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弗里德里希·迪伦马特(Friedrich Dürrenmatt, 1921—1990)是瑞士现代文学的伟大旗手,是战后德语文学秀的经典作家之一,被誉为继布莱希特之后“杰出的德语戏剧家”。二十世纪五十到六十年代,他在戏剧和小说创作方面所取得的辉煌成就无疑为德语当代文学赢得了令人敬仰的世界声誉。
本书收录迪伦马特中短篇小说12部,包括《隧道》《抛锚》《陷阱》等知名作品。
作者介绍
弗里德里希·迪伦马特,(1921-1990), 瑞士戏剧家、小说家。代表作有戏剧《老妇还乡》《罗慕路斯大帝》《密西西比先生的婚姻》,小说《隧道》《法官和他的刽子手》《诺言》等。
部分摘录:
我第一次从一堆人中间感觉到他的目光是在大街上,我停住脚,转过身,却没有看到是谁在盯着我,只有城市午后熙熙攘攘的人群从我旁边经过:钻进旅馆里的商人,站在橱窗前的恋人,带孩子的妇女,大学生;站街女在夜幕降临前第一次巡街,步子还比较迟疑,学生一群群从学校里涌出。从那时起,我就一直确切地感觉到在被他跟踪,走出家门的时候,我经常会一激灵,因为我知道,现在他也离开了藏身的地下室或是倚着的路灯杆,折起佯装在看的报纸,决定继续跟踪。他有时会绕着我转圈,为的是在我突然停下脚步的时候,能够找到新的藏身处。我还曾经在同一个地方一动不动地待着,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或者顺原路返回,就为了能碰上他。后来,我习惯了他带给我的这种因未知而生的恐惧,虽然那已经是几个星期之后了。我开始设陷阱,野兽现在自己变成了猎人。但是他比我狡猾,不断从我设的圈套中逃脱,直到一天夜里,纯粹的偶然让我跟他直接面对面。当时我顺着老城区一路飞奔,几盏灯稀稀落落,星星在可怕的火光中闪烁,天已经快亮了。我从门廊里走出来,穿过一个十字路口,停下脚步,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雾把我弄糊涂了,雾就像是一堵无形的、浓密的玻璃墙,星星闪烁着沉进那堵墙中去。就在停下脚步的那个短暂的瞬间,我第一次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听上去就像我自己的脚步声一样,巧妙到我几乎不能将它与自己脚步的回声区分开来。脚步声离我非常近,我脑海中浮现出他从拱形门廊下走到明亮大街上的样子。陌生人被吓住了,他看见雾气中我的轮廓,有些拿不定主意地站在我对面的门廊下,但是,我看不见身在暗处的他。等我慢慢朝他走过去,他突然转身,我快步朝拱廊走去,希望能在陌生人从暗处走到被高高的路灯照亮的地方,好看清他的样子。但是,他躲进了一条小巷子,巷子尽头是一扇门,这样,他就恰好逃进了我的手掌心。我在小巷子口站下,听见他在使劲撞门,并拼命摇晃门把手,呼吸沉重急促。“您是谁?”我问。他没有回答。
“您为什么跟踪我?”我又问。他沉默不语。我们俩站在那里,外面的雾气沉下去,晨光升起。在昏暗的巷子里,我渐渐能够辨认出一个黑色的身影,黑影的两条胳膊就像是被钉在门上一样。但是,我没法走进巷子里去,在我和那个脊背紧贴着门、脸朝着蒙昧晨曦的人之间,有一个我不敢跨越的深渊,因为我们不是将要会面的兄弟,而是像凶手碰到了受害者。所以我放过他,走了,没有再理会他。
如果要我现在复述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件,那就离不开他。当时我努力从语气的轻重和他手部的动作解读他在那个夏夜没有说的话,而这正是他的精明之处,他从密密的树丛走到我的桌前,城市和大桥上的灯光从树干之间透过来,一看到他的脸我就知道,这就是那个跟踪者的眼睛。
“我欠您一个解释,先生,”他坐下并开口说道,“最主要是,您跟我说话的时候,我没有回答。”
他点了一杯潘诺茴香酒,一口气喝完:“我跟踪了您,”他说道,“而且还不只如此:我在随时观察您的生活,我在研究您的踪迹。”
“我的踪迹?”我被弄糊涂了。
“每个人都会留下踪迹,咱们就像被追捕、猎杀的野兽,我不仅仅是在研究您,不仅仅是您的居住方式,吃什么东西,看什么书,如何工作,我观察的还有您的朋友。”
“您想做什么?”我问。
“我想把自己的生活讲给您听。”他回答说。
“您就是为了这个跟踪我?”
