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血色花瓣》被认为是恩古吉最出色的代表作,这一书名出自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德里克·沃尔科特的《沼泽》一诗。作者以四个小人物的故事为主线,冷静地将历史事件的真相缓缓道来,以现实生活和回忆为背景,运用倒叙、插叙和顺叙等多重叙事方式,痛斥了官员的不作为,展现了由此酿成的悲剧。作品见微知著,将历史的沉重揉捏到小人物的生命之轻中。
作者介绍
恩古吉·瓦·提安哥(1938— ),肯尼亚小说家、剧作家、政论家,生于利穆鲁一农民家庭。一九六四年毕业于乌干达马赫雷雷大学,后入英国利兹大学续修文学。一九六七年回国,在内罗毕大学任教,改英国文学系为非洲文学和语言系。一九七七年因抗议当局对英语的强制性教育而被政府逮捕,获释后与家人过着流亡的生活,直到肯尼亚前总统阿拉普·莫伊下台才终于得以安全回国。 他的作品还包括《孩子,你别哭》《一粒麦种》《血染的花瓣》《十字架上的魔鬼》等。恩古吉现居美国,在纽约大学任教并继续写作。
部分摘录:
但是所有这些都是十二年之后所发生的事情了。话说十二年前,戈弗雷·木尼拉骑着一辆自行车,身后卷起一溜尘烟,第一次穿过伊乌莫罗格,来到一座长满了青苔的两室房子的门前。这个院子曾经是一座校园。他下了车子,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右手叉腰,左手扶着车,微红的眼睛审视着曾经是白赭相间的墙壁上那些灰色干枯的苔藓。然后,他慢慢地将车倚靠在墙壁上,弯下腰,将裤脚抖开,用双手拍打了一阵(这只是一种象征性的做法,因为裤脚上和鞋子上的灰尘是轻易弹不掉的),接着他后退了几步,重新审视这道门,这些残垣断壁以及被太阳晒得走了形的铝制屋顶。突然,他决心已定,走到门前,手拧门把手,同时用右肩使劲撞门。撞开门之后他走进了屋子,屋子里四壁的蜘蛛网上满是死亡的蜘蛛和苍蝇的翅膀,从地面一直到天花板。
有人来到这个村子里了,这消息在伊乌莫罗格一下子就传开了。孩子们在偷偷地跟着他,监视他的一举一动,看着他整理这个地方,除草平地。孩子们把看到的一切都告诉了村里的老者们。老人们说,他会一样随风飘走的,在他来之前不是有人已经飘走了吗?除了那些缺胳膊少腿的(但愿魔鬼把阿卜杜拉吞噬掉)和那些下体已经不中用的女人(但愿上帝保佑老太太妮娅金娃),谁还愿意来到这块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居住呢?
这所学校是一个有着四间屋子的废弃营房,土坯垒起来的墙壁残缺不全,铝制的房顶露着许多窟窿,还有数不尽的蜘蛛网,上面满是死苍蝇的翅膀和脑袋。老师们第一眼看到这种情形,如果跑掉了,还有什么奇怪的吗?学生们大多数都是放羊娃,往往学习不到一个学期就辍学了,原因是跟随父亲为自家牛羊去寻找新的牧场和水源。
但是木尼拉没有走。一个月之后,我们都在窃窃私语:他是不是有点儿疯了?可是他并不是那么老啊!他是不是带来了邪恶?尤其是,当他开始在金合欢树丛下上课,人们更是怀疑他会带来邪恶,因为据谣传,那附近就是传奇人物恩德米的墓地。据谣传,在帝国主义到来之前,恩德米的灵魂就守卫着伊乌莫罗格的国土,并且改变了形势的格局。他简直就是在嘲讽恩德米!说此话的人叫作穆瓦迪·瓦·穆格,他能够为此处的山岭和平原占卜吉凶,如果是凶,他能够略施计谋使其逢凶化吉。在夜色的掩护下,有一位老太太在学校校舍和金合欢树丛之间,拉了山一般的一大摊臭屎。第二天早上,孩子们发现了一堆还没有干透的臭屎。他们赶紧都跑回家,给自己的父母讲述了一个关于这位新来老师的滑稽故事。大约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木尼拉骑着自行车奔行在山岭和平原之间,挨个追寻他失去的学生们。最后,他追到了一个。他下了车子,将车子摔到了地上,徒步追赶这个学生。
“你叫什么名字?”他抓住他的肩膀问道。
“穆里乌吉。”
“是谁的儿子?”
“娃姆布伊。”
“那是你母亲?”
“是的。”
“你父亲呢?”
“他在很远的地方打工。”
“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喜欢学校?”
男孩用右脚的脚趾在地上划着道道儿,头侧向一边,强忍着才没有笑出来。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男孩故意装出要哭的样子。木尼拉让这个叫穆里乌吉的男孩保证来上学,甚至还要带其他的孩子们来上学,这才松开手放他走。孩子们小心翼翼地回来了,他们仍然认为他有点儿怪异,却不敢逃学了。
她在学校外面的小苹果树下等他。他下了车,站到了一侧给她让路,以为她要从这里经过。她却站在这条狭窄小路的中央,手里拄着用一根粗树枝做成的拐杖。
“你来的地方有柏油路吗?”
