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九则故事,尽管角色、情节有异,但大抵是内在生命与现实相互牵制或漠视的故事,症状表现为错误的情感、志业的彷徨——多数文青人生正是在这两者病去了大半。”
昔日文青,却已成我辈中年。但他们曾有理想与实践,对社会的感受、冲撞世界的步伐,皆远超众人。如今,那些过去种种,是否还留下些什么?疲于应付现实的文青们,又是否仍怀抱着什么?
对拥有敏感真挚之心的许多文青,《文青之死》是小说家给他们的安慰,也是走下去的期盼与祝福:“道阻且长,让我们一起继续”。
作者介绍
赖香吟,1969 年出生于台湾台南市。毕业自台湾大学经济系、东京大学综合文化研究科。曾任职于诚品书店、台湾文学馆筹备处、成功大学台湾文学系。
获有 1987 年“联合文学巡回文艺营创作奖”短篇小说首奖、1995 年“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中篇小说首奖、1997 年“吴浊流 文学奖”小说奖佳作、1998 年“台湾文学奖”短篇小说首奖、2008 年“金鼎奖”图书类最佳主编奖与九歌出版社“年度小说奖”、2012 年“台湾文学奖”图书类长篇小说金典奖、2017 年“吴浊流文学奖”小说奖正奖与“金鼎奖”优良出版品推荐、2019 年“台湾文学奖”图书类金典奖。
曾校译《龙瑛宗全集》,主编《邱妙津日记》《九歌 103 年小说选》。著有文集《史前生活》《天亮之前的恋爱》,小说《散步到他方》《雾中风景》《岛》《其后 それから》《文青之死》,并与他人合著书籍配乐专辑《不如去流浪》。
部分摘录:
在幕间:一则伪评论或伪小说
Dearest,I feel certain that I am going mad again:I feel we can't go through another of those terrible times.
——Virginia Woolf
当雷在1969年去世的时候,他看见了深爱的妻子妮亚,正在世界的另一端,等待着。他往那里走去。妮亚应该知道是他,但她仍然无所表态;她总是这样,过去的这一生,他们的关系,总是这样子:他对她的现实生命至关紧要,但她却总是让这件事显得无足轻重。
如同多年前的情况,他绝不能因为她的犹豫与冷漠而改变心意。他执着走上前去,进入了她,一个新的生命即将属于他与妮亚;过去的一生,他与妮亚没有孕育任何新的生命,但这一刻,一个新生命的发生,包含了他与妮亚。命运的手掌重重地朝他们新生的身躯狠打了几下,发出啼哭的声音,一阵新鲜的空气倏地涌进胸口,前刻雷还依恋着的孟克小屋的气味,在这一瞬间毫不留情地被收回了。雷知觉妮亚与他同在,然而,又如此难以分辨,他幸福但悲伤地知道,他与久别的妮亚重聚了,可是,眼前这一生,他想在妮亚的身躯里,取得爱情,恐怕将走得比前生更为辛苦。
*
妮亚的姊姊芬妮曾对雷说:你是唯一我会想象成为妮亚伴侣的人。他没有把她的话当作戏言,但也没有因之喜形于色。他想,人们总无法说出心底最自由的想法,芬妮那样说毋宁是以人姊的立场,想要简单保护妮亚生命于平安,要不,这个姊姊其实也和当年那个求婚的雷一样,不见得完全理解妮亚心灵里某些隐晦不明的地带。
那些隐晦不明,终其一生,雷都无从确定妮亚自身究竟如何感知其存在,又如何厘清其面貌?——然而,妮亚真正曾让自己接近到足以去厘清其面貌的距离吗?——抛出这个疑问的时候,雷的心中忽然简单而清楚,可这简单而清楚的瞬间,他也同时失去了妮亚的踪影,他与妮亚的关系立即变得冰冷空洞,连最后一丝生活伴侣理应有的情感也不存在。
他很快把自己的思绪拉回来,反省自己这般草率断定妮亚只是在那些隐晦不明之中误打误撞,不免是出于自身的嫉妒与自私,是的,在前生,这些因为表面故作慷慨进步而不得张扬、不得追问的私我情绪,暗地里,总在心底仿佛虫群千万啃噬着他。妮亚的朋友们,包括芬妮,经常觉得他严峻孤立,但她们可曾想过他是何以变成如此的?当妮亚以那种不解世情的眼神,一笑置之对他说,他们的婚姻关系不会因那些隐晦不明而受到任何影响,他能说什么呢?
