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赵文韶误入洞庭强盗窝,修成旷世武功踏入江湖;
袁安告别桃花源,重返刀光剑影的绿林;
大别山中,张竖与黑驴一道,得到关乎社稷的屠龙刀;
云梦县的八名工匠,在司马飞廉的指导下,修筑全新的龙宫;
葛晴徘徊在琉璃迷宫般的崇宁雪隧,不知如何探访旧雨与故剑;
惠能师太在君山岛,与木兰花妖一道,屏心静气地等候她们三生石上的恋人……
离别与重逢,侠情与爱情,大宋的晴天丽日,华夏的江湖庙堂,需要侠客们游历体验,从而领悟天命,重新抉择。
九篇故事、二十余年的创作生涯,舒飞廉承接平江不肖生、王度庐、还珠楼主、古龙、王小波以来的武侠传统,超拔雅俗,兼采中西,小说里有瑰丽的世界、蓬勃的侠气、玄妙的幻想、深幽的哲思、滂沛的文字。
作者介绍
舒飞廉,原名郑保纯,另有笔名 “木剑客”等。曾任《今古传奇•武侠版》杂志主编,现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出版有《飞廉的村庄》《射雕的秘密》《草木一村》《草木一集》《绿林记》《万花六记》《云梦出草记》《芳菲已满襟》等论著与作品。
部分摘录:
浮舟记 1
这天晚上,赵文韶回到翠微巷中归元寺的时候,天差不多已经黑透了。几场秋雨之后,夹衣上身,白日也渐短。透骨的夜风灌满了翠微巷,巷中却已是灯火通明,鸨母尖声大嗓,妓女们打情骂俏,等城中少年鲜衣怒马来寻乐趣。如此活色生香的花花世界中,赵文韶敝衣小帽,夹着雨伞走来,面目萧条,一身的清寒,令那些还在门口招揽生意的人老珠黄的老妓,都忙忙地别过笑脸去。
灯火渐渐稀少,巷口就是归元寺的山门。门闩“哗啦”一声响,门后觉明和尚举着灯,一张胖脸由火光中浮现出来。
“吃过饭了吗?”觉明问道。
“吃了,老马的牛肉面。”
“今天有生意吗?”觉明又问。
“有,帮胭脂街上的刘屠写了一张状子。”
“我的话,你今天想过没有?”觉明又问。
“想了。”
“怎么样呢?”觉明又问。
“我还不想做和尚。”赵文韶道。
觉明将赵文韶让进来,重新“哗啦”闩上门。
“你今天不去巷子里啊?”赵文韶道。
“不去。”
“你不念欢喜禅,如何成佛。”赵文韶又道。
“禅心未定,如何欢喜,不去。”
两人一边绕过龟鳖堆积的放生池,由灌木与荒草掩映的回廊,向后面的禅房走去,一边斗着嘴。这些话,也讲过无数遍了吧。觉明和尚还是兴致盎然,一如他每天的功课一般。
“我想起来,有一个人正在你房里等你。”觉明在赵文韶的客房门前停了下来,不无遗憾地说。什么样的不速之客啊,竟耽误了他老和尚秋灯夜雨中天雨昙花说法的一夜。不过,这半年以来,老和尚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来寻这个落魄的青衣秀才。
房里已亮起了灯,一个中年男人站在窗子前面,朝外面张望,外面是黑暗的江水,现在只能看到江上的几点渔火了。听见主人进来,来访的客人转过了身。一个身材雄伟的男人,一身黑衣,脸孔上长满了胡子,想看清他的脸固然不易,但是要忘记这样一张胡须丛生的脸,怕也是难的。赵文韶记起来,这个人白天在他的写字的摊子上来过,站在面前,鼓着牯牛般的眼睛冷冷地看他写字,然后一言不发地走掉了。
“你的字写得很好啊。”黑衣人道。
“过奖了,不过是混一碗饭吃。”赵文韶道。