“有的。”
“有高高的干枯树干上挂着的电灯吗?有能使黑夜变得像白天一样的路灯吗?”
“有的,有的。”
“有穿着高跟鞋的女人吗?”
“有的。”
“有头发抹油、烧焦成羊皮的味儿吗?”
“有的。”
他看着她满是皱纹的脸,看着她眼睛里的光芒。接着他把目光移向了别处,望着空空如也的学校,因为此时已经过了四点钟。他想,她这是什么意思呢?
“按照白人的标准来看,她们很是美丽而且聪明,是不是?”
“是的,她们很聪明,有时候太聪明了。”
“我们这里年轻的男男女女都抛下我们走了。闪闪发光的金属制造业在吸引着他们。都走了,年轻女人只是时不时地生了孩子才回来,把孩子扔给母亲,可是她们年迈的母亲靠着从土里掘食,生活已经够苦的了。年轻女人们说,在城里,屋子里只能住一个人……人多了老板不让……在狭窄的屋子里,狭小的院子里,根本没有小孩子待的地方。这你听说过吗?你听过孩子没人要了的事情吗?年轻小伙子也是一样。有些人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有些人回来看望他们留守的老婆,把她们肚子弄大了之后又急匆匆地走了,好像是被皮肤病或者瘟疫赶出了伊乌莫罗格似的。我们应该管他们叫什么呢?新的一代皮肤病和瘟疫人,是不是?因为从前,在欧洲白人的侵略面前,难道不是同样的皮肤病和瘟疫削弱了我们人民的战斗力吗?你告诉我,是什么原因让你来到这个连兔子都不拉屎的荒芜地方呢?看看阿卜杜拉。他就是从城里来的,但是他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呢?一头驴。你想想啊,是一头驴!你来到我们这个村子,真正的意图是要带走什么呢?是要带走我们剩下的孩子们吗?”
他对这一问话考虑了几秒钟。他摘下了一颗熟透了的黄色小苹果,用手指将其捏碎。难道就没有一个安全的角落能够让他藏身、做些工作并播下种子结出能让人看得到果实吗?熟透了的小苹果发出了一股刺鼻的气味儿。他突然感到一阵恶心,愿主拯救我们脱离我们的过去吧,想着想着,他赶紧从口袋里摸出来一块手绢捂住要打喷嚏的嘴。然而为时已晚。一股黏液直喷到老太太满是皱纹的脸上。老太太尖叫起来,嗷嗷呜,嗷嗷呜!太不吉利了,我倒大霉了!边喊叫边神色惊慌地逃走了。他把头扭向一侧,想止住第二个喷嚏。片刻之后,他朝小路上望去,小苹果树丛后面,任何地方,都不见了她的踪影。她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是邪门,真是神秘,他自言自语地嘟囔道。他一抬腿骑上了自行车,慢慢地向阿卜杜拉的小店骑去。
在伊乌莫罗格,阿卜杜拉也是个新来户。他和瘦小的约瑟夫是坐着驴车来到这个村子的。驴车上装满了大大小小的包裹,包裹里面塞满了锅碗瓢盆、破旧毯子和肮脏床单。当老人恩约古看到这三个奇怪的生灵,并听到他们更为怪异的请求说要住在这个半倒塌的房子里时,他就满是讥讽地解释说,今年将会是一个多事之年了:在这样一个兔子不拉屎的沙丘荒漠之地,有谁会想去拯救这个残垣断壁的破土坯小店呢?因为这个小破店曾经属于伊乌莫罗格的传奇人物达拉马沙。老恩约古指着这座破房子说,这里的幽灵……这里的记忆、这里的诅咒和一切,都属于你了!这座破屋子的房盖和墙壁都歪向了一侧,颜色与周围的干草和红土地没有什么区别。我们曾结伴挤进这个小店,好奇地观看他那条瘸腿和他那张可怜的脸庞,听他不停地咒骂小约瑟夫。很快地,我们感到了高兴,因为我们终于有个地方可以买到盐和辣椒了。但是他的那头驴却让我们感到震惊,它太能吃草、太能喝水了!没出一个月,在原来销售作料、盐和辣椒的基础上,阿卜杜拉又增加了酒吧项目。在星期五或者星期六,伊乌莫罗格四周平原的牧民们就会来到这家小店喝酒聊天,谈论歌唱自己的牛羊。他们偶尔在鲁瓦伊尼市场上卖掉一些羊羔赚了许多钱,钱又没有什么其他的用途,平时都是用红布包好藏在铁盒子里,用绳子挂在脖子上。之后,他们会一连几天甚至几个星期都不露面,然后突然间,又再次聚集到阿卜杜拉的小店。
木尼拉从后面走进了小店,在一条吱吱作响的长凳上坐了下来。当他等待约瑟夫给他拿来“塔斯克”啤酒时,他再次自言自语地嘟囔起来,这真是怪异啊,他再次想起了与那位老太太的邂逅。他刚拿起啤酒来喝,三个强壮的老者走了过来,和他坐在了一张桌子上。穆图利、恩巨古纳和罗洛都是当地富有的农民,又是这个农业社区的智者。他们不仅给各个邻里之间解决纠纷,还在这个社区与草原上的牧民之间充当仲裁者。至于更严重的纠纷和问题,他们就去找占卜者穆瓦迪·瓦·穆格。他们和木尼拉打了招呼之后,就开始谈论天气。
“你来的地方有我们这里干燥吗?”