*
妮亚走后,雷的生活,之于世人,之于他自身,皆已无足轻重;妮亚最后那封遗书就是他们一生最后的书写。即使在雷晚年完稿的回忆录里,妮亚走后的光阴,不过简短几个章节,相对之前有妮亚可谈的记忆则不厌倦地写了浩瀚篇章——那些青年时光,那些婚姻生活,以及那些困扰的隐晦不明之物,在此生,还会重现吗?
与妮亚共同呼吸着新鲜的空气,雷暗想倘若他可以预料得到生命竟有这样奇妙的重逢方式,他希望自己不要来得那么晚,因为,在及时的会合里,也许他的命运可以来得及与妮亚的生命交换些什么,比如说,一些稳定,一些必要的世故。然而,他继续在那个时空独活了二十七年,而妮亚,不知在何处漂流,不知如何追想反刍她所经过的一生,以至于那些往事因而难以抹除地沉淀潜伏在灵魂的底层,隐隐召唤着她与他的新生命。
每当这新生命经历了什么相似于往日的线索,雷总共感到由妮亚那侧传来一种异样的触动。雷往往还能清晰地分辨出来,现在这个妮亚,莫名地在和往日的妮亚发生关联,然而妮亚自身并不明白,整个漫长的童年与青少年,她连过去曾有一位妮亚都不知道。直到成年时节,有人向她展示前生妮亚所留下的相片,她动了心,不是因为那肖像是美的,而是因为其中一种纤弱的固执,使她感到不忍。
是的,不忍成了后来她对妮亚的一贯感情。即使现世她已经不再喜欢妮亚的文体,也不喜欢妮亚的苛刻,但她还是无法让自己的目光从妮亚的神情移开,无法不去关注那些谈论妮亚的叙述,甚至在她理解愈来愈多的时候,她开始悲伤地察觉,一种秘密的联系,存在于她与妮亚之间,好比那些稚气不堪一击的假面,那些瞬间推挤而来的焦虑,那些隐晦不明的情感——雷多么希望它们不要再度现身于妮亚的生命,但它们还是来了,雷感到痛苦,不仅因为妮亚的任性使他痛苦,更是因为现今他与妮亚同在,他竟得亲身感受这些他前生听说且为之愤愤不平的事件,更糟糕的是他和她一样无法抗拒,也无法看得清楚。
*
雷不知道,这一生,是否还会出现另一个人,如同前生的他,没有显赫的贵族家世,被形容为“身无分文”的底层人物,只能凭恃教育,以及跟着教育而来的新鲜人事,来想象自己或有一天会变成另外一种人。
在那个由画家、文学人,以及好批评分子所组成的知识社群里,虽然他的确经验到许多畅快奔放的热情,但也有些尖锐的嘲弄使他不舒服。妮亚亦在其中,她经常表现得像个知识贵族,有够资格的出身背景,够资格的社交特权,好像她与他之间理应只比其他人更为遥远而非亲近。然而,出于什么直觉,雷注意到妮亚间歇的冷漠不安,在他眼中,妮亚不比其他女子更为美丽,但当思虑与忧愁涌上她的眉目之间,却分外使他动心。他看见了,尽管嘴上伶牙俐齿,但在众人风雅放纵的三角性爱之间,她却踽踽独行,而他是另一个独行的人。
持续四五年的社群友谊,雷没有太多与妮亚独处的记忆,当他告别朋友独赴异国,在那如沙漠一般孤独的七年之间,他也不曾和妮亚通过任何一封信。殖民地的原始丛林与非文明的生活,挑战着他风雅的热情,磨尽了他的幻觉,他意识到自己毕竟是个谨慎执着的人,往昔那群言语铿锵的朋友们,对他而言不再是世界的主体,不再激发他热切的志向,要说其中还有什么继续使他挂念,尚未放弃的只是,妮亚。
当然彼时也有其他男子和他同样爱慕着妮亚,但在雷的眼光里,那多半是出于装饰与知识上的匹配心理所做的便利选择,他自信妮亚不会被这些因素所打动。妮亚毋宁只是与那些男士们嬉戏,可她同时也感到迷惑,为什么没有更热烈的情绪足以打动她?她也想要一个足以倾心爱慕的情人,但始终没有什么人碰触到她的内心。
无论是雷,或妮亚自身,在当时,都还未能明白事物的真相可能超出普遍的认知,即便妮亚最亲密的友人黎已经向她展示了另一种情欲的可能,但她以为那不过是别人的方式。至于雷,在后来的生命光阴里,他意外自己当年何以萌生那样大胆的直觉,以为妮亚虽然表象看来与他如此不同,但她心下必有些质素是他可接近的。这股直觉,加上后来黎暗示妮亚有可能接纳他,以及芬妮的认可,他怀着一股对殖民主义的反感,辞去了官僚的职务,回到妮亚身边,拘谨地向妮亚求婚,没有黎的机智,也没有芬妮的丰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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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的时代里,雷没有遇见芬妮,不过,与其说芬妮没有同来此世,毋宁是近似芬妮的人拥挤得如此之多,以致雷无法辨认出来哪一个真正值得前世的芬妮。
