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本书浓墨重彩地描绘了马识途少年及青年时期一段难以磨灭的燃情岁月。从1931年到1951年,是这位革命家从懵懂少年成长为成熟青年的人生阶段,同时也是中国人民为了民族独立和自我解放血泪抗争的二十年。这个时期饱含了作者从告别家乡、外出求学、参加革命、与反动势力坚决斗争,一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回乡参与建设的宝贵回忆。
作者介绍
马识途,原名马千木。1915年生于重庆忠县,193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45年毕业于西南联大中文系,长期从事党政工作。繁重工作之余,勤奋创作,于1935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清江壮歌》《夜谭十记》,纪实作品《在地下》《沧桑十年》《百岁拾忆》,短篇小说《马识途讽刺小说集》等,深受读者喜爱。
部分摘录:
告别家园 “喔——喔——喔——”
我们家那只带着一群妻妾,雄赳赳气昂昂地称霸我们大院的大红公鸡,开始它第三遍的第一声啼叫,满大院的公鸡都奉旨似的跟着使劲地啼叫起来。小窗边已经染上微曦,天快要亮了。我一夜在床上翻来覆去,没有睡着。明天早上,我就要告别这个我住了十六个春秋的家园,走出三峡,到外面的世界闯荡去了。
隔着木板的隔壁房里,母亲不停地啜泣着,唠唠叨叨地向父亲又是埋怨又是乞求地说个没完:“你才把老三撵出去,又把老五也撵出去,半大不小,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娃娃,风里雨里满世界地跑,有个三长两短,咋个得了?有了病痛,哪个来照看?儿行千里母担忧呀。”接着便是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
这样的和类似这样的话,一晚上我不知听了多少遍了。父亲还是一面坚持他的决定,用“妇人之见”、“你知道什么”这样的话来教训母亲,一面耐心地用他昨天对我不知教训了多少遍的话来对母亲解释:“十六岁了,还算小呀?你还不让他出去见世面呀,窝在这乡坝头,有什么出息呢?莫非学那些公爷们窝在家里,坐吃山空,当败家子?”
母亲除开叹气,还能说什么呢?
昨天上午,父亲叫我到他的房里去。我去了,他坐在他那张陈旧的藤躺椅上,左手拿着他那我们为他擦得锃光发亮的铜水烟袋,却没有装上烟丝点燃纸捻抽烟,正用右手指在抹他那嘴角的两撇他视为珍贵的八字胡须。那是在辛亥革命年代很流行的八字胡,孙中山、黄兴这些革命家都蓄着这样的八字胡。只要他一默默地抹胡须,我就知道他又在考虑什么严重的问题了。这样的时候,我们是不敢去打扰他的。他透过他那有一千二百度深的近视眼镜,看到我进去了,异乎寻常慈和地招呼我,指一指他椅旁的小凳,说:“来,坐下吧。”平常我们听他训话,只能是恭敬地站着的,现在父亲叫我坐在他旁边的小凳上,我还真有点拘谨。我连忙想为他装丝烟燃捻子。他表示不用了。
他用手摸一下我的头,微笑着说:“你今年十六岁,也不算小了,初中毕了业,在我们那时代,算是秀才了。你的翅膀虽然还没有长硬,也该出去闯世界了。你到北平去考高中深造去吧。我们家也算是书香人家,可惜家道中落,我本想随那些人到日本去留学,却没有去得成。他们中许多人后来成为叱咤风云的革命家,我只能在本地谋发展,总算自己努力在本县站稳了脚,挣出一个小康之家,可以供你们出去求学了。我家的子弟,除开你大哥为你们‘拙笨’,看守家业外,都撵出去,闯荡江湖,自谋出路。你看我们乡里大户人家子弟,许多窝在自己暖窝里当公爷的,吃喝嫖赌,败尽家产,到头来只得去当‘踱神’(指当时穿着烂衫,趿着破鞋,在乡镇街上晃来晃去,无所事事的流氓);或者在乡下豪强霸道,祸害一方,总不得好下场。你们决不要学他们。你一定要出去,投考高中,勤奋学习,将来上个好大学,毕业后争取去日本留学。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父亲又对我开始了他的人生哲学的训导。平常他的这些训导,反反复复,不知说了多少遍,听得我们耳朵都起了茧子。现在我要告别家园出去闯江湖了,临别之前,他自然更要教训一番。他说:“你出去要处处小心,自强自立,自爱自重,书要读好,更要学会做人。做人的道理,我还是说那八个字‘胆大心细,志圆行方’……”
他看我听得不够认真,只得赶快收场:“我也不用多说,你自己出去闯吧,是龙是虫,都看你自己了。”接着,他把大哥叫进来,问道:“老五的旅费和学费,都准备好了吗?”