“一个读书人将自己弄到白天在街上卖画,晚上寄身僧寺的境地,算不得明智吧。”黑衣人在灯光那边,隔着一片虚空,直直地看着他。他脸上的两道眉毛又黑又长,好像是写字时,用笔特别又描过了两次一样。
“阁下一片好意,专程夤夜来指教在下,心领了。”赵文韶默然良久,嗄声道。
“我叫张横,江湖上的朋友叫我陆上龙王,洞庭湖那边,小孩夜里哭闹,喂奶的女人便用我的名字与奶头一道,来堵小孩的嘴,极是有效。”那黑衣男子冷笑道。
“久仰了,武昌府衙门前有你的画像,我见过。”赵文韶道。将这个人的行踪报告给官府,可以领到一千两银子呢。
“我来武昌城,为我儿子请一位教书先生。如果你愿意,我可带你去,到时候那小子由我这里学得一身好武艺,由你那里学得一手好字,我就让他们去将皇帝养下的几个丫头抢来做压寨夫人。”
真是好志气啊。赵文韶呆了半晌。那黑衣人由桌子上拿起他的斗笠,扣到头上,低低地压下来,只露出半边胡须丛生的脸。
“明天清晨我在沈家庙码头等你上船。”他低声道。
“你不怕我去告诉官府的人去换一千两银子?”赵文韶问。
张横冷笑了两声,也不理睬,纵身踏上桌子,跃进窗外的黑夜里,朝大江的方向流星跳丸一般地去了。
这就是江湖上的人练成的轻功吧,戴着斗笠,踏着这个城市的绿树与青瓦,像鹰隼一样来去。赵文韶灭掉了灯,站在窗下,刚才张横立过的地方,看着外面被张横的身影划开,又重新沉寂下来的夜。
窗外是累累荒坟。二三里以外,江水奔流而下,在星光中拍打着两岸江滩,涛声浑厚而低沉。明天晚上,他离开了归元寺,江水还是要这样,在星月光里拍打着江滩吧。
“芸,我在你的坟地边停留太久,我想离开归元寺,到洞庭湖上去,我不想给觉明做徒弟,只要你还在我心里面活着,我就没有办法去读佛经。我听说洞庭湖上有一口柳毅井,说不定我由柳毅井跳下去,就可以遇到黄泉中的你。”赵文韶对着星空喃喃道。
清寒的夜空里,繁星闪烁,正是白霜降临的时刻,不久霜凌就要结上武昌城中的屋瓦与城树,结上江头的船帆与江边的黄沙。
那一年,也是这样霜降的晚上吧,蒋家的人来接母亲去看戏,母亲怜他一人读书清苦,也将他带去了。坐在蒋家的天井里,看小戏台上的《柳毅传书》,他觉得背后有人在轻轻地拉扯他的衣摆。他回头看见蒋芸笑眯眯地盯着她。他起身跟着她,悄悄走进他的客房里。
“我给你留了一碗粥。”蒋芸说。
他站在桌子边上,一口一口地啜着粥,微微烫嘴,浑身暖和舒坦,她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等他吃完,捧起碗欢天喜地地走了。
那时候他们只有十二三岁吧,她已出落成一个娇艳的小美人了。不知道是谁多舌,她请他吃粥这件事,被其他的几个表姐知道了,后来一见到他,就拿来取笑,让他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才好。
这样清寒的晚上,要是有一碗粥该多好啊。
要是学会了轻功,能跳到星空里去吗,跳到星空里往下看,就可以看到地上的历历红尘,看到那个当年煮着粥的小丫头,上穷碧落下黄泉,香魂缕缕,现在滞留在哪里。
赵文韶痴痴地站着,眼泪由双眼里涌出来,啪啪地滴打在桌子上。
2
朝阳初升,天气晴朗,天上排着鱼鳞一般的云彩。沈家庙的码头上,无数船只停泊待发。逆流而上,去往川湘,顺流而下,发往江浙。水运是本朝交通的重中之重,武昌在长江中游,江水在此与秦岭启发的汉水交会,如蚁之人流,如山之货物,逐日转运,布达大宋四方四百军州。
