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走在山路上,路边是繁茂的桫椤……
穿过虚假的风景,穿过山沟里的废弃工厂,穿过夏夜的稻花清香,穿过嵌套的沉浸系统,穿过意识的渊面下记忆的垃圾场,穿过成串的数字0与1,穿过不再重要的人类文明,他去寻找一杯可以拉丝的醇酒。
《奥德赛博》是一本独特的科幻作品集,收录中短篇小说八篇,评论三篇。其中篇幅最长的《后来的人类》原题为《奥德赛博》,期刊发表时题为《后来的故乡奥德赛》,结集成书时采用当前的篇名,并将原始的篇名作为书名。
作者介绍
糖匪,SFWA(美国科幻和奇幻作家协会)正式作家会员,上海作协会员。出版短篇小说集《看见鲸鱼座的人》、长篇小说《无名盛宴》。十多篇小说陆续被翻译到英、美、法、澳、日、韩、意、西等国家,两次入选当年美国最佳科幻年选。《熊猫饲养员》被选为Smokelong Quarterly(《烟长》杂志)2019年度最佳微小说。同年《无定西行记》获美国最受喜爱推理幻想小说翻译作品奖银奖。《孢子》于2020年获中国科幻读者选择奖(引力奖)短篇小说奖。除小说创作外,也涉足文学批评、诗歌、装置、摄影等不同艺术形式。评论多发表于《深港书评》《经济观察报》。
部分摘录:
相见欢 一 和R确认好位置之后,我立即准备出发。
每年年末,我们都会小聚一下,找个合适的馆子边吃边聊。
我和他认识十多年,彼此并不算了解,也很少聊天。我们可能算不上是朋友,但互相欣赏。这就足够了。这个世界上,许多朋友未必相互喜欢。
饭馆照旧由R来定。每次他都能找到好吃又冷门的饭馆。那些馆子在美食点评网上根本搜不到,菜呢,无一例外地美味可口。R怎么发现这些馆子的?毕竟一年里大半时间他都不在地球上。我虽然好奇却从来没问过,没事的时候想想这个问题也挺有趣。我打心底里喜欢他领我去的饭馆,他也打心底里满意我这份认同。
我一阵忙碌,成功地在约定时间赶到约定地点。R最讨厌迟到,我偏偏最不擅长准时赴约。任何超出电脑屏幕的位移,都会让我陷入计算地壳板块移动造成的误差,或者非定域问题中而无法自拔,即使有地球上空上百万颗卫星给我指路,仅靠GPS的坐标仍然没法帮我确定自己的位置,彷徨惘然。哪怕自动驾驶器把我送到指定地点后,我仍然能在门口迷路。医生说我患有多相认知障碍——过分思考导致的认知障碍。倒也没什么。谁没有点毛病。
R知道我的毛病,所以把见面地点定在我绝对不会迟到的地方——我家。
门开了。R准时出现。走吧。他说。他还是老样子,戴着黑框圆眼镜,照旧穿着那件松垮变形的毛衣,从里到外透着一股陈旧的馨香之气。他就像一个活在过去的人。也许,因为常常进行星际旅行,在太空待得太久,时间在他这里基本没留下什么痕迹。换个角度想,也许不是他显得年轻,而是超光速旅行让他回到了过去。此刻站在我面前的是过去的R。
你跟紧我。他又说。我点点头,跟着他踏出门口。从那一刻起,他就是我的相对坐标,对我意义非凡。
我们下楼上了他的车。他坚持自己驾驶。这总是让我很紧张,一路不敢跟他说话。
“你还会紧张?”他露出笑意。
“你还那么喜欢开车。”我说。他当然喜欢开车。他喜欢驾驶一切交通工具。越快越好。所以他最后当了一名宇航运输员,开着人类有史以来最快的交通工具,穿梭在行星卫星间,运输货物。对别人来说无聊漫长的旅程,他却乐在其中。
“开车更自在。”R说。
我明白他的意思。毕竟我们这一代是在地球上长大的。一切直觉反应都以地心引力为基础。我打开车窗,夜色和风一同灌进来,让人懒洋洋地不想深究任何事。同样的场景出现过多少次,不知道现在是记忆过去,还是大脑意识对当下的快速再现。年末,过去现在未来时间节点重合前的一瞬,万物边界模糊,又新又旧。我没法把这一切都说出来。我说,路上的车怎么这么少。
R说不是车少,是其他车都避开我们。它们的智能系统把我们这样的人工驾驶车辆都当作高危因素。
我说,那很好啊,不是正中你下怀。
他嘿嘿笑,打开播放器。还是黑色安息日。还是《偏执狂》。
People think I’m insane because I am frowning all the time
(人们觉得我疯了,因为我成天眉头紧锁)
All day long I think of things but nothing seems to satisfy
(我一天到晚心事重重,没有一件事是顺心的)
Think I’ll lose my mind if I don’t find something to pacify
(要是再没什么能让我平静下来,我想我就快疯了)
Can you help me occupy my brain?
