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精神与爱欲》(又译 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Narziß und Goldmund)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赫尔曼·黑塞的长篇小说代表作,写作于《德米安》《悉达多》《荒原狼》之后。小说讲述了两个才华横溢但天性迥异的青年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的一生。玛利亚布隆修道院的年轻学者纳尔齐斯天资出众、才华过人,一直严于律己,秉持着成为一名崇尚逻辑与理性的神学家的理想,而作为新人入学的歌尔德蒙原本秉承父亲的愿望希望成为一名修士,但偶然中发现了世俗生活的乐趣。二人虽然被对方独特的气质所吸引,但天性的差异使两人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歌尔德蒙以少年之躯游历四方,品尝了爱情与感官之乐,学习了雕刻的艺术,熬过瘟疫与死神。多年过去,歌尔德蒙因偷情而被投入牢房,却在行刑前被那个一直活在灵魂里的故人所救,两段生命历史终又交织在一起……
作者介绍
赫尔曼·黑塞 | Hermann Hesse(1877—1962)作家,诗人,画家。1877年生于德国,1924年入籍瑞士。1946年获诺贝尔文学奖。被誉为德国浪漫派的最后一位骑士。
主要作品:
1904 《彼得·卡门青》
1906 《在轮下》
1913 《印度札记》
1919 《德米安》
1922 《悉达多》
1923 《辛克莱的笔记》
1925 《温泉疗养客》
1927 《荒原狼》
1928 《沉思录》
1930 《精神与爱欲》
1932 《东方之旅》
1943 《玻璃珠游戏》
部分摘录:
玛利亚布隆修道院的大门口,双柱支撑的石拱门前,一棵栗树矗立在大路边。多年前,一位罗马朝圣者带回了这位气质高贵、根干粗壮的南国孤子。它的圆形树冠在大路上方舒展,在风中畅快呼吸。每个春天,当周围植物都绿意盎然,连院里的核桃树都吐出淡红色嫩叶了,唯有这棵栗树还在等待抽芽。一直要等到夜晚最短的夏日,奇异的花朵才从它的小叶簇中开出,泛着淡青色的微光,散发着辛涩的闷香。及至十月,待水果与葡萄都收获完毕,它才允许秋风从它发黄的树冠中摇落带刺的栗子。这种栗子并非每年都会熟,难得成熟的时候,修院里的男孩们会为之争打,来自南欧的副院长会用卧房的壁炉烤食。这棵佳木任它的树冠在院门前的上空摇曳,呈现一种独特的风情,宛如一位细腻而敏感的异乡客。它与大门上修长的石英对柱,与拱窗上的石雕花饰、脚线与立柱之间,存在着某种神秘的亲缘——它们一样受到南欧人的喜爱,一样被本地人当作陌生者打量。
一届届学生从这棵异国佳木下走过;他们胳膊下夹着写字板,谈笑着、嬉闹着、争辩着,随着季节变换,时而光着脚,时而穿着鞋,时而嘴中叼着花朵,时而齿间咬着坚果,时而手上拿着雪球。总有新生到来,没过几年便换了新的容颜。这些容颜相似、金发卷曲的少年,有些就留了下来,成为见习修士、修士,削去头发,穿上修士袍,系上麻绳,做学问,教学生,然后老去,终此一生;而另一些,则在毕业后由父母接回家,回到骑士城堡,回到商人或匠人的宅子里,走向人间,经历尘世的五光十色。他们成家立业后,或许也会回一次修院,把小儿子带给神父做学生。他们会满怀感慨地看一会儿栗树,微微笑着,再次陶然忘我。
在修院的一间间小屋和大厅里,在厚重的圆拱窗和笔直的红石对柱间,人们生活、教学、钻研、管理、统治,从事各式各样的艺术与学术活动,并将它们一代一代传承下去,无论虔诚的或世俗的、光明的或黑暗的。
修士们也编纂书籍,创造体系,搜集古人著作,临摹名画真迹,培养民众信仰,嘲笑民众信仰。在这里,博学与虔诚,单纯与狡黠,基督智慧与希腊智慧,白魔法与黑魔法,一切都有生长的空间;此处适宜隐居苦修,也适宜结伴享福——哪一种占主导、占上风,要取决于当届院长与当下潮流。修院名气不小,访客不断,有时是因为它的驱魔师与辨鬼师,有时是因为它的超凡音乐,有时是因为某个会治病的神父,有时是因为梭子鱼汤与鹿肝馅饼。总之,每个时期都有一个由头。