流落武昌也有大半年了,竟未得暇去黄鹤楼上饮一杯酒。赵文韶看着离离秋草之上,金色阳光之中的黄鹤楼,心中叹息道。他背着小小的行李卷,在码头上张望,在如林的樯橹间,寻找张横的座船。
“穷秀才,你呆头呆脑找什么,我在这里。”只见一人卓然站立在积满阳光的甲板上,将那朝阳挡在他的背后,黑衣长刀,胡须草草,不是张横却是谁。
赵文韶走过来,他们的座舟是一只三桅的大船,却没有跳板连到码头上,看样子只好爬上去了,他刚将手搭在甲板上,张横已经跳下来,将他一把扯住飞纵而上。赵文韶只觉得腾云驾雾一般,等他定神再看时,已经站在了高高的甲板上。
“哈哈哈,真是个呆子。”一个年轻女子笑道,声音娇嫩、爽利。
“她是我由你们翠微巷赎出来的,名叫李芸。”张横道。
赵文韶却心中一跳,她的名字竟与蒋芸是一样的。只是这女子乌溜溜的杏眼双睁,一张尖滴滴的小脸,好看是好看吧,却被一堆腮红与胭脂弄得不伦不类。
“秀才,我跟你讲,这可是我花三千两银子买来的花魁,三千两打成的滴溜溜的银人儿啊,嘿嘿,你呆在归元寺里跟觉明老和尚学做劳什子的和尚,自然是没有听过她的大名。‘高烧银烛照红妆’李芸啊,现在已经是洞庭湖龙宫的花魁了。伙计们,知道什么叫‘高烧银烛’吗?”一脸胡须掩不住张横脸上的得意,船舱里传来一阵哄笑。有人回嘴道:“老大,高烧银烛这个调调我们不会,倒浇蜡烛倒是惯家子。”赵文韶循声看去,船舱里,坐着二十来个黑衣的江湖汉子,每人怀里都抱着一把雪亮的刀。
一群江湖人啊。赵文韶心里一阵苦笑。淮安县里年年取案首的好秀才,十几年后,竟弄到与妓女与强盗同船共渡的分上。这贼老天的所思所想,真是不可思议吧。
张横一挥手,喝道:“开船。”那边几个水手忙忙地起锚打桨,船离码头,移向江心。张横拉过李芸,对赵文韶道:“我们到后舱喝酒去。”三人由黑衣汉子们坐着的前舱经过,张横对那些汉子道:“这秀才是我为儿子请的老师,我儿子以后做状元,跨马游街,与皇帝老儿的丫头成亲,就全靠他了。你们谁惹着他,我就将你们的狗腿砍下来,扔到长江里喂鱼。”
太阳由船舱的敞窗斜射进来,照在后舱的几榻上。张横与赵文韶对坐,李芸打横,将袖子高高地挽着倒酒。赵文韶虽说手无缚鸡之力,酒量却是极好。张横更是不在话下。武昌府出的名酒叫做白云边,取的是李白“将船买酒白云边”的诗意。张横弄来的白云边,差不多是十好几年的陈酿了,清冽醇香,令人心仪。三个人边喝边讲话,也消磨了一二个时辰。
“你老婆呢,在哪里,我将她也接到龙宫来做师娘。”张横的脸已经被白云边烧红了。
“多谢,她已经死了。”赵文韶道。
“这算什么,我老婆也死了。”张横怔了一怔,又喝了一杯酒,“死得好啊,不死,我怎么将这只骚狐狸弄到洞庭湖去。”
李芸在一边听到,柳眉立起来:“老娘我已经是从良的人,哪怕是跟着你这个强盗,不能再叫我骚狐狸。”
船在江心,西风吹在高帆之上,将之推向前方。江面上层层细浪如同鱼鳞。西风徐来,令人浑身清爽。赵文韶不去听那强盗与名妓的调笑,举目远眺江上。秋草离离,江树凋伤,乡民正在大堤之下的空地上牵牛布种小麦。船往西南,逆流而上。
“张寨主,你的龙宫到底是在洞庭湖还是在云梦泽啊,你要将我们带到哪里去。”赵文韶问道。