(你能帮帮我,帮我理清头绪吗?)
二 之前带我去的那些饭馆,不是深巷小店,就是高深莫测的深宅大院,招牌都没有,这次的饭馆就在路边,爽快地把车放旁边一停就好。店招牌高高挂在门口,显眼又正派,进去后却只看见一两个客人。位置好,门面又不故弄玄虚,冷清成这样,让人心底起疑。我拿眼问R怎么回事。R松散地自顾自坐下,看菜单点菜。老规矩。他点他的。我点我的。单论吃,R点的就足够好。他既懂得吃,又懂得我的喜好,点的菜都是店里的特色,又照顾到人的胃,从冷盘热菜主食到甜点,搭配得当,自成系列。一趟吃下来舒舒服服,像说一个好故事。我点的杂乱无章,就像惹人厌的闲笔。
金沙莴笋卷,香煎椒盐瓜饼,青苹果山药肉包。这是我今年的闲笔。
服务员亲自过来又报了一下我们点的菜,提醒我点的这三样都是主食。我说知道了。R说没错,谢谢。
无论我怎么点,R好像从来不介意。我也因此觉得更自在。在不确定的因果链里,他的不介意好像一块浮木。
“一定好吃。”等服务员走开R向我保证。
“啊,一定。你之前带我去的几家店,后来再去好像都关了。”
“你自己又去了?”
“和朋友一起。”
“挺好啊。你要多出来走动走动。”
“可是那些店怎么就关了?”我追问。
“一直没什么客人,当然就开不下去。这家店也一样。和位置没什么关系。大家吃惯了代餐。饭馆不营销,单靠味道不可能经营下去。味觉靠不住的,很难传播开来。不过老板们应该心里都清楚。”
“他们喜欢开饭馆但是不喜欢营销。所以他们就只做他们想做的事。”我有些语无伦次。
“是,大家都一样,都正在做自己想做的事。”
显然不是。
很早之前我就发现R对世界的理解有块空白,类似程序BUG(漏洞),正是那块纯白之地让他在许多事上无限宽容。我想起最近听到一个传闻,为他担心起来。
“工作还顺利?我听说3D打印对太空运输业造成很大冲击。”
“活儿少了。有时候要在当地等很久才能接到回地球的单。不过闲着的时候就画画。”
R说的画画是字面意思上的画画。绝大多数时候是静物画。就是那种原始的用颜料在纸上描绘外在世界的原始艺术。做他们这行总得找点东西打发时间自娱自乐。
“有新画?那待会看。”我说。R会不定期给我看他的画。他从不描绘诡谲壮阔的风景,一味专注微小甚至乏味的事物。我看不出哪里好,只是喜欢。看他的画时,身体感到单纯的愉悦欢快。有时候我会惋惜。如果R愿意和其他人一样,使用全沉浸式情景再现技术,贩卖异象,应该会是个成功的艺术家。
“没事。不至于失业。运输稀缺能源还是要靠我们。”R漫不经心地说。
我随便应了一声。
没话说了。沉默便缓缓落下。被太阳晒过的被子,熟稔温存蓬松,闭上眼睛都觉得金黄一片。对着R,可以不用说话。有些人哪怕很久不见仍然觉得亲切,有些人你永远不会问他这一年过得好不好。这一年总算过去。你对面的那个人还好好坐在那。最重要的答案早就显明。不需要多余问题。
有人打开了全息屏。大堂里一下子多出4个邋里邋遢的英国人,随着癫痫般节奏浑身抽搐,哼唱阴郁词句。
She said I’ve lost control again. And she screamed out kicking on her side.(她说,我又失控了。她尖叫着,让人对她一阵踢打。)
我和R同时直起身。这首歌我们好像在哪听过。不,只是我们都觉得它很熟悉。R车上有不少那个年代的歌。
英国人很快被美丽的邻国政治家取代。“年轻人是人类的希望……”他的形象连同后半句话瞬间被比邻星A的海浪淹没。海面上数百只土著海鼠手拉手,以仰泳的姿势保持某种队形,从空中俯瞰清清楚楚四个字“地球你好”。画外音絮絮描绘着科学家们如何殚精竭虑教会它们使用人类文字。
我们转回头,刚才亮起的眼神暗下一层。
服务员端来冷盘。电视仍旧停在刚才的频道。我和R蒙头吃菜。
我们常常以类似的方式回应世界。好恶相近得没有道理。
酒烫好了,我们分别斟上,举杯轻碰。
我说,冷盘的卤味不错。他举起已经放下的杯,祝酒道,敬原教旨吃货,不死的味蕾。我没有再碰。我说,味蕾会死。
有时候我觉得我们有相同的神经反应,大脑核磁共振图像应该高度相似,有时候又觉得,仅仅是某种残疾将我们联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