大哥说:“都准备好了。”
大哥是我们家的总管,敦厚诚实,正如父亲说的,他是为我们弟妹“拙笨”的人。父亲经过深思熟虑,以为光靠家里不到十亩地的收益,只够吃饭,他在县上被选为民意机关县议会的议长,这个“官”,收入也微薄。没有经济基础,要叫子女都出去读书,是不可能的。因此他断然作出决定,从子女中,拿出一个人来搞经营,做赚钱的买卖,他决定把祖传的烧酒坊恢复起来。
我家祖传的这个马家烧酒坊,在我们乡里过去是小有名气的,取名叫“扶风记”。据说我们是汉朝伏波将军马援的后代,马援是陕西扶风人,所以取这个名字。烧酒坊开张,大哥便每天跟着我们都叫他先生的管账陈孔柱一起,坐木船赶“转转场”,在几个乡场上开的小酒店里卖酒。遵照父亲的训示,绝不像别家那样在白酒里掺水,要货真价实,生意才做得好。父亲又出了新主意,他以为单靠卖酒赚不了大钱,要紧的是靠用酒糟作饲料养肥猪才能赚大钱,于是又配套地开了一个粉坊,既卖粉丝,又出粉渣。酒糟加粉渣,催肥猪最有效。随着一槽一槽的肥猪出了槽,我们家的生意越做越红了。父亲又决定在我们居住的平山坝上的长江边置买了一些上好的沙地。不是用来召佃收租,却是用来自己栽种良种果蔗(我们那里叫甘蔗,很脆很甜)。因为养猪,粪肥很充足,甘蔗便长得特好。每年冬天砍了甘蔗 ,约上其他农户,把甘蔗装上租用的大木船,顺长江而下,父亲亲自押运到湖北宜昌沙市一带去卖个好价钱。甘蔗卖完,把银元托钱庄兑到万县,自己乘轮船到万县取了钱后回家,既快又安全。回来时往往还给娃娃们带些从未见过的洋糖果和饼干,还有洋画片,我们也分享赚了钱的快乐。当然,有时下水木船在三峡险滩触礁沉没,或者遇上军阀强征,土匪抢劫,那就只有自认倒霉,亏了本了。不过我们家却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每趟多少总要赚点钱回来。父亲和大哥就是在这样以酒出糟,以粉出渣,以糟渣养猪,以猪粪肥甘蔗的经济连环套上,酒、猪、甘蔗三样都赚钱。不到十年,我们家就小富起来。坝上传开,“马家终于‘发’了,所以一个个子弟,都送出去读书去了”。
大哥在回答了父亲的问话后,转身对我说:“老五,你放心出去闯,每一槽猪卖了,我就给你兑钱来。”他随手带来一个长条布袋子,装得圆滚滚的。他说:“妈妈已经替你缝好一条钱袋,我给你装了一百多块银圆,连路费开销,够你用几个月。你把这银圆袋子缠在腰上,盖上长衫,路上不要取钱,千万不要叫人看出来了。另外我给你十几块散放银圆,作随身用。”大哥说着就把银圆袋子拿起来替我缠在腰上,沉甸甸的。我说:“这么重呀?”大哥说:“银圆,怎么不重?你不要显得很重的样子,让人知道你腰缠银圆。”
这时,母亲进来了,手里拿着她为我亲自缝制的长衫和千层底布鞋,用她那熬夜熬得发红的病眼望着我,很满意地说:“到底赶出来了。来,试试看。”她不管我们正在说什么,把我拉到她面前,替我穿上。这新长衫是用时新的号称永不褪色的阴丹士林布做的,样式也是那时很流行的高领、细腰、窄袖、长及脚背的“公爷服”。这样的样式,平常父亲是不准穿的,现在要出门了,也就容忍母亲的摆布了,不过还是说了母亲几句:“我说你是多事,拿到街上裁缝铺用机器缝,一两天就成,硬要自己熬更守夜地干,可不是,眼睛都熬红了。”这时,我为母亲的这片慈心所感动,想起了读过的“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的古诗句来,我真不知道如何才能“报得三春晖”哩。我相信父亲是懂得母亲这份情意的,这诗就是他教给我们的。他这么说,不过是要表示他的尊严罢了。大哥最留心的却是那长衫是不是腰身太紧,把腰上的银圆袋子掩护得好不好。他看了一下,还好,显不出形迹来。