“啊,我与兄弟们先要去一趟云梦县,在那边沙洲上与云梦帮的一群王八蛋打一打招呼。”张横淡淡地说,“现在差不多快到了吧,不知王平那小子到了没有,这个家伙一向不守信用,说话如同放屁,不过为了《水鬼录》,他总会来吧。”
“《水鬼录》是什么?”李芸问道。
“等一会我将它抢过来给你看就是了。”张横道。
此时日已近午。阳光垂直射入江面,刺人眼目。只见一里开外,江心正中出现了一片滩地,将宽广的江水一劈为二。“那片沙洲名叫罗霍洲。”张横道。赵文韶与李芸抬头看去,沙洲果然是像一只庞大的团鱼,霸道地挡在大江之中。洲上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芦苇,披满白絮,沐浴闪闪阳光,招摇在秋风之中。
“你们接着喝酒,芸丫头,将我这一杯倒满,赵先生酒量好,酒德也好,我很喜欢。我去去就来。”片刻船已抵达罗霍洲的鳖头之上。张横起身走向前舱,领着站立起来的二十余名汉子,跳下船头,没入茫茫芦苇丛中。
两个人怔怔地坐着,一起将头转向外面,看着窗外的沙洲。秋风鼓荡,卷席一般,将洲上的茅草与芦苇吹得四散起伏,如同江上的波浪,狂风不知是什么时候刮起来的。深秋的阳光明亮清晰,照进沙洲深处。
一群大雁轰然一声,由草丛中腾空而起,它们本来是要在这宁静的江洲上过夜的。接着,由洲心里传来刀剑交击的叮当声,传来人受伤后低哑的惨叫声。虽然看不到那一群人打斗的身影,却能想象到他们浴血的奋战,一些人会活着离开这里,另外一些人倒毙于此,令明年秋天的芦苇更加高挑暗绿。
赵文韶猛盯着沙洲看,额头上渗出了汗水,汗水流入到眼睛里,火辣辣地疼痛,令他的视线恍惚,芦苇好像一片片在水波里闪动。他的手被李芸抓住按在桌子上,李芸全身都在发抖,但是她的眼睛里,却闪现出兴奋的神色。
“啪”的一声响,有什么东西砸在了他们窗下的甲板上,他们低头一看,却是一截断臂由远远的草丛里飞出来落向这里,断臂鲜血淋漓,前面的手指,还紧紧地握着钢刀,钢刀的主人,已经不在世上了吧,或者正在芦苇之下的沙地上,倒出他在此世间的最后一口气?
“但愿那个老强盗不要被人杀了。”李芸道,她回过头,盯着赵文韶,“你好好的一个俊俏书生,不上京赶考,跑到这一堆亡命之徒中来干什么?”
赵文韶沉默半晌,将手边的酒杯抬起来,放到嘴边吸尽杯中的酒滴:“我想到江湖上来看一看。”
李芸笑了起来,她将张横余下的酒,取过去喝掉了,她的喝酒的神态,有说不出的娇媚:“我也是。翠微巷里的妓院,真是像一个热闹的坟墓。”
“我要是会轻功就好了,踏着芦苇过去,看一看张横到底死了没有。”赵文韶道。
“我要是能学功夫,我就去学下毒,张横就是活着回来,也让他喝下一杯毒酒。”李芸将张横的酒杯重新满起来,小指绕在杯口上,俏皮地说道。
也就是这两杯酒的工夫,沙洲之中的打斗之声停下来,众人断断续续的呻吟,也一下下地被掐断了。不久,有人向泊船走过来,两个人,穿着一身的黑衣,阳光照在他们身上。走在前面的那个人是张横,一脸的胡须被血水涂得凌乱,后面跟着他的人,只余下一只胳膊了,摇摇晃晃地在草丛外白晃晃的沙地上走着。
“他总算没有死,不然我从良不到半天就做了寡妇,命也太苦了。”李芸道。
张横跳上船来,径直来到后舱里,将酒杯举起来,倒进喉咙里。他在烈日下砍杀了半晌,一定是渴得厉害。他对跟着他的那名汉子叫道:“李安,你也进来喝酒!”那李安却在甲板上站住了,将那条残臂捡起来,大吃一惊道:“他娘的,刚才我找半天,原来老子的胳膊被王平那老小子一刀送到这里来了。”那横空飞来的竟是他的手臂。李安端详半天,取下指间的刀,一甩手将残肢扔到江水里,扑通一声沉下去了。
