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1983年,布里斯班。爸爸不知所踪,哥哥不会说话,妈妈蹲大牢,继父瘾君子,唯一的保姆是个臭名昭著的杀人犯,这就是男孩伊莱一无是处的生活。本来该是这样的,但伊莱收到了一条预言:“你的结局,是一只断气的蓝鹩莺。” 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像一道魔咒,让伊莱的生活产生了一丝涟漪。他将会遇到善良的坏蛋,想起悲伤的往事,在糟糕的时代里学习当一个好人,并为此付出代价。最终,他将会吞下整个宇宙。
作者介绍
特伦特·戴顿(Trent Dalton),澳大利亚记者,小说家。他生于1979年4月23日,成长在布里斯班北郊郊区布雷肯里奇,曾是《信使报》的记者,如今为《周末澳大利亚人》撰稿。2018年,他出版了处女作《吞下宇宙的男孩》,入围2019年迈尔斯·富兰克林奖,之后陆续获得十项文学奖。
部分摘录:
彩虹少年 这间真爱之屋,这间鲜血之屋。纤维板墙是天蓝色,莱尔倒是刮了些腻子堵住了墙上的几个破洞,只可惜,刷的油漆看上去颜色不太正。屋里有张拼凑而成的双人床,叠成豆腐块的白色被单,再加上一条又旧又灰的薄毯——即使搁到当年莱尔父母逃离的死亡集中营里,这条薄毯只怕也很搭调。人人皆在逃离,尤其是脑子里的想法。
双人床上方,悬挂着一幅镶框耶稣像,画中是圣子与他带刺的荆棘冠。鉴于圣子的额头正淌下鲜血,他的神情显得相对平静(堪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啊),可惜的是,圣子跟平常一样紧锁着眉头,谁让奥古斯特和我本来不该溜进这间屋呢——这间蔚蓝之屋,世上最为宁静之处。这间相亲相爱之屋。
据麻秆说,老辈英国作家和日场电影,无一不犯同一个错:在他们嘴里,真爱唾手可得。毕竟,真爱要伺候命运,伺候漫天星辰,伺候绕着太阳滴溜溜转的各式玩意嘛。真爱蛰伏多时,真爱人人有份,真爱一心静候着落入人手,只待机缘巧合,只待恋人们对上眼的一瞬间——嘭,于是天雷勾动了地火。可惜的是,据我了解,真爱却是难啃的硬骨头。真正的浪漫自带死亡,带有午夜不可抑制的颤抖,带有遍洒床单的斑斑屎迹。假如非要等待命运的安排,真爱就注定夭亡,真爱会逼着恋人们将“命中注定”等鬼话抛到脑后,日子能怎么过,就怎么过吧。
是奥古斯特领的路,那小子想带我开开眼界。
“要是发现我们两个进了莉娜的卧室,莱尔会要我们的命。”我告诉小奥。
莉娜的卧室不得入内,莉娜的卧室神圣不可侵犯,莉娜的卧室只许莱尔出入。奥古斯特耸了耸肩膀。他的右手攥着一支手电,迈步从莉娜的床边走了过去。
“这张床让我心里难受。”我告诉小奥。
奥古斯特点点头,表示会意。“这张床让我心里更难受,伊莱。一切都让我更难受。我比你更深情,伊莱,别忘了。”
莉娜的大床有一侧显得很塌,因为莉娜·奥尔利克曾经孤零零一个人在这张床上躺了八年,床的另一侧少了她的丈夫奥雷利·奥尔利克。1968年,正是在这张床上,奥雷利·奥尔利克因患前列腺癌离开了人世。
奥雷利死得悄无声息,与这间屋一般悄无声息。
“莉娜会不会正盯着我们?”我问。