对妮亚而言,热情丰满又不失之疯狂的芬妮,始终是她生命的灯塔,她对那股光源的依赖近乎迷恋,无暇分辨光源指引的去向是否适合于她。
然而,在守护妮亚一生之后,今世芬妮与芬妮们显然更想专注于自己的生命,气味相投的同侪伴侣,呼喊着她放下包袱,呼喊着挥洒与耽溺:享乐是热的,痛苦也是热的,知识要拿来服务生命,而非拘抑生命。这些人淋漓畅快地在雷与妮亚身边来来去去,不过,眼前这位告别了芬妮,也告别了阶级与社交的妮亚,非但不及加入前世记忆中的朋友社群,更和雷一起被推挤成了局外人,可以说他们过早地住进了前生的孟克小屋,那处称不上美丽、还不时被朋友批评为欠缺品味的住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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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亚是从那时开始封闭了她的灵魂?还是开始疗治她的精神?无论雷或妮亚,都不能斩钉截铁说出这个答案。他们生活平静,不复原始也未必文明,说起来多是拘谨琐碎的秩序,尽管他们内心亦埋藏许多激情的种子,但他却必须冷下心来,执斧将任何一点可能引诱妮亚情绪起伏的念头,予以生硬无趣地斩断——妮亚的心疾比雷婚前所想象还要严重许多;妮亚非但自身不足以负担激情,亦无法承担雷向她要求激情;互相减去,而非相乘,平静,避凶,这就是他们所将度过的日子。
婚后妮亚写作,历经几次绝望与狂喜之间的摆荡,几次剧烈的情绪危机,雷开始懂得留意妮亚的焦躁不安,也留意她的神采飞扬,因为在灿烂亮光之后紧接而来往往即是骚动的黑暗,他必须在波浪大涌的分秒之前,不动声色止住她,使她不致失足跌落情绪的悬崖。
至于雷自己,他将兴趣转向了政治与社会,把性格里最后一丝使他温柔也使他痛苦的隐秘热情加以抹灭,成了一个坚定的社会主义信徒,反帝国主义,支援劳工运动。他本无意以这些具体的理念去平衡妮亚的精神,但这巧合地对上了妮亚天性之中对权威的反感。为讨他欢心似的,妮亚加入签名或座谈,可雷知道这毕竟是不彻底的,那只能是一点点轻盈的姿势,再往深去,妮亚的情绪又要失控,她会气恼喊叫:为什么总是要拿这些政治议题来烦我呢?许多妮亚应请托写下的文章,事后暴露了她与众人之事的隔阂,任她态度如何认真,如何兢兢业业思索,其批评与愿景仍与现实有一段陌生的距离:有些众人自然得见的真相,妮亚未必看得清,同样地,妮亚心中铜墙铁壁的城堡,之于众人却可能是无用的幻象;这是一个无法克服的距离。
战争来了,妮亚的心神状况变得更不稳定,整场战争她不知道要把自己摆在哪里,残酷也不是,同情也不是,于是她便彻底漠视它,绝口不提,没有感受,没有书写。
看着这等模样的妮亚,有时候,雷为自己感到哀伤,在妮亚的书写里,似乎从未有他一席之地?同时他也可怜妮亚,若非槁木死灰,就是瞬间被激情烧毁,如此执硬又如此纤细薄脆,能有什么出路?他看她深埋于自己的房间,看她形单影只在河边散步,他不知道她凭靠什么?她拥有什么?他给她买了一台简单的印刷机器,原意只是希望排字之类的琐碎工夫可以让她从写作里分分神,舒缓一下情绪,没想到妮亚进而爱上了印刷、出版,然后就招来了佛斯特,以及,曼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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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还有曼殊,也还有薇塔,雷曾经忘了她们,无意理解她们,纯然将之视为女性情谊,风雅的交际。