“开船吧,回洞庭湖去。李安你这王八蛋,与老子的命一样硬,这回龙王将你的手收了去,做利息吧。赵先生,你将这《水鬼录》拿去,用你好看的字多抄几本,免得下次又被人抢去。小芸儿,陪你男人到隔壁睡午觉去。他娘的,杀人比砍树还要累。”张横将李芸半搂半抱着向隔壁的卧舱走去。李芸倒在他怀里,一双粉拳敲打不已,却也无奈他何了。
船继续溯流向上,将罗霍洲丢在船后。船上二十余名黑衣汉子,已经倒毙在那沙洲之上了,与他们一起的,还有他们的对头吧。张横上船之前,在芦苇里点了火,现在火借风势,火舌猎猎,已经将罗霍洲烧得通红一片,不久即会将一洲的芦苇与秋草间那些江湖汉子的尸身化作灰烬。
那死里逃生的李安倒在前舱的甲板上昏睡,鼾声雷动。张横与李芸在隔壁舱中,已开始行起了周公之礼,李芸娇媚而宛转的呻吟传出来,令人心荡。那摇橹的船工们也听到了吧,他们奋力地划桨,桨声中透出无穷的焦躁来。
赵文韶将桌子上的《水鬼录》打开,一页一页地看着。书页上的血渍尚未完全干透,血腥的气味,直直地扑入他的鼻中。船外下午的晴空历历,草树上,大雁阵阵,展翅南飞。在它们漫长的旅程之中,它们也会与赵文韶一道,在一个名叫君山的洞庭湖中的小岛上,盘桓一些时候。
3
第二天晚上,船到洞庭,泊于君山。是夜正是中秋,秋风瑟瑟,明月如镜重磨,洞庭湖上银光闪闪。微波无边无际,君山一点,沉碧如玉,岛上新桂,香气如雾。古人诗中写道:“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水色,白银盘中一青螺。”赵文韶默咏此诗,觉得古人诚不我欺,诗中吟唱,与他眼前之景恰恰相合。
张横立在船头,撮唇长啸。只听君山岛上,欢呼声顿起。有橘红色的烟火腾空而起,团团簇簇,粲然耀目,一队人举着火把向码头上奔来。群盗接下张横等四人,听说张横已在罗霍洲杀王平,夺得《水鬼录》,喜不自胜,倒是将那死在洲上的二十余名兄弟全未放在心上。李芸是传闻中的汉口美人,现在一身绿衣,云鬂雾鬟地被众人拥着走在月下繁杂的灯火之中,更是艳若春花,恍若神女下凡,引得那些粗鲁的汉子频频侧目。
夜宴设在山中杂树老竹间的一处宫殿里,从前祭洞庭龙王的庙,现在被张横占下来,做了他的行宫。众人在庙内燃起千百牛油巨烛,摆下来十余张四方桌子,一百来号人,分坐在桌边的长凳上,由桌子上取来酒与蒸煮的螃蟹,扯腿掰壳,牛嚼牡丹,大呼小叫,纵情极乐。
张横由背后扯出一个泥乎乎的孩子,又黑又瘦,浑身水腥气,好像他的父亲不是这强悍的强盗,而应是一只精瘦的老鱼鹰一般。张横对赵文韶道:“我就是我儿子,名字叫做张竖,以后你管他!”说完坐到上首的桌子上。上来敬酒的大小喽啰自是川流不息。酒过三巡,张横将手中啃食的螃蟹往桌子上一扔,起身道:“你们这些王八蛋都是粗人,喝酒没趣,闷死个人,我去弄一个人来给我与新来的赵先生与芸美人劝酒。”说罢腾身而起,由众人头上掠过,冲出殿门,消失在月色之中。
李安在一边嘿嘿笑道:“我们老大喝了酒,又要去找岳州知府的麻烦了。”
李芸撇嘴道:“这岳州知府关他屁事,中秋之夜,人家也要伺候大小老婆赏月喝酒,如何能来陪你们这些强盗。”
