻子第一次走上山顶时的形容)。房子的外墙和内墙都是暮蓝色,外墙饰条则是深红褐色。所有东西的色调都显得太暗了些。房前有一条人行道,不过只修到地界桩为止。车道起始处的一根柱子上竖着个黄铜信箱,房后以扶壁加固的屋檐下方有个车库,油漆刷得一丝不苟。房前屋后的所有细节都表明,这本该是美丽小镇里一处精致的居所,只不过小镇本身从未出现过。
方圆几英里内,只有安迪特家这么一座房子。
从小迈洛就意识到,自己在很大程度上是父亲的翻版。这个孤独的中年人和妻儿住在同一座屋子里,却似乎执意要和所有人保持距离,即便在家时也是如此。安迪特先生不是在改作业,就是在他的领地里不停地走来走去,修补着各种各样老旧破损的东西。至于究竟旧在哪里,破在哪里,只有他自己才能注意到。
和父亲一样,迈洛从小就学会了雕刻木头。说实在的,他做出的东西非常精美。但他从来不会把自己的作品拿给别人看,这一点也随父亲。他削出纹饰华美的哨子,却很少拿来吹;小巧精致的动物雕像被丢弃在灌木丛中;刻着复杂天体图案的护身符被他藏在枫树疤节的凹坑里,或是露在腐殖土层外的树根缝隙中,盘曲的树根就像一条条钻出地面的蛇。如果要雕刻特别精细的东西,他会用到一把放大镜。
有一天,用一小块落叶松木料刻哨子时,他碰巧把放大镜转到了某个角度。他看着灼热的黄色光点在树皮上带起了一缕缭绕的青烟。
其他人知道会这样吗?
他又把镜片转到刚才的角度,稳住不动。看到木头开始冒烟,他舔湿大拇指,摁灭了余烬。接着他削掉刚刚的痕迹,小心翼翼地在那个地方烧出一个小小的星形。从那以后,他每刻好一样东西都会烧上这么一颗小星星,当作签名。倒不是说他对自己的作品有多得意,而是那个微缩的太阳本身,那颗倒置的、闪闪发亮的光珠在他的引导下游走于木纹之上,就像是一种只肯向他展示的力量。青烟升起,随即消失:无中生有。不可思议。他意识到,宇宙之中或许还存在着其他类似的力量。那天早晨,他把刚刻好的哨子留在一片羊齿蕨丛中,感觉自己是在向某种莫可名状的存在致敬。
十三岁那年的夏季,有一天夜里,风暴侵袭了峡湾,他被森林里传来的一声巨响惊醒。第二天早晨,在一条沟旁,他看到了一个和拖拉机轮胎差不多粗的大树桩。那是棵山毛榉,在齐腰高的地方折断了。倒下的树干躺在几码外,整整齐齐地断成三截,就好像有人把这庞然大物剪成了几段,再搬到旁边安全的地方摆好,只等他来检查。他在断根的边缘处坐了下来。整个上午他都坐在那儿,琢磨着这块送上门来的材料,直到终于有了灵感。
接下来的整个夏天,他都在努力把自己的想法变成现实。
七月的漫长白日之后,是稍短一点的八月和九月,但只要天亮着,他几乎都待在林子里不出来。他发现自己可以一口气干上十个甚至是十二个小时。于是,秋天来临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做出了一样奇迹般的东西。那是一圈环环相扣、连续不断的木头链条,长度超过二十五英尺,用树桩的顶部镂空雕出,下方留有几百个细如纹钉的尖脚,与基底相连。链条循着螺旋线向树桩中心盘曲,又折返回去绕向外缘,最后回到起始处,与第一环扣在一起。他把每节链环都刻成了拧转的形状,产生了一种令人惊叹的效果:他用手指顺着任意一节链环的表面滑动,都得绕上两圈才能回到原点,而不是一圈。对他而言,这个奇异的现象就像是另一个秘密。
终于,一九五七年和暖的十月,在一个弥漫着腐殖土气息的傍晚,迈洛意识到他完成了。他要让自己的作品完美无缺,而现在它就是这样。最后一次,他用双手抚过整根链条,摸索瑕疵之处。然后,他切断那些尖脚,再小心地磨去断茬。最后,他把整根链条拎在手里,一圈圈地盘到肩膀上,直到松弛的链条在身上缠紧。现在的它仿佛是个活物,但又像石头一样光溜溜、沉甸甸的。吸气的时候,链子在胸膛处绷紧。远处的屋子亮起,他站在天色渐暗的寂静森林中,觉得自己像个准备表演拿手绝活的逃脱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