“当然,”他笑了,“我既然要把自己的一生讲给某个人听,那总得能信任这个人才行。我得像熟悉自己一样熟悉这个人。来吧!”
我们站起身的时候,他继续讲着,说话的方式听上去很奇怪,信马由缰一般随意,时不时还伴着大笑,但他的绝望之强烈却让人胆寒,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虽不长,他却还是钻进了我的内心,直到今天还侵扰着我的睡梦。我看着他的脸,那张脸的变化很奇怪,在巷子里穿行的时候,那张脸就好像在四分五裂,像正从内向外打开。他没有告诉我是谁生了他,谁是他的父亲,也没有告诉我他从事的工作,我也始终没有听到他的名字。他应该是个大官,他告诉我自己曾受到过的诱惑,但并不是来自金钱或者女人,完全是因为他自己。死亡征服了他,成为他的一部分,就像胳膊是身体的一部分,眼睛是脸的一部分。但他认为是自己掌握着死亡,就像我们手里握着一张能够对牌局起决定作用的牌,只不过这张牌是假的,因为事实上,深藏在他内心中的对死亡的恐惧,让他误以为自己害怕的那些东西是他的所爱,就因为不能克服这种恐惧,所以他绝望。我看见他的额头和双手,我知道,因为死亡,他从来没有享受过快乐。从少年时代开始,他就决定要自杀,他研究各种死亡方式,买了枪,制造了非常少见的毒药,还给自己做了一个断头台。他玩各种死亡游戏,直至葬送了自己,把生活变成一个谎言。他希望谋杀能够使他解脱,摆脱曾经影响着他的恐惧,让他能够在某天早晨放下自己的工作,放开自我,去寻找自己的死地。
离开温暖的汽车时,他原本是打算要自杀的,那是傍晚时分,车窗上结满了霜,基本上看不到外面那些低矮的山丘。天黑得很早,黑得很快,小车站的附近,几栋房子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上去像睡着的动物,街上覆着雪和路灯黄色的光,他仿佛走在梦境中,迷失在白茫茫的冬日里,被冬日的沉寂包裹着,他的人生沉浸在这样的环境中,由此开始在被山丘与河夹在中间的边境小村落里的时光。他爬上山丘,顺着高高的、连绵起伏的山脊一直走,远处的高山上是覆盖着厚厚积雪的针叶林,还有偏僻的村落。他在那片神秘的黑暗中一走就是很久,夜晚的风围着他呼啸打转。他走过晶莹的雪地,落在雪地上的影子是蓝色的,很大一片。白色的天空映衬着前面黑色的树林,偶尔会有人迎面走过来,紧紧裹在蓬乱的毛皮大衣里,红通通的脸上,眼睛眯着。有的时候,他会站在河边的桥上,看河水在桥下阴郁地翻滚,卷来浮冰和朽烂的木头。然后,他又顺着冬日里的道路向上走。这条路通向北边,黑色的鸟围着他扑棱棱地飞,翅膀从他身上扫过。他不常往村子里去,去的时候就看那些人。他站在房子之间瑟瑟发抖,这些房子建在道路两边,中间相隔很远。这个村子没有教堂和公墓,没有中心,没有形状。他看见窝在肮脏的贫民窟里、一脸疑虑的人。这个村子里到处都是陌生人,没人知道这些人是从哪儿来,打算到哪儿去,想做什么,他们之间说的又是什么稀奇古怪的语言。他们穿着宽条纹的大衣,叉着腿大摇大摆地走在马路中间,手指上套着金戒指,戒指上的宝石闪闪发亮。他们经常试着通过贿赂哨兵来绕开边境。这些卫兵或是蹲在岗哨里,或是藏在餐厅的黑暗处喝酒,只有在醉醺醺地穿过街道去找女人的时候,才能在村子里看到他们。那些女人躺在顶楼的小房间里,淫荡、雪白,被照在身上的月光舔舐着。然后,夜便扑过来了,充满血腥,回荡着短暂的、干巴巴的机枪声。他听见叫喊声,声音渐渐被淹没在森林中。但是,这一切似乎都离他很远,他无动于衷,他想的是自己的死,就因为越来越享受死亡,所以听天由命。他走进被边界线横穿的那片森林,枞树的枝干笔直,积雪之下是白色的苔藓。树干之间,一块岩石闪着微光。他爬上那块岩石,一片铺展在他脚下的林间空地笼罩在冬天森林的寂寥之中。有时会有鹿轻轻地、警惕地走过这片空地,或者有猛禽朝高高的枞树飞去。鸟的影子从雪地上飞速掠过,风将动物的叫声从森林里裹带出来。有一次,就在天快要黑的时候,一个男人突然从林木间冲出,飞奔过那片空地,被空地上的光亮笼罩着。一声枪响穿透寂静,男人摊开双手,跌倒在雪地里,就像是被漩涡卷住了一样。他躺在空地中间,黑乎乎、奇形怪状的一堆,双手在雪地里乱刨,从他的身体里先是冒出黑色的东西,在干干净净的空地上蔓延开来,随后那东西就变成了明亮的红色。现在他知道从那个不幸的人躺着的地方露出的是什么了,在死者周围的那个血红色的圆圈里,边界线从尸体的正中间穿了过去。