李安笑道:“这一任上的知府老爷名叫周丰年,刚到岳阳城里的时候,一意要扫灭咱洞庭之中的好汉,几次兴兵,都被我们老大灭了。他还不死心,我们老大生气了,接着三个晚上跑到他的衙门里找他麻烦。第一晚上,遇见周老爷与他的小夫人睡一块儿。早上醒来的时候,那姓周的与他小老婆抬手一摸,发现头发都被人剃掉了,成了光瓢儿。第二天晚上,姓周的叫来十几个卫兵守在房门外,半夜起夜的时候,他的夜壶里爬出来一只乌龟,一张嘴,将他那话儿咬住了。第三天晚上,姓周的由营房里调来了一百多号人,他自己晚上也不睡了,没想到老大揭开屋梁上的瓦,由屋顶跳了下来,命姓周的小老婆由被窝里爬起来,唱了一夜的曲子,那婆娘也是一个唱曲行家了,老大与知府老爷喝了一夜的酒,知府老爷醉得不醒人事,老大才回来。自此之后,周知府再不敢对我们动什么歪念头。他与老大交情也慢慢好了,大伙今夜吃的酒与螃蟹都是他孝敬的。”
李芸道:“你们老大也是一个混账东西。人家好好的朝廷命官,就由他一个强盗去作践。你跟我讲一讲,那晚上,乌龟咬上周知府那话儿,后来是如何松得了嘴的。”
李安道:“老大那天挑的可是一只老乌龟,五六斤重,咬上东西决不松口的。要是一时情急,将那乌龟的头割下来,怕是一辈子都要挂在上面吊儿郎当,好在知府的小娘子见过些世面,学的乖,稳,晚上一盆洗脚水没有倒,端起来让乌龟游进去,松了嘴。”
李芸听到这般奇事,想见当时情景,狂笑不止,竟由长凳上掉了下来。赵文韶听到,却不由暗暗叫苦。原来这周丰年,却是他的同乡,前几年在淮安县里做秀才时,一起厮混的。他赵文韶落魄蹭蹬,周丰年却文星高照,由秀才到举人,两榜又中了进士,没几年,即放下来做了知府,一向春风得意,没想到与他的重逢,竟是在这张横改制的龙宫里。
众人吃蟹饮酒。天上圆月已到中天,亭亭如盆,月光积在殿外如同清水。李芸喝下了不少酒,这时候,酒劲涌上,她挽起了水袖,一脸油汗,脂粉零落狼藉,草草一片,却令她有了江湖儿女的豪爽之气。她起身对赵李二人道:“那老强盗捉拿知府未归,我给你们大小爷们唱曲子吧。”
群盗在下面哄然叫好,当下有人跑出去,取了琵琶进来。李芸怀抱琵琶在长凳上坐定,边弹边唱:
“向晚来雨过南轩,见池面红妆零乱。渐轻雷隐隐,雨收云散。但闻荷香十里,新月一钩,此景佳无限。兰汤初浴罢,晚妆残。深院黄昏懒去眠。金缕唱,碧筒劝,向冰山雪槛排佳宴。清世界,几人见?”
李芸琵琶弹得精绝,嗓子也清脆娇媚,这些强盗平日如何能听到,只觉得天下掉下来一个会唱的仙女一般,往耳朵里灌着蜜汁。当下拍桌子打板凳叫好,又要李芸再唱。李芸也不推辞,将这支《梁州序》接着往下唱:
“柳阴中忽停新蝉,见流萤飞离庭院。听菱歌歇处,画船归晚。只见玉绳低度,朱户无声,此景犹堪羡。起来携素手,整云鬟,月照纱橱人未眠。”
众人又蟹腥酒臭里拍手乱叫。正乱着。殿门口上月光一暗,已有人走上台阶来。只听张横在门口笑道:“主人没回来,客未请齐,你们就乱了起来,李芸你这骚蹄子,不卖一卖你的嫩喉咙,它就在那里痒不是?”张横身后,跟进来一个朱红绯袍、白袜黑履、幞头乌纱的年轻官儿,团团大脸,笑容成堆。赵文韶一望之下,知道来人正是周丰年。
张横回到主席上,将周丰年让到身边,坐在他与赵文韶中间。周丰年也不客气,捏起一只蟹爪就塞到嘴里嚼起来。张横一路划船,身上已是大汗淋漓,几杯酒浇下去,就将外面的长衣脱掉,露出两只公蟹螯一样毛茸茸的手来挥舞。
