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这是一部让你想向作者脱帽致敬的小说!新生代作家陈浩基为我们展现了他无比的潜力和企图心,六个短篇串连出一位警探传奇的一生,充满意外性与戏剧性的情节,紧紧扣住我们的脉息,而在虚实交错的故事中,我们看见了关于使命、关于服从、关于公义与自由的叩问,更看见个人的抉择、时代的移转、城市的变迁,如何深深地在命运的画布上烙下斑驳的印痕。
作者介绍
陈浩基 香港中文大学计算机科学系毕业,台湾推理作家协会海外成员。2008年以童话推理作品〈杰克魔豆杀人事件〉入围第六届“台湾推理作家协会征文奖”决选,翌年又以续作〈蓝胡子的密室〉及犯罪推理作品〈窥伺蓝色的蓝〉同时入围第七届“台湾推理作家协会征文奖”决选,并以〈蓝胡子的密室〉赢得首奖。之后,以推理小说《合理推论》获得“可米瑞智百万电影小说奖”第三名,以科幻短篇〈时间就是金钱〉获得第十届“倪匡科幻奖”三奖。2011年,他再以《遗忘.刑警》荣获第二届“岛田庄司推理小说奖”首奖。
他的长篇力作《13.67》更创个人高峰,不但荣获2015年台北国际书展“书展大奖”、诚品书店“阅读职人大赏”、“第一届香港文学季推荐奖”,更售出美、英、法、加、义、荷、韩等十多国版权,并获知名导演王家卫青睐,买下电影版权,缔造华文推理小说的空前纪录!
另著有科技推理小说《S.T.E.P.》(与宠物先生合著)、科幻作品《闇黑密使》(与高普合著)、异色小说《幸存者》、《气球人》、《魔虫人间》、奇幻轻小说《大魔法搜查线》等书。
部分摘录:
黑与白之间的真实 1
骆督察一直很讨厌医院的气味。
就是那股飘散在空气中、呛鼻的消毒药水的气味。骆督察不是在医院有什么不快的回忆,只是,这空气往往令他联想到气味相似的停尸间。就算当了二十七年员警,见过无数尸体,他依然无法习惯这种气味——试问除了对尸体有特殊癖好的变态外,谁会在面对死人时感到愉快?
骆督察吐了一口气,心底的不安却没有因为这一口气而消减半分。比起在停尸间观看验尸过程,这刻他的心情更是沉重。
身穿整齐蓝色西装的他,落寞地瞧着病床上的人。
在这间单人病房里,病榻上躺着的,是一个庞眉皓发的老年人。在呼吸面罩下,老人的脸上满布皱纹,双目紧闭,肤色苍白,长著零星老人斑的手臂上插著细管,连接着好几台运作中的医疗仪器。病床上方悬挂著十七寸的平面萤幕,显示著病人的脉搏,血压、血含氧量等资讯,线条缓慢地从右往左移动,如果这画面不是跳动着,任谁也会觉得这老人已经死去,床上躺着的是一具保存得很好的尸体。
这位老人是骆督察的“师傅”,是多年来指导他调查、搜证、推理、破案,却从不按牌理出牌的师傅。
“小明啊小明,办案不可以墨守成规。警队里已经有太多因循苟且、只按照死板的规则做事的人,虽然纪律部队遵从上级指示是铁则,但你要记得,员警的真正任务是保护市民。如果制度令无辜的市民受害、令公义无法彰显,那么,我们就有充分的理由去反抗那些僵化的制度。”
骆督察想起师傅这句老挂在嘴边的话,不由得苦笑起来,骆督察全名骆小明,他在十四年前升任见习督察后,几乎没有同僚直呼这个逗趣的名字,都会叫他“骆督察”,就只有他的师傅,一直喊他“小明”。
毕竟,对他的师傅关振铎警司ⓧ来说,骆督察就像儿子。
关警司在退休前担任总部刑事情报科B组主管。简称CIBⓧ的刑事情报科是警方的中央情报机关,负责搜集、分析和研究各区的犯罪情报,再联同其他部门策划行动。如果说CIB是警方的大脑,当中的b组就是负责推理的前额叶,把收到的资讯分析、组合,从蛛丝马迹找出旁人无法看清的事实,关振铎从一九八九年开始统领这个核心小组,成为情报科的灵魂人物;而在他退休的一九九七年,当时仍是探员的骆小明调职情报科B组,成为关警司的“关门弟子”。
虽然关警司只正式当了骆小明的上司半年,但他在退休后以合约形式担任警方的顾问,他有更多的机会指点小明这位年龄相差二十二岁的后辈。对没有子嗣的关振铎来说,对方就像自己的儿子。
“小明,跟嫌犯打心理战就像赌扑克,你要让对方弄错你的底牌——你明明拿一对A,就要让对方以为你只有2、3点凑不成牌型的杂牌;你眼看没胜算嘛,却要装腔作势加注,令对方以为你胜券在握,只有这样子,犯人才会露出破绽。”关振铎曾这样对骆小明说过,就像父亲教导孩子,关振铎把他破案的诀窍倾囊相受授。
经过多年相处,骆小明待关振铎如父亲,对他的脾性更是一清二楚。警队同僚替关振铎起过好些浑号,像“破案机器”、“天眼”,“神探”等等,但骆小明觉得最贴切的,是已去世的师母—亦即是关振铎的妻子—的一句。
ⓧ目前香港员警职级由低至高分别为:警员、警长(警长、警署警长)、督察(见习督察、督察、高级督察、总督察)、警司(警司、高级警司、总警司)、处长(助理处长、高级助理处长、副处长、警务处长)。警员及警长合称每“员佐级”警务人员、警司和处长合称为“员警、委级”警务人员。
ⓧCIB:Criminal Intergence Bureau.