在他与妮亚重逢的新生里,他从头假设不会再有她们出现;这一生,他愿意贴着妮亚,或者,彻彻底底变成妮亚,等待另一个现世的雷,某个活生生的男子,来将妮亚的心带走。他无所谓,因为他笃定知道他不会再与妮亚分开,因为他已经是妮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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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巧遇薇塔,雷才明白一切仍将卷土重来。那些隐晦不明之物,终究还是来了。雷拉着妮亚快速离开,这时她已是青春年纪,但她掩饰着即将如花朵绽放的女性特质,回避厌恶关于身体的任何暗示,低头走路,此世没有芬妮来给她光,也没有朋友来给她傲慢与幽默,她只是过早找到了她的笔,像找到大海里的一叶扁舟。不过,雷防守着,他不想回忆,也不想追溯,说得更明白些,雷连一支笔也感到恐惧,他得提防笔下滑出文字如灵光涌现——
偏偏就有那么一天,妮亚的笔如魔豆暴长成树,以至于她受不住诱惑要截一段将之投向世界。她出门去寄信,遇见修长的薇塔正倚着红色邮筒和看似情人的女子调笑。妮亚愣了几眼,但心底很平静,雷什么声音也没听见。妮亚接着打断薇塔与女子的缠绵,把稿件丢进邮筒。妮亚似乎什么都忘记了,倒是薇塔送来风媚的眼神笑了笑。那一刻,是雷先认出了她。
世人总以为是薇塔取走了妮亚的心,但雷并不这样想。前生妮亚与薇塔的爱慕关系,其实,并不经常使他感到危机。薇塔当然是个对手,但是,并不是那张致命的鬼牌。在雷的看法里,薇塔的性质近似于他,虽然总是容易被激情脆弱的灵魂所吸引,但性格底子毕竟实际,是脚下踩着沃土的人。雷笃定以为,任凭薇塔再如何爱慕妮亚,面对妮亚激情必有迟疑,因为,触动妮亚那如蜘蛛网的精神可非小事一桩。对薇塔而言,时时担负妮亚的情绪,毕竟是太沉重了,再说,她还有其他妮亚未必以为然的人间事要处理,有其他妮亚未必看得顺眼的爱人要追求呢!因此,即便薇塔的确在妮亚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即便妮亚为薇塔写下足供世人穿凿附会的作品,但是,撇开妮亚所说的吃味与无聊,雷并不感到恐惧,也不怎么担心妮亚的情绪会因为写那本关于薇塔的书而引发多大危险,他将之视为一种健康的激情,往后多次读起来,他甚至觉得那本书是妮亚少见深具人味、轻松愉快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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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曼殊,这女子一登了场,雷竞难以将其印象自妮亚心中彻底抹去。简直没有道理可言;雷不免暗暗怀恨起命运来。
这女子十分苛刻地批评了妮亚的作品,指责她一味模仿前生女作家的遣词用字,不过,也是由这批评,雷才恍然察觉什么时候眼前时代的人们已经开始重读前生妮亚的作品:书店里,海报上,雷处处看见前生妮亚的少女照,作为一种新的装饰流行,四处张贴,过去的忧郁以及妮亚尖薄的下巴,联系着现代性、意识流、女权主义,以及,隐隐约约的性别论述。雷看着这些当初妮亚珍藏但也隐藏的东西如今一点细致也不留地被曝照于灯光下,被挂在滑浅的嘴间,并不以为这真正能使妮亚感到喜悦。
因着这股流行热潮,妮亚很容易便读到了前生妮亚的作品,雷陪着她,不确定她是否从字里行间想起什么,是否感到似曾相识,妮亚还年轻,未必足以懂得那些语焉不详,关于性别、自尊、爱与忧郁的摸索与暗示,但她的确惊讶发现,果真如曼殊批评,有人写过和她同样的句子。她要怎么解释,完全不同的时空,毫无相涉的现实位置,的确有人心灵相近,宛如互为灵魂的对照体。这一切,她要怎么对曼殊解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