试了长衫,母亲又叫我试穿她做的布鞋。千层底布鞋,做得实在结实。但是那时已经时兴穿皮鞋或者胶底运动鞋。我穿这双布鞋出去,岂不显得太“土”?我勉强地试穿,感觉有点紧,皱一下眉头。母亲说:“你的脚码我记得,咋个就紧了?”父亲看出我的心思,可是这回却支持母亲:“你妈赶夜工给你做的,你要领情。穿你妈做的鞋,脚踏实地。布鞋越穿越大,不会紧的。”我还能说什么,欣然领情,母亲高兴地笑了。
昨天一天,一家人就在这样有声的和无声的感情交流中度过。
今天天才蒙蒙亮,我听到母亲已经起来,到厨房去了,我睡不着,索性也起来。我一到厨房,看见母亲正在给我煮荷包蛋,三妹在烧火,她们两个都在流眼泪,我吃着母亲亲手煮的荷包蛋也不觉流下眼泪。这时我父亲和大哥都起来了。父亲劝说:“娃娃是出去赶考,有什么……”其实他也有依依惜别之情。还是大哥务实,到门外去望了一下,回来说:“到石宝寨的小船就要开了,快上船吧。”
每年夏天长江涨大水,沿小支流三岔溪一直淹到我家门外不远的路边,到石宝寨赶场的人们就在那里上船。大哥提起我的竹书箱和行李卷走在前面,父亲和我跟在后边,母亲一定要送我到石宝寨,也跟了来。我们一起上了赶场船,这时船上已经坐了不少去赶场的人,大家自然又有一番给我送行的话。其中不少称赞我小小年纪就出去闯,有出息的话。父亲听来,自然是高兴的。
小船开出小溪,进入浩荡的长江,顺流而下,不一会儿便到了石宝寨。我们下船到大哥的小酒馆去歇脚,谁也没有说什么,大家只是看着我,母亲为我把长衫扯抻展。大哥则到江边码头去找下万县的便船。不一会儿他回来说:“走吧,到万县的下水船要开了。”
我们到了码头,大哥把我的行李提上船,我照我们乡下的古老规矩,在岸边跪下,向双亲叩头告别。母亲于是又眼泪长流,父亲只说了一句话:“不要忘记写信回来报平安。”我上船后,大哥替我找了一个座位,对我说:“到万县的船钱我已经交了。”接着他又细声给我交代:“一路小心。”他下船后又急忙回头大声地对我说:“过湖滩的时候,一定要下船,切莫偷懒。”
船开了,我坐在船上看着他们在岸边挥手,我竟然没有想起向他们挥手。船到中流,我望着我很熟悉的高耸入云的石宝寨,离我越来越远,渐渐从我的眼中消失了。“故乡,告别了。”我轻声地念着。木船正在滚滚的激流中向下游疾驶而去。
木船快到湖滩时,但见前面波涛汹涌,那是一个有名的险滩。船主照常规把船停靠在岸边,叫不愿意过险滩的旅客下船,从旱路走过湖滩再上船。我遵照大哥的招呼,自然不敢偷懒,随一批旅客下船,走旱路过湖滩。在岸上,眼见那木船在汹涌的大浪里沉浮,一会儿挣扎在浪峰上,一会儿没入浪中,似乎沉没了。
看到那样惊心动魄的景象,我不由得发出感慨:“从此以后,我大概就要在这样的风浪里讨生活了。”
秀才赶考 我从石宝寨坐木船,顺流而下,天近擦黑,木船转过山脚,忽然看到前面山上一片灯火,灿若繁星,我知道万县到了。那不是繁星,而是山城的一片电灯在发光。我来自山沟,从来没有见过电灯,没有见过如此辉煌的景象,感到兴奋不已。
船停靠在万县的码头上,我下了船,找力夫挑起我的行李到学校先期告知的三马路一个旅馆去登记住下。那里已经有许多我们学校的同班同学先我而到。一街的旅馆都被从各县来赶考的中学生包住了,十分热闹。不知道这是哪里的规定,初中应届毕业生,都要分区集中参加会考。会考及格,才能取得正式的毕业文凭,要升学的才有资格投考高中。下川东十四个县的七八百中学毕业生都集中到万县赶考来了。