奥古斯特的脸上绽开了笑容,耸了耸肩膀。莉娜信上帝,却不信爱情,至少不信所谓上天注定的爱情。莉娜不信命运,原因在于:假如她对奥雷利的爱属于上天注定,那阿道夫·希特勒的出生、阿道夫·希特勒整个罪恶又疯狂的成年时期,也必属上天注定,因为正是拜此人所赐(照莉娜的原话,那个“肮脏的恶魔”),莉娜与奥雷利才在德国一家美国人开办的难民营里邂逅了对方。那是1945年,后来两人在难民营里待了四年,其间奥雷利凑够了银子,打成了莉娜的婚戒。1949年,莱尔也出生于这座难民营,降生人世的第一夜,他睡在一只巨大的铁制洗衣桶里,身上裹了一条跟莉娜床上薄毯一模一样的灰色毯子。后来,美国将莱尔拒之门外,英国将莱尔拒之门外,澳大利亚却向莱尔敞开了怀抱,莱尔一直铭记于心。就凭这点,即使是在瞎混胡混的年少时光,只要是标有“澳大利亚制造”的东西,莱尔就从来没有放手砸过、放火烧过。
1951年,奥尔利克一家到了“东瓦科尔流离失所者家属收容营”,距我家现在住的房子骑脚踏车只需六十秒钟。四年里,奥尔利克一家与两千人共用一座有三百一十四个房间的木棚,共用公共厕所和浴室。奥雷利随后找到一份工作,为达拉和毗邻郊区——奥克斯利及科林达之间新建的铁路线铺设枕木。莉娜找到的工作在西南部,去耶伦皮利的一家木材厂干活,跟块头是她两倍、胆量是她一半的男人们一起切胶合板。
眼前这间卧室,就是奥雷利亲手建成,准确地讲,是奥雷利和修铁路的波兰好友一道,趁着周末建成了整栋房。头两年里,家里没有电,莉娜与奥雷利靠着煤油灯光自学了英文。房子越建越大,扩建了一间又一间、一截又一截,直到莉娜亲手烹饪的波兰野生菌汤、土豆、奶酪馅波兰饺子、白菜卷和烤羊肉的香味飘满了三间卧室、一间厨房、一个客厅、一间休息室、厨房旁边的一间洗衣房、一个洗手间和一个独立抽水马桶,马桶上方的墙上还挂着华沙那座白色三中殿式至圣救世主教堂的画像。
奥古斯特停下了脚步,向莉娜卧室的嵌入式衣橱转过身。衣橱是莱尔亲手打造的,靠的是旁观父亲和父亲的波兰哥们自建房屋学来的木工手艺。
“怎么啦,小奥?”我问道。
奥古斯特朝右点点头,意思是:“你去把衣橱的门打开。”
想当初,奥雷利·奥尔利克一辈子过得水波不兴,也下决心死得水波不兴,死得有尊严,绝不要伴着心脏监测仪和忙个不停的医务人员闹出的动静死去。奥雷利·奥尔利克才不肯弄出什么狗血闹剧。每次莉娜带着空尿壶或干净毛巾回到这间屋,把老头子的呕吐物从他的前胸擦掉,奥雷利都会为自己添的乱子道歉。他给莉娜的临终遗言是“对不起”,但他还没有来得及说清“对不起”的缘由,就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莉娜只敢说,老头子指的反正不是他们两人的爱情,因为她心里有数:奥雷利与她的这份真爱,有过忍耐,有过艰辛,有过失败,有过复苏,有过补偿,最终也有过死亡,但却偏偏没有后悔。
我打开衣橱。衣橱里伫立着一块旧熨衣板,地板上摆着莉娜的一袋旧衣服。莉娜的长裙挂成了一排,通通都是单色——橄榄色、棕色、黑色、蓝色。
莉娜·奥尔利克的死,倒是动静不小:钢铁撞毁发出的轰鸣,夹杂着弗兰基·瓦利的高音,变成了一阵刺耳的巨响。时值黄昏,莉娜刚刚参加完“图文巴花卉嘉年华”,正开车沿着沃里戈高速公路赶回家,在距布里斯班八十分钟车程的地方,她的福特“跑天下”一头撞上了一辆运菠萝的半挂车的前格栅。当时,莱尔正和他的前女友阿斯特丽德一起待在南部某家“国王十字”戒毒所里——为了告别长达十年之久的毒瘾,莱尔总共戒过三次,这是其中的第二次。结果,来自小镇加顿的警察负责处理车祸现场,跟警察会面的时候,莱尔禁不住毒瘾大发。“车祸倒没让你母亲受什么苦。”一名高级警官告诉莱尔。依莱尔看,警官是在婉转地表达:“那辆肇事卡车,啧啧,真他妈大得要命。”警官把福特汽车残骸中找到的寥寥几件遗物交给了莱尔:莉娜的手袋、一串念珠、一只小圆枕(莉娜用它来当坐垫,好让目光越过方向盘看清楚些),奇迹般地,居然还有一盒被汽车音响系统弹出来的磁带——弗兰基·瓦利与“四季乐队”的《回首》专辑。
“操。”莱尔手里拿着磁带,边说边摇头。