在这众多的修士与学生中,在这些虔诚或冷淡、清癯或肥胖的人中,在这些生于此也死于此的人中,总有那么一两位特殊人物被所有人爱戴、敬畏。他们是那么卓尔不群,在众人口中久久传颂,即使他们的同辈们早已被人遗忘。
现在玛利亚布隆修道院里也有两位出类拔萃的人物:一位老者和一位青年。寝室、教堂和课室里充斥着各种面孔,而这两位可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敬。老者是院长达尼埃尔,青年则是一位名叫纳尔齐斯的学生。其实纳尔齐斯是不久前才当上见习修士的,但由于天资出众——特别是在希腊文方面,已被破格任命为教师。这位院长和这位见习修士在院内都颇有影响力,承受着人们的关注和好奇、钦佩和羡慕,同时也遭人暗地中伤。
为人纯良谦和的院长被大部分人喜爱,他从不树敌。只不过有些修院学者在爱戴他的同时,对他还怀有一丝居高临下的轻视:达尼埃尔院长虽可算作圣人,却并非一位学者;他的确拥有纯良的智慧,可他的拉丁文却不怎么样,希腊文更是一窍不通。
这几人不时嘲笑院长学识浅薄,于是也更加佩服纳尔齐斯:这个神童,这个美少年,说着优雅的希腊文,举止彬彬有礼、无懈可击;他有着思想者沉静深邃的眼神,有着线条优美、精致如画的薄唇。他的希腊文很优秀,因此学者们都喜爱他;他是如此高贵文雅,因此几乎所有人都喜爱他,甚至还有不少人迷恋他。仅有几个人看不惯他这副沉静自持、有礼有节的模样。
院长与见习修士,两人皆以自己的方式肩负起卓越者的命运,引领众人,承担责任。相较于修院中其余的人,两人都觉得彼此更亲近,更加相互吸引,可惜他们却无法凑到一起,无法向对方展露温情。院长小心翼翼地关怀这个年轻人,如同关怀一株珍奇而脆弱的幼苗,关怀一个也许太早熟并身处危险的幼弟。年轻人也欣然接纳院长给予的一切指令、建议、夸赞,从不反驳,从无不快。照院长的评价,他的唯一缺点就是高傲,倘若确实如此,他也知道如何巧妙地隐藏这个缺点。他无懈可击,比所有人都优秀,身边却很少有真正的朋友——围绕他的除了学者,就只有冷空气一般的高贵精神。
一次告解后,院长对他说:“纳尔齐斯,我承认我对你的批评失之过严。我总认为你太高傲,这对你可能不公平。你很孤单,年轻的兄弟啊,你是寂寞的,你有崇拜者,却没有朋友。我多希望能时不时找个借口责备你一下,可惜找不到;我多希望你能像同龄的小伙子一样捣捣蛋,可你从不这样。有时候我有点担心你,纳尔齐斯。”
年轻人抬起深邃的双眼望向老者:“仁慈的父啊,我多希望,您不必为我担心。也许我真的是个傲慢的人,仁慈的父。请您为此责罚我。其实有时候,我也想责罚自己。送我去苦修室吧,或是让我干些低贱的活。”
“你还太年轻,不适合干杂活或苦修,亲爱的兄弟,”院长说道,“再说,你的语言和思维能力都很出色,我的孩子,让你去干低贱的杂活,岂不是辜负了神的美意。你会成为一名教师和学者的,你自己难道不想吗?”
“请原谅我,父啊,我没那么了解自己的愿望。我当然会一直喜爱学术,不然呢?但我并不认为学术会是我唯一的领域。也许决定一个人天命与使命的并不总是愿望,而是别的什么,冥冥之中的什么。”
神父认真听他说话,神色变得严肃。神父说:“以我对人的了解来说,我们,特别是年轻时的我们,总爱将神的意志与自我的愿望混为一谈。既然你认为自己已了解天命,那么告诉我,你的天命是什么?”此时,他那张苍老的脸上又浮现出一丝微笑。
纳尔齐斯眯起眼睛,深眸隐藏在又黑又长的睫毛下。他沉默了。
“说吧,我的孩子。”院长等了半天才催促。纳尔齐斯于是垂着眼,轻声说道:“仁慈的父啊,我想我明白的是,首先,我注定要在修院度过一生。我相信我会成为修士,成为教士,成为副院长,也许还会成为院长。我这么相信,并非出于愿望。虽然我并不想要这些职位,但他们无论如何,还是会加到我头上。”
两人都沉默良久。
“你怎会这样相信?”老者犹豫地问,“除了博学以外,是你身上的哪个特质,让你说出这样的信念?”
