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荒废学业,多次自杀,沉迷药物,欠下债款,与多名女性纠缠不清……太宰治的人生在普通人看来未免太过“不堪”。然而,就是这个“废人”作家,却有很多人喜欢。
我们之所以喜欢太宰治,正因为这些懦弱、无耻和轻贱,始终在我们内心隐现明灭。而这个酗酒、滥药、自杀的颓废作家,在他病人的呓语里,恰好说出了我们的心事。
在这个依旧冷漠和趋同的社会中,太宰治的困境,恰是我们所面临的困境的写照,每个试图保持自我,忠于自我的人,都能感受到如太宰所遭遇的社会疏离和彷徨无依。
本书精选36篇太宰治创作高峰期(1935—1948)的经典作品,完整展现了太宰治在面临社会秩序坍塌、道德体系崩溃时的焦虑,以及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但又无力改变的纠结和失落,是读者“入坑”太宰治的超值之选。
作者介绍
太宰治,日本战后与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齐名的无赖派文学代表作家。
1935年以短篇《逆行》入围第一届芥川奖。自1936年发表《晚年》之后,被推崇为“天才作家”,并于1939年凭借《女生徒》荣获第四届北村透谷奖。
太宰治在短短十五年的写作生涯中创作了三十多部小说,有《樱桃》《母亲》《乡愁》等多部脍炙人口的名作,其中《斜阳》和《人间失格》更被誉为日本战后文学的金字塔级作品。
部分摘录:
蝴蝶 他不是老人,才刚过二十五岁,却又是个老人。普通人的一年,这位老人却能足足以快三倍的速度度过。他曾两次自杀未遂,其中一次是殉情。他曾三次被关入拘留所,因为思想上的罪。虽然他终究一篇小说都没能走红,却写过一百多部小说。但是,这些都不是这位老人认真去从事的事业。正所谓驰心旁骛。如今能让这位老人干瘪的胸膛咚咚作响,让他瘦削的脸颊泛起红光的有两件事:醉酒以及瞅着不同的女人无休无止地幻想。不对,是对这两件事的回想。干瘪的胸膛、瘦削的脸颊,这些都不是假的。老人是在这一天死的。老人漫长的人生中,有两件事是真的:出生、死亡。他到死之前都在撒谎。
此时老人正躺在病床上。他的病因玩乐而得。老人有着生活无虞的财产,却是不足以供其玩乐的财产。老人并不遗憾自己将死。勉强度日是老人无法理解的。
一般人在临终时,会盯着自己的两只手掌看,又或是怔怔地抬眼望着近亲的眼眸,但这位老人却基本闭着眼。他时而紧紧地合着眼,时而微微睁开,颤抖着眼睑,他就是这么安分地做着这些事。他说看到了蝴蝶。蓝蝴蝶、黑蝴蝶、白蝴蝶、黄蝴蝶、紫蝴蝶、水蓝蝴蝶,就在额前成群结队地飞舞。他说那是特意前来的。蝶影弥漫十里远。百万只蝴蝶扇动着翅膀,其声如白昼牛虻的鸣叫。它们是在混战吧。翅膀的鳞粉,断折的腿足、眼球、触角,以及长长的舌头纷纷撒落。
被问及想吃的东西请尽管吩咐。于是老人答曰红豆粥。老人从十八岁开始写小说之际,曾经写过临终的老人呢喃着想吃红豆粥的场景。
红豆粥做好了。在粥里撒上煮过的红豆再佐以盐来调味,是老人的家乡菜。老人闭着眼仰躺着,啜了两勺后便说够了。被问及还有其他的吗。他淡淡一笑,曰想玩。老人善良纯朴、年轻美丽的妻子在近亲面前红了脸,却没有忌妒。随后她握着勺子放声大哭。