“姓周的,你看我请来汉口油光光的名妓李芸,汉阳滴溜溜的秀才赵文韶,还有你这十足真金的父母官来过中秋,我觉得很有面子啊。今天晚上大家都要喝醉。”张横嚷道,“周知府讲得一肚子好笑话,又会唱曲子,酒量也好,大伙别放过他。”众人纷纷叫好。
那周丰年放下螃蟹道:“中秋佳节,如此良夜何,下官与你们这些强人同乐,也是古今未有之奇事,脱略形迹,不拘愚俗,可比东方朔之滑稽,阮嗣宗之放旷,马季长之鼓吹,石曼卿之颠倒。嘿嘿。呵呵。”一边李安打断道:“你这个老爷,讲的什么名堂,是人话吗?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周丰年不理,接着讲道:“今夜大家不醉不休。我先讲笑话,接下来张兄,这位赵兄,还有这位仙女一般的李芸姑娘,也是免不了的。”他提到赵文韶时,特别起身作揖,目视照面之下,他自然是已认出这位故人,只是此情此景,没有办法厮认罢了。
周丰年道:“本官刚到这岳阳的时候,洞庭湖中蛟龙作怪,本官一向是爱民如子,百般思索之下,做了一篇《洞庭赋》,命石匠刻写在石碑之上,立在丸丸君山之侧、茫茫洞庭之中。这个石碑立起来,果然那蛟龙就不好意思再出没了。只是有一天,我听人讲,一个打鱼的老儿看到了这块碑,却不认得这个赋字,对村里人讲道,那周知府弄了一块碑,上面在骂‘洞庭贼’。别人对他讲,老丈,那哪里是贼,分明是赋,周老爷看到贼都吓得要尿裤子,还去骂贼啊。那老儿却说道:‘赋就赋了,我到江上打个鱼,偏偏这么多贼模贼样的王八蛋瞅着我。”
周丰年讲完,李芸将一口酒都喷到身边张横毛乎乎的胸膛上,直指着周丰年道:“你,你这个……无赖。”李安瞪着眼睛跳起来:“你骂老子们,老子去弄一只脚盆大的乌龟来,咬下你那条小鸡鸡的。”张横将那李芸一把搂到怀里:“我说这周知府讲得好故事吧,他骂了咱们,骨头都不吐一下,好好好,喝酒,喝酒,咱们就是做贼,比他们吟诗弄赋,见人磕头,也痛快。”
接下来轮到赵文韶了。赵文韶道:“话说这何仙姑一个人住在山洞里,曹国舅来访她,坐了一会,外面吕洞宾敲门。何仙姑怕吕洞宾说闲话,就将国舅做成一颗丹,吞进了肚子里,开门将吕洞宾接进来,吕洞宾刚坐下,外面又有一堆人敲门,何仙姑又怕别人讲闲话,就请吕洞宾将她自己弄成一颗丹,由吕洞宾吞到肚子里。吕洞宾吞下后打开门,群仙问道:‘吕洞宾你怎么在这里?’吕洞宾支支吾吾讲了半天,群仙就笑话他:‘洞宾肚里有仙姑,哪里想得到,仙姑肚里更有人。’”
赵文韶讲罢喝酒,众人一时沉寂。半晌那李芸才道:“你这秀才莫不是编派我,我现在肚子里只有三四个螃蟹,正怕冷,要吃生姜丝呢。”李安道:“李姑娘,你肚子里应该有张大哥才对啊。”张横横起眼睛:“你小子放屁!”周丰年笑道:“赵兄心深如海,藏下哪位佳人,只怕只有让李姑娘变成仙丹下到肚里去探一探才知道。”
轮到李安。李安清一清嗓子,讲道:“有一个人在桌子上就着露水写下了五个字:我要做皇帝。没成想却被隔壁家的仇人看到了,仇人扛起桌子就去找县官告状。到了堂上一看,桌子上的露水字在路上已被日头晒干了,只好对知县讲:‘小人打了一张桌子,送给老爷吃饭。’”
周丰年笑道:“我那里送来的桌子,现在都够开一个酒楼的了。张横你这老小子,大皇帝没做上,小皇帝却是做上了,你再这样混下去,不走招安的正路,我只得带人来将你的头砍啰。”
张横道:“砍就砍,老子快活了一世,这头不就是留着给官家的人去砍的么。我不给你们讲笑话,给你们舞刀算了。”