“那里,哦,一月份总是很热。”
“当然了,那是同样的季节,金钱癣季。”
“那是这个季节的名字吗?”
“这些孩子……你的脑子里外国人的东西太多了。你来的地方庄稼收成好吗?我们这里的庄稼收成可不好,真不知道玉米和豆子能否帮助我们度过雨季。也就是说,如果雨季还能来临……”
“其实我不是农民。”木尼拉赶紧解释。他们所说的什么庄稼啊收成啊让他感到困惑。
“我们知道,我们知道……城里人的手本身就是一本书。这些城里人来这里访问,难道我没见过他们吗?手上连个土坷垃都不沾,好像手上一直戴着手套。”
恩巨古纳一直都有这样一个抱负,有一天,作为象征,他手上戴着手套,说他永远不再弄脏自己的双手了。到那时,他就会像他年轻时代所见过的某些领主了。有些大户大院牛羊成群,富得流油,根本不用自己伸手做任何事情,因为他们雇用了人手来为他们打工。那些为他们打工的人呢,当然也希望获得一头羊,并开始在无人问津的荒草地上开辟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其他大户人家的户主和族长老婆儿子众多,都能干活,或者有许多女儿能够带来更多的财富。但是这种运气总是与恩巨古纳擦肩而过。土地似乎总不能给他带来好的收成,而现在也不像殖民主义之前的时代,已经没有可供开垦的处女地了。他的儿子们都离家去了欧洲人开的农场或者去了大城市。至于女儿,他一个也没有;就算有了女儿,今天又有什么用处呢?老恩约古倒是有好几个女儿,她们不但没有给他带来羊只,反倒带来了痛苦。所以,和伊乌莫罗格各地所有农舍里居住的农民一样,恩巨古纳也不得不接受拥有一小块土地、破旧的农具和有限的家庭劳动力这一现实。他却依然怀有希望。
“上一个雨季我们的雨水不多,”穆图利解释说,“现在,我们看着太阳,望着风向和空中飞翔的鸟儿,我们担心雨季甚至不会到来。当然,雨季仍然还有两个月的时间才能到来……但是看到这些鸟儿,我们真的很担心。”
木尼拉对于种庄稼并不感兴趣。而且这种关于可能发生的干旱和雨季的谈话他从小就听过了。农民们总是谈论来自于干旱的威胁,好像把自己的恐惧说出来了,他们就可以避免遇到这种灾难了。
“我确信天会下雨。”他这么说只不过是为了让他们相信,他对他们的话题感兴趣。他试图将话题转移到别的方面,最后替他解围的却是阿卜杜拉。
“你觉得你一个人能够弄好这所学校吗?”阿卜杜拉问。
“我希望等一年级和二年级开起来的时候,我能请到更多的老师。”
“一年级和二年级,怎么开起来?”
“哦,二年级只在上午上课。一年级下午上课。”他说。
“那你一定很敬业。”阿卜杜拉说。木尼拉不知道他这句话是讽刺挖苦还是真心赞扬。但是他仍然努力给出真诚的回答。
“我们某些受过教育的人……我们从前都习惯于把争取民族独立的斗争留给普通人去做。我们曾置身事外……我该说,我们缺席了这场战斗歌曲。但是现在,我们独立了,我们有了机会来回馈……来表明……我们并非总是选择站在一边儿袖手旁观……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哦……我才选择调到了这个……伊乌莫罗格这个地方。”
“没准儿有些人已经开始只为自己的肚子着想了。”阿卜杜拉说,说话的语气再次让木尼拉感到了一丝的不舒服。好像阿卜杜拉已经开始怀疑,或者说,对他的这种类似于传教士的行为和热情开始产生了敌意。
“我不能代表所有人说话,但情形似乎是这样,人们仍然拥有热情和信仰,认为我们都能够为我们的真正独立做些事情……”他说。
“这话说得对,”木尼拉赞许地说,“说得好。”
木尼拉抓住机会,详细地阐述了学校未来的前景,并请求他们给予合作。团结就是力量,他自己根本不信地说着这句话,但是注意到这句话给他们留下了好感。后来,黄昏之后,三位农民摇摇晃晃地回到家里,但是回到家里之前仍少不了去向妮娅金娃汇报他们的发现。也多亏了他们有拐杖才得以走路。他们的眼睛微红,嗓音有些含混不清:这个人不错。他们对聚集在妮娅金娃家里的一众人等宣布说:他这个人不错,边说边会意地相互交流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