盗贼 今年我已经确定留级,但仍要去考试,此乃徒劳努力之美。我因这种美而心动。今早我特意早起,穿上一年未碰的学生服,走过菊花纹章熠熠生辉的高大铁门——战战兢兢地走过。眼前是成排的银杏。右侧有十棵,左侧也有十棵,棵棵高大。树叶繁密时,这条路就会昏暗如地下通道,如今树上一片叶子都没有。走到林荫道的尽头,正面就是红色砖瓦砌成的大建筑。是礼堂。我只在入学典礼上才见识过一次内部的模样,印象里仿佛寺院。此刻我仰望礼堂塔上的电子钟,离考试还有十五分钟。我一边怜爱地望着侦探小说之父的铜像,一边走下右面的缓坡,进入庭园。这里以前是“猴子”(注:指丰臣秀吉)的庭园。池塘里有鲤鱼、红鲤鱼以及甲鱼。在五六年前还有一对鹤闲庭信步。即使是如今,草丛中也有蛇出没。大雁、野鸭等候鸟会在池塘边栖息。庭园实际不足二百坪,看着却广阔如千坪。这是因为杰出的造园之术。我在池畔的山白竹上坐下,背倚古老槲树的树根,双脚直直地伸向前方。隔着小径,排列着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岩石,在其后便是宽广的池塘。阴天时,池面闪着白光,粼粼微波害羞地交错重叠。我把右腿轻轻地搁在左腿上,小声道:
“我是盗贼。”
大学生们在前面的小路上排成一列走过。接二连三、陆陆续续地走过。每一个都是让家乡自豪的孩子,是被选中的俊秀之才。每一个大学生都在读着笔记上相同的文章,每一个大学生都在努力地背诵。我从口袋中掏出烟,叼了一根在嘴上。我没有火柴。
“借个火。”
我挑了个俊美的男大学生搭话。那个身裹浅绿色外套的大学生停下脚步,视线却没有从笔记上离开。他把叼着的带金嘴儿的香烟给了我后,踱步离开了。大学里也有能与我匹敌的男人。我用那带金嘴儿的外国香烟点燃我的便宜烟后,慢慢地站起身,把带金嘴儿的香烟用力扔在地上,又扭着鞋底狠狠地踩扁了它。随后畅快地去了考场。
考场里已有逾百名大学生,他们全都往后面坐。他们担心坐在前面的座位上就没法自在地写下心中的答案。我表现出秀才风范,在最前排的座位上坐下,手指微颤地抽着烟。我既没有放在桌下可以查阅的笔记,也没有一个可以互相小声商量的朋友。
没多久,脸色泛红的教授拎着鼓鼓的包慌慌张张地跑进考场。这个男人是日本第一的法国文学家。今天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他身材壮实,我从他眉间的皱纹隐隐感到了威严。据说这男人的弟子里有日本第一的诗人和日本第一的评论家。日本第一的小说家,我想到了这个,脸上暗暗发烫。教授在黑板上龙飞凤舞地写题目时,我身后的大学生们窃窃私语的,大多是满洲的景气的话题,而不是学问。黑板上写着五六行法语。教授重重地在讲台旁的扶手椅上坐下,颇为不悦地甩出一句话:
“这种题目想要留级都不行。”
大学生们无力地低笑。我也笑了。教授随后嘟囔了两三句莫名其妙的法语,在讲台的桌面上开始写起了什么东西。
我不懂法语。我打算不论他出什么题目,我都写福楼拜很幼稚。我假装认真思考了一阵,时而轻轻地闭上眼,时而挠着短发下的头皮,时而盯着指甲的颜色看。然后,我拿起笔开始写:
福楼拜很幼稚,他的弟子莫泊桑则很成熟。艺术的美归根到底是对市民奉献的美。福楼拜不理解这悲哀的达观,莫泊桑却明白。福楼拜为了一雪自己的处女作《圣安东尼的诱惑》遭受不合理评价的耻辱而穷尽一生。他经历着所谓的刳磔之苦,每写完一作,不论世间评价如何,他所受屈辱的伤口都会越发地剧烈疼痛,他心里无法填满的空洞也渐渐扩大、加深,最终撒手人寰。受骗于杰作的幻影,迷惑、沉溺于永远的美,最终不要说是一个近亲,连自己都拯救不了。波德莱尔才是幼稚。以上。
我不会写诸如“先生,请让我及格”这种东西。我重读了两遍,没有发现错误,于是左手拿起外套和帽子,右手拿着那张答卷站起身。我身后的秀才因为我的起立而惊慌失措。我的后背正是这男人的防风林。啊,这个兔子般惹人怜爱的秀才的答卷上写着一个新晋作家的名字。我虽然可怜这个有名的新晋作家的狼狈样,但还是对那邋里邋遢的教授颇有深意地行了个礼,交出了我的答卷。我安静地走出考场后,几乎立刻滚落似的冲下台阶。
走到室外,年轻的盗贼悲从中来。这忧愁是何方神圣,竟不请而来。即便如此,我还是把外套披在肩上,大踏步地走在银杏树间的石子路上,只因腹中空空——我如是回答。二十九号教室的地下有大食堂。我往那里走去。
饥肠辘辘的大学生们的队伍仿佛长蛇一般从地下室的大食堂里排到入口,再蔓延到地面,队列的末尾已经到了银杏树下。在这里用十五钱就能吃到很有分量的午餐。队伍大约有一条街那么长。
——我是盗贼。稀世的乖戾之人。艺术家从不杀人。艺术家从不盗物。你们这些差劲的小乖乖。
我把大学生们逐个推开,终于到了食堂的入口处。入口处贴着张小字条,上面写着这么几句话:
今日,诸位的食堂也诚惶诚恐地迎来了创业三周年纪念日。为表祝福之意,特奉上些许餐品。
那些免费的餐品就摆在入口处旁边的玻璃柜里。红色的大虾栖息在荷兰芹的叶下,切成两半的白煮蛋切面上,蓝色的寒天被花哨地画成了“寿”字。我试着朝食堂里张望,身着白色围裙的服务员少女们轻盈地穿梭在黑压压的、正在享用免费餐品的大学生之间。啊,天花板上是万国旗。
在大学地下芬芳的蓝色花朵是止痒的消毒剂。实在是遇上了好日子。一同庆祝吧,一同庆祝吧。
盗贼如落叶一般飘然退后,飞舞到地面,委身于长蛇的末尾,眼看着消失了身影。
决斗 这不是在模仿外国。不夸张地说,是因为打心底里想要杀死对方,然而动机并不深远。并不是因为有个男人和我一模一样,这世上不需要两个相同的东西,所以我们打心底里互相憎恨,也不是因为这男人和我的妻子以前有过纠缠,总是佯装自然主义对邻居们娓娓描述那两三次的事实。对方是我这晚才在咖啡馆遇上的身着狗皮马甲的年轻平民。我偷了他的酒。这就是动机。
我是北方城市近郊的高等学校的学生。我很贪玩,但在金钱方面却很小气。平时总抽朋友的烟,也不剪发,辛苦攒了五元,就一个人偷偷去城里一点儿也不剩地花光。一个晚上花的钱不能超过五元,也不能低于五元。而且我的那五元总是能花得最有成效。首先,我把自己攒的那一块块小硬币跟朋友换成五元纸币。几乎能割破手的崭新纸币令我的心跳越发加速。我看似随意地把纸币塞进口袋,然后就出发去城里。我活着就是为了这一个月一次或两次的外出。当时我正被不明来由的忧愁折磨。绝对的孤独和对一切的怀疑。这话若说出口则很令人作呕!比起尼采、曼·德·比朗,还有佐藤春夫,我觉得还是莫泊桑、梅里美以及森鸥外更货真价实。我在五元之游里倾注了我的生命。