马上有喽啰下去,将一把黑沉沉的刀抬上来。那刀有个名字,叫做屠龙刀,却是十余年前,张横由柳毅井中捞起来的一把宝刀。张横由此刀中学到了一套刀法,因此才立志,横断君山,开始了强盗的生涯。
张横取刀跃下席去,在席间一块空地上霍霍地舞起刀来。那黑刀一经舞动,虎啸龙吟,令堂上空气一片冰寒,张横肥壮庞大的身体在半空中回旋,渐渐掩入一片刀光影中。李芸捏起一只螃蟹向刀影中扔过去,片刻,蟹壳即被劈作一片蟹雨纷飞而下。李芸又将她手中的酒杯向那刀网泼去,酒滴没有办法进去,分析如同牛毛,一缕缕被刀带动的劲气激射回来,好像被西风吹送的冷雨一样,冰凉地打到众人脸上。
“好刀法!”众人起立拊掌叫好。张横听到,刀光渐息,人影渐现,在众人的掌声里收刀入鞘,重新坐回席上来。周丰年一脸谄笑:“张大寨主刀法通神,直如楚霸王再世为人。”
张横拍手,令下面的喽啰去请无色庵里的一班女乐。
不一会儿,只见堂外桂阴月影一乱,十来个彩衣女子持着笛箫等细乐袅袅进来。喽啰们让出三四条长凳,扯成相对的两排,让她们相对在堂下坐定。无座位的喽啰们则一身黑衣立在她们身后。
李芸起身站在女乐之前,命大家奏起《梁州序》,她领头唱起来:
“涟漪戏彩鸳,绿荷翻,清香泻下琼珠溅。香风扇,芳草边,闲亭畔,坐来不觉神清健。蓬莱阆苑何足羡,只恐西风又惊秋,暗中不觉流年换。”
众女管弦丝竹,乐声细细,李芸嗓子如银,金声玉振。张横拍手,众人听得如痴如醉,一起唱起来:
“清宵思爽然,好凉天,瑶台月下清虚殿。神仙眷,开玳筵,重欢宴,任教玉漏催银箭,水晶宫里笙歌按。光阴迅速如飞电,好良宵,可惜渐阑,拼取欢娱歌笑喧。”
此时众人都已站起。赵文韶立在周丰年身边,已是酒意阑珊。赵文韶对周丰年低声道:“周兄,好一个光阴迅速如飞电。十年未见,周兄春风得意马蹄疾,只是两鬓都已星星了。”
周丰年却没有接下他的感喟,他盯着那一群女乐对赵文韶道:“赵兄,你看那群女子中,着绿衣的那个女子,依稀好像尊夫人的脸庞儿。”
赵文韶举目望去,只见那绿衣女子坐在人群中兀自弹着琵琶,眼光一转,一脸哀愁,那模样,还真是有一些像蒋芸。赵文韶眼神黯然,未置可否。此时《梁州序》已唱完,张横手一挥,人群一乱,女乐纷纷退下。那女子也默默收起琵琶,混入人群中,向殿外走去。
张横拉住赵文韶道:“赵先生看中了哪个女子,改日我让人家来相相你,这会儿可不能走,我们还要寻乐子去呢。”
周丰年道:“没想到你这个强盗还能附庸风雅,藏下这么多良家女子奏曲子给你听。这一回又弄个李姑娘来,艳压群芳,光个喉咙就值得千金,将来有得你乐的。”
张横道:“这些都是兄弟们由各处江里打捞起来的女人,性子烈,不愿从人的,我也绝不行蛮,将她们养在无色庵里,平时让她们学学乐器消遣,时间一长,她们守不住,中间也有甘愿嫁人的。”
李芸却是差不多醉了,走路都摇摇晃晃,听到他们的议论,走上前指着张横的鼻子道:“老强盗,我来后,你敢去惹这些女人,我就将你的那玩意割下来,扔到洞庭湖里喂乌龟。”
周丰年哈哈笑道:“这下好了,恶人有得恶人磨,你张大寨主的煞星今夜就要犯岁了。”
一边李安冷笑道:“就怕咱洞庭湖中,还未养出那么大的乌龟,吞得下去张大哥的好大行货。”
周丰年飞起一脚,踢在李安屁股上:“你小子就知道啊,他与你贴过几炉烧饼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