在接下来的那天夜里,他确信自己离死亡更近了一个小时。他开始往那边走,等他终于走到那片空地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树枝上挂着冰,他穿过最后的几丛灌木后,看到那个尸体躺在远处。走上空地时,他的脚深陷在雪中。枞树后面,太阳已经从他看不到的地方升起,天空中放射出炽烈的光芒,寒冷穿透了他的外套和衣服,冻得皮肤生疼。他走到那个死人旁边站下。男人脸朝下趴在雪地里,已经看不到血迹,那个一动不动的身体也已经覆盖上了薄薄的、晶莹剔透的一层。他垂下头,站在死人前面,等着从黑乎乎的树干间射出的子弹。他在那具尸体前站了整整一天,潮气渗透进他的身体,空地上方只短暂地出现过又大又红的太阳,但是随后就落到了枞树背后去,然后再次露出,再次沉下,如此反复。他站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好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迫不及待地等待着死亡,一个等待自己朋友的朋友。后来,他仿佛听见雪地里有脚步声在朝自己走来,他抬起眼睛,看到边界对面站着一个女人,跟他面对面,站在死人的另外一边。
“你是谁?”他问。
“我是他的妻子。”她回答说,大笑着用脚踢了踢那个死人。他们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你不伤心吗?”他终于问道。
“不伤心。”她说完弯下腰,费力地掰开死人紧握着的手,从上面取下一枚戒指。“他不需要这个了。”她说道。
“你从哪儿来?”过了一会儿,他问。
“从村子里,”她说着指了指身后,他知道,边界那边有个村庄,“那你在这儿做什么?”
他说:“我想自杀。”
“为什么?”她问。
“因为我热爱死亡。”
“你是刽子手?”她笑起来。
“你说得对,”他回答说,“我是个刽子手。”他们盯着彼此,忽明忽暗的光线里两张苍白的脸。
“太阳要下山了,”她说,“你想不想跟我走?”
“我跟你走。”他回答道,从死人身上跨了过去。她走在他前面几步远的地方,边界这边的森林树比较稀,但树干更粗,动物也更多。有一次,他面前响起一声枪声,但她平静的步伐并没有改变,后来他才发现自己的额头在流血。走出森林后,他们下方出现了一个村庄的灯光和轮廓,他们穿行在白天与黑夜之间,朝那里走去,下方是平缓起伏的大地,两只乌鸦跟着他们穿过黄昏,它们的喙就像是骨头做的一样。“这儿总是有鸟,”他心想,“它们总是围着我飞,这是我的灵魂之友,是死亡之鸟。”
狗吠声响起,一匹马在嘶鸣,他们来到了那座陌生的村庄。这里的房屋围着教堂而建,夜色正在降临,夜色中的广场上有一个陈旧残破的喷泉,水面已经完全冻住,变得仿佛一面镜子。他朝清澈的冰面俯下身,却看不见自己的脸。
“这里没有人吗?”他朝四下里看去。
“他们都在林子里。”女人说着,穿过雪地朝一栋房子走过去。他们顺着房子长边那里的一段台阶走上去,房檐下挂着几米长的冰挂,房门开起来很费力。“把手给我。”女人命令他道。他看不清站在黑乎乎的门里面的女人。女人领着他走进房子里,穿过走廊,爬过楼梯,四周一片黑暗,就连窗户的轮廓都看不见,他觉得自己像是钻进了万物的核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