“怎么啦?”警官问。
“没事。”莱尔心里很清楚:要是现在接过警官的话头,只怕自己眼巴巴盼望的海洛因又要稍候片刻了,可他正一心盼着去嗑药,盼着嗑药带来的白日梦打造出一座截流情感的大堤呢(曾经有一次,我听到我老妈把这种白日梦叫作“午睡”)。只不过,这座大堤将在一星期后坍塌,害得莱尔被一种铺天盖地的感受裹挟:他只觉得,世上再无一个爱他的人了。当天晚上,回到达拉以后,在莱尔儿时死党塔多兹·“泰迪”·卡拉斯家地下室的一张小沙发床上,莱尔朝自己的左臂扎了一针,心想着自己的妈妈是多么浪漫,她曾经多么深爱丈夫,弗兰基·瓦利飘入云端的高音又如何让世上每一个人都绽开笑颜,只有他母亲例外。弗兰基·瓦利会把莉娜·奥尔利克惹哭。迷迷糊糊之中,莱尔将“四季乐队”的录音带放进了泰迪家地下室的磁带录放机,摁下了播放键,因为他想听听母亲撞上那辆载满菠萝的半挂车时听到的歌。录音机响起的是《好女不哭》——就在那一瞬间,莱尔恍然记起:毋庸置疑,莉娜·奥尔利克从未出过意外事故。
所谓真爱,来之不易。
*
“怎么回事,小奥?”我问。
奥古斯特把一根食指放到唇边,示意我噤声,又默不作声地把莉娜的旧衣服挪到一旁,沿着衣橱的挂杆拨开长裙。他伸手推了推衣橱后壁:随着墙后压缩式闩扣发出的咔嗒声,一张白漆木板竟一英寸接一英寸地向前倒进了奥古斯特的怀中。
“你到底在干嘛,小奥?”我问。
奥古斯特把木板塞到了悬挂的长裙后面。
衣橱后方赫然露出一个黑洞,一道裂缝,一个不知深浅几何的墙外天地。奥古斯特顿时瞪大了眼睛,陶醉在面前黑洞所带来的希望和可能性之中。
“这是什么鬼玩意?”我问。
*
托阿斯特丽德的福,我们一家三口才认识了莱尔。当初,在布里斯班北边的努恩达,老妈在“慈善修女会”妇女庇护所中邂逅了阿斯特丽德。庇护所的餐厅里,我们一家三口(老妈、奥古斯特和我)纷纷用面包卷蘸着炖牛肉的汤汁。据老妈讲,阿斯特丽德就坐在我们那张餐桌的尽头。当时我才五岁,奥古斯特六岁,一直伸手指着阿斯特丽德左眼下方文着的一颗紫水晶,因为看上去活像她流下了水晶眼泪。阿斯特丽德来自摩洛哥,相貌美丽动人,永远年轻,总是穿戴得珠光宝气,总是很神秘,以至于我渐渐将她和她裸露的棕色小腹当作了《一千零一夜》里的角色,认定她看守着神灯、匕首、飞毯,凡此种种。在庇护所的餐桌旁,阿斯特丽德扭过头,审视着奥古斯特的双眸,小奥也回望她的双眸,久久展露出微笑。于是,阿斯特丽德朝老妈扭过了头。
“你一定感觉自己与众不同吧。”阿斯特丽德开口道。
“为什么?”老妈问。
“因‘灵’选中了你照管此人。”阿斯特丽德一边回答,一边冲奥古斯特点头示意。
后来,我们才知道,“灵”之一字包罗万象,指的是芸芸众生的造物主,偶尔还会以三种面目显圣,造访阿斯特丽德:要么是神秘莫测、身着白袍的女神莎娜,要么是名叫“Om Ra”的埃及法老,要么就是爱放屁、满嘴脏话的“埃罗尔”——“埃罗尔”集世上之恶于一身,讲话的模样像个喝得烂醉的矮个爱尔兰人。算我们一家三口走运,“灵”看奥古斯特很顺眼,不久就跟阿斯特丽德进行了非凡的交流,告知她:她的开悟之路中有一步,正是安顿我们一家三口到她祖母佐拉位于布里斯班东郊曼利区的日光室里住上三个月。我才只有五岁,但也觉得瞎扯得没边了,不过话说回来,曼利是块宝地,能让小子们赤脚在摩顿湾枯潮时分的海滩上撒欢,一口气奔上好久好久,以至于小子们胆敢断定自己正一路奔向亚特兰蒂斯的尽头,在那儿,人人可以永生不死;不然的话,那小子也可以一直等到面包糠炸鳕鱼和薯条的香味召他回家——正因为这一点,我跟着奥古斯特有样学样,乖乖地闭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