就算去咖啡馆,我也绝不表现出很有兴致的样子。我会假装自己玩累了。如果是夏天,就说给我冰啤酒。冬天的话,就说给我热酒。我想让人以为我要喝酒都怪季节。我不情不愿地喝着酒,看也不看一眼美丽的女招待。任何咖啡馆里都会有那么一个缺乏魅力却肉欲纵横的中年女招待,而我只对这样的女招待搭话。主要是聊这一天的天气以及物价。我很会清点喝空的酒瓶数量,快得连神仙都注意不到。当桌上有了六个啤酒瓶,或是有了十只日本酒的酒壶时,我就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唰地起身,低声说一句:“结账。”不会超过五元。我故意把手伸进每一个口袋,假装忘记把钱放在了哪里。最后才发现是在裤子口袋里。我用右手伸进口袋磨蹭一阵,好像正在从五六张纸币里选。终于,我把一张纸币从口袋里抽了出来,假装确认那是十元纸币还是五元纸币后,交到了女招待手里。找零虽然少了些——我说着,却看也不看全给了女招待。然后我缩着肩膀,大踏步地走出咖啡馆,在到学校的寝室前,我都不会回头。从第二天起,我又开始攒一块一块的硬币。
决斗之夜,我去了名叫“向日葵”的咖啡馆。我披着深蓝色的长斗篷,戴着纯白的皮手套。一家咖啡馆我不会连续去两次。我害怕每次固定拿出五元纸币会引人怀疑。距离我上次来“向日葵”,已经隔了两个月。
那一阵一个外表和我有些相像的异国青年电影演员正崭露头角,所以我也渐渐开始吸引了女性的目光。当我在那家咖啡馆角落的椅子上坐下后,那里四个穿着各式和服的女招待全都站到了我的桌前。那时是冬天。我就说:“给我热酒。”然后假装很冷似的缩起脖子。与电影演员的相似带给了我直接利益。即使我没有说话,一个年轻的女招待也给了我一根烟。
“向日葵”又小又脏。东侧的墙上贴着一张海报,一个头发盘起的女子正疲惫地托着腮微笑,她的脸有一二尺长,露出的大牙齿约有胡桃一般大。海报的下方横向印着黑色的盔甲啤酒。而与之相对的西侧墙上则挂着一面一坪大的镜子。镜框上涂有金粉。北侧的入口处挂着毛呢帘子,红黑竖纹,脏兮兮的,在帘子上面的墙上,用图钉钉了一张西洋女性的照片,她正裸躺在草原的池沼畔大笑。南侧的墙上贴着一只纸气球。它就在我的头上方。这里不和谐得令人恼火。三张桌子、十把椅子。正中央有火炉,地上铺着木板。我知道在这家咖啡馆里无法平静。所幸这里的灯光很暗。
这一晚,我受到了异样的盛情款待。当我喝光了那个中年女招待为我倒的第一壶温热日本酒时,刚才给了我一根烟的年轻女招待突然把右手手掌伸到了我的鼻前。我不慌不忙地缓缓抬起脸,注视着那女招待小小眼眸的深处,她说:“给我算命吧。”我立刻明白了。即使我不言语,我的身体也散发着浓厚的预言家气息。我没有碰女子的手,只是看了眼,就轻声说:“你昨天失去了爱人。”说中了。异样的盛情款待就此开始。一个胖胖的女招待甚至称我为大师。我给大家看了手相。十九岁。属虎。因为喜欢的男人太过优秀而受到煎熬。喜欢玫瑰。你家里的狗生了狗崽,狗崽有六只。全部说中。那个瘦瘦的、眼神淡漠的中年女招待在被说中失去了两任丈夫后,眼看着耷拉下了脖子。这个不可思议的命中是让我最为兴奋的。酒壶已经空了六只。这时,身穿狗皮马甲的年轻平民在入口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