在我们农村的学校里,晚上自习时照明,最初点的是现在只有在博物馆才能找得到的烧桐油的古式陶灯,后来美孚洋油倾销到我们农村,才改点有玻璃罩子的美孚煤油灯,比灯光如豆又摇晃的桐油灯亮多了。没有想到眼前的明晃晃的电灯又比煤油灯强多了。据说有的同学不明电灯的道理,睡觉前,用嘴去吹灭电灯而不能,却不知道一按电钮开关就熄灯了。这也许是城里的学生糟蹋我们农村学生编排出来的。当然,我们农村学校的学生,在穿着打扮、说话举止、用钱的节俭上,都显得比较土气。像我这样穿着时新样式的洋布长衫的,算是凤毛麟角了。因为土,我们学校的同学便为城里的同学看不起。在街上走路,便被城里的学生指指点点,听到骂“苞谷粑胀大的”!我们同学听了,哪里受得了,便要打架。城里“文明”人却是害怕我们乡下的“野蛮”人的,落荒而逃。在旅馆里他们不愿意和我们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说在我们身上还闻得到一股牛屎味。学校陪我们赶考的老师叫我们忍着点,说:“不理会,我们到考场上再见高低吧。”
我们个个都摩拳擦掌,决心要争这口气。大家也很有信心。别看我们学校虽然只是一个农村中学,却是由我的当董事长的父亲特别从南京东南大学教育系请回来的高才生陈孟仁先生创办的。他是陶行知的学生和信仰者,身体力行陶行知的教育哲学,他还约请了一批好的教员来授课。因为我们学校办得很是有名,有些城里以至外县的学生也都到我们学校来学习。至于功课,大家都发奋争先,学得扎实。这一次到万县来赶考,就要见分晓。
其实从各个县城来的学生,也是第一次到大码头,许多新东西也没有见识过。所以和我们一样,利用刚报了名没有开考的空闲时间,都到街头去看稀奇。我们去看了万安大桥,一座长几十米、宽十几米横跨小河的高桥,十分壮观。更叫我们惊奇的是,一个青年骑着一辆自行车,从桥的那头飞奔而来,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大家都不禁叫了起来:“洋马儿,洋马儿。”过去我们在乡下只听说过这种车,却没有见过,只知道这车有两个轮子,却不知道是一前一后两个轮子。我们都不明白这人怎么能坐在这车上飞跑而不摔下来呢?
听从老师的劝告,我们还是抓紧了考前这几天,再复习功课。但城市里来的一些公子哥儿,都因为是第一次逛大码头,也抓紧时间“开洋荤”。他们最热衷的是“叫条子”,就是让旅馆的茶房去叫扬州姑娘来唱曲子,“素”的不听,专要听“荤”的,什么《小孤孀上坟》之类。在旅馆里打打闹闹,真是烦死人。有的就索性带女人去“吃花酒”,或者干脆到妓院去宿娼,得快活时且快活。至于在旅馆里打个小麻将,已经是小意思了。
会考的日子终于来了。听说在下川东称霸、外号“王灵官”的军阀头子王陵基很重视,亲自来担任主考官。他约集本城的军政头脑以及绅耆大佬,到了考棚,要像过去考举人一样严格考试,还要举行盛大的开考仪式,他要亲自点名。我们这些学子,端起砚台拿起毛笔,诚惶诚恐地列队站在考棚前的几十级石梯下的街上,听候点名入场。在石梯两边,从上到下排着一个样提着二十响手枪的卫队士兵,虎视眈眈。那位主考官“王灵官”在那遥不可及的石梯上的考棚前讲些什么话,我们一点也没有听清楚。忽然听说点名开始了。远远望上去,“王灵官”站在一张铺着红布的桌案前,像审案子似的照点名簿叫一个名字,比如说“张三兴”,站在他旁边的师爷便跟着唱出这个名字:“张三兴!”两排石梯上的卫兵,就像在大堂上的“吼班”传唤犯人一样,一路传了下来:“张三兴!”“张三兴!”下面站着听点名的学生张三兴便要大声回答:“到!”接着一步一步低头循石梯而上,到了主考官面前鞠躬行礼,师爷查对姓名照片,验明正身后,发给一张准考证,学生按证寻号入场。入场后端坐在座位上,听候统一发考卷。
就这么一个一个地传呼上去,闹了一个钟头也没有点完名,我们在下面却是站得腰酸背疼了。有的细声埋怨:“我背得的公式,都给吓忘记了。”不过,没有想到在这么严肃的考试场合,在催命的“王灵官”面前,竟然还有“枪手”来替考的。这还得了!师爷查出,“王灵官”一声令下:“给我拉下去!”卫兵便上前把他揪了出去。如何发落,我们不知道,不过大家都知道“王灵官”是催命鬼的头子,说不一定弄出去毙了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