“是这样一种特质,”纳尔齐斯缓缓地说,“我对人的秉性与天赋有种感知力,不仅仅对自己有,对他人也有。这个特质迫使我用领导他人的方式去服务他人。如果这辈子我不是注定在修院度过,我也会成为一名法官或政治家。”
“有可能,”院长点点头,“你可有在实践中验证过,你这种看懂一个人和他命运的能力?”
“我验证过。”
“你愿意告诉我一个例子吗?”
“我愿意。”
“好,我不愿在兄弟们不知情的状况下打探他们的秘密,所以,或许你可以告诉我,你对我,你的院长达尼埃尔有什么样的解读。”
纳尔齐斯抬起眼睑,看进院长眼睛里。
“这是您的命令吗,仁慈的父?”
“是我的命令。”
“我觉得难以开口,神父。”
“我也觉得不好逼你开口,年轻的兄弟。但我还是得这么做。说吧!”
纳尔齐斯低下头,轻声说:“关于您我知道得不多,尊敬的父。我知道您是一位神的仆人,宁可去放羊,宁愿在一个隐修院敲钟,宁愿聆听农民的告解,也不愿掌管一座大修院。我知道您特别热爱圣母,最常向她祈祷。有时您向她祈祷,愿希腊学和这院里的其他学问别侵扰你弟子们的灵魂;有时您向她祈祷,愿自己别失去对格雷戈尔副院长的耐心;有时您向她祈祷,求一个善终——会的,我相信,您会得到善终。”
院长的小接待室里寂静无声。老者终于说话了。
“你是一位狂热的幻想家,有很多灵视[1]。”白发老者和善地说,“不过,虔诚与良善的灵视也是会骗人的;不要依赖它们,我也不依赖它们——你能看到吗?幻想家兄弟,你能看穿我心里的想法吗?”
“我能看到,神父,您是出于好心。您在想:‘这个年轻学生已经受到一些危害了,他有了灵视,或许是做了太多冥想的缘故。也许应该责罚他一下,对他没坏处。但我责罚他的同时,也该责罚自己。’这就是您刚才想的。”
院长起身,微微笑着,对这个见习修士做了个告别的手势。
“挺好的,”他说,“别太把这些灵视当回事,年轻的兄弟;除了灵视,神还要我们做些别的事情。你看,你预言一位老者将得善终,取悦了他。我们就当这位老人在听到这个预言时,有那么一瞬的欣喜。这就够了。明早弥撒之后,你做一次玫瑰念珠祷告,你要恭恭敬敬、全心全意地祷告,不可敷衍了事,而我也会做同样的事。走吧,纳尔齐斯,我们说得够多了。”
另一次,最年轻的那位任教神父与纳尔齐斯产生了分歧,是关于教学计划的某个问题,院长不得不出面调解。纳尔齐斯勉力推行课堂教学改革,也列举出种种有说服力的理由,但洛伦茨神父出于某种嫉妒心理不肯接受。每回讨论过后,他们之间都会出现好几天别扭的沉默,直到纳尔齐斯再度觉得自己有理,再度提起此事。最后,洛伦茨神父有点受伤地说:“好吧,让我们来结束这场争论吧。你知道,决定权在我手上,不在你手上,你不是我的同事,只是跟随我的助手。但既然这件事在你看来如此重要,既然我的才学不如你,我就不擅自决定了,虽然我的职位比你高;我们把这件事交由院长裁决吧。”
他们这么做了。达尼埃尔院长耐心而友好地听取两位学者对文法教学的不同看法。两位详细阐述并论证了自己的观点,老人和蔼地看着他们,轻轻摇晃一头白发,说:“亲爱的兄弟们,也许你们不相信,在这件事上,我懂的并不比你们多。纳尔齐斯如此心系教学,努力改进教学计划,这很值得赞赏。可既然他的上级持不同意见,他就必须沉默地服从,因为所有教学上的改进,都不能扰乱修院中的秩序与服从精神。所以我要批评纳尔齐斯不懂退让。你们这两位青年学者啊,我希望你们永远不要冒犯比自己愚蠢的上司,这是克服傲慢的最佳办法。”院长以一个这样的善意玩笑将两人打发走了。但他不忘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留意观察,看两位教员是否重归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