“他根本就是‘算死草ⓧ’,叫他‘度叔’还差不多。”
在广东话中,“度叔”是斤斤计较、吝啬守财的人的戏称,而碰巧“铎”和“度”同音。骆小明想起多年前听到师母说出这句双关语,不由得露出微笑。
精明干练,特立独行、锱铢必较……就是这样的一个怪人。经历了六○年代的左派暴动ⓧ、熬过七○年代的警廉风波ⓧ、对付过八零年代的凶悍歹徒、目睹过九○年代的主权移交、见证过〇〇年代的社会转变,数十年间默默地侦破了上百宗案子,暗地里为香港警队历史写下光辉的一页。
如今,这位人物行将就木,他曾经参与建立的警队形象,亦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崩解——在二○一三年的今天,香港员警的光环业已褪色。
在殖民地时代,香港员警曾因为尽忠职守而获英女王颁予“皇家”的称号,七○年代末肃清贪污贿赂后,成为全世界数一数二的优秀执法部队,有效率地遏止香港的犯罪活动,以保护市民为己任,获得社会各阶层支援,确立了公正无私,诚实可靠的专业形象。虽然警队里偶有害群之马,身为警务人员却涉及严重的案件,可是大部分市民会认同这些只是个别事件,并不影响对香港员警的观感。
真正影响市民对警方观感的,是政治事件。
在一九九七年香港主权移交后,政治议题逐年升温。价值观的差异,渐渐从政治上的对立扩展至社会上的矛盾。社会运动,示威游行转趋激烈,首当其冲的便是前线警员。近年,警方多次奉命以强硬手段对付示威者,指派负责严重罪案的重案组调查社运分子并进行拘捕,于是社会上冒出质疑警方的声音—而这声音愈来愈获得本来不抱立场的中间派市民认同。
损害警队形象最深的,是个别事件中,警员执法时有双重标准之嫌。警队有“政治中立”的原则,面对所有情况都应该一视同仁,秉公办理,但当冲突涉及一些亲政府组织,警员似是受到掣肘,失去往常高效率的办案能力。有人言之凿凿地宣称,在香港强权已经压倒公义,香港员警沦为政权的鹰犬,纵容政府包庇的组织,执法偏颇,单纯为政治服务。
骆督察以前听到这些批评,他都会一一反驳。可是,如今连他自己也怀疑这说法是否真实,他再也无法义正词地主张警方绝对中立,站在市民的一方,不偏不倚地执法,警队里抱着打工心态的同僚愈来愈多,他们忘掉了这份职业神圣的本质,只单纯地执行上级的指令,跟以劳力换取薪水的一般工人毫无分别。
“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的说法,不时传进骆督察的耳朵。骆督察一九八五年投考员警,是因为对员警这“身分”有一份憧憬,在他眼中,员警是除暴安良、维持正义的神圣工作。但对不少新入职的后辈来说,员警不是“身分”,只是“职业”,“嫉恶如仇”、“警恶惩奸”不过是纸上谈兵,不求把工作做好,但求把工作做完,保持良好的考评纪录,尽快晋升至安逸高薪的职位,安然待到退休,领取优渥的退休金和长俸ⓧ。
ⓧ粤语俚语,指事事算尽的人。
ⓧ一九六七年香港亲中共的左派在文化大革命影响下,发起对抗香港政府的暴动,从罢工示威演变至放置炸弹、枪战甚至暗杀,事件持续了六个月,称为“六七暴动”。事件中共有五十一人死亡,八百多人受伤,更有无辜市民被土制炸弹炸死,包括一对只有有八岁与四岁的姊弟。
ⓧ香港六、七○年代贪污风气猖獗,政府于一九七四年成立廉政公署,调查各界的贪污案件。一九七七年调查“油麻地果栏案”时,发现涉及上百名警务人员,导致警队与廉署发生正面冲突。最后由港督颁布局部特赦令方能平患。
ⓧ员警退休后,除了退休金外,每月仍会发薪水,直至亡故。因为是“长期俸禄”,故称为“长俸”。当这种心态愈普遍,警队便在不知不觉间失去特质,大众亦渐渐察觉,员警形象逐年下跌。
“小明……就、就算市民讨厌我们、就算上级要我们干违心的事、就算腹背受敌……别忘了员警的本分和使命……作正确的决定……”
不久前,关振铎气若游丝,在病床上紧握著骆督察的手,奋力地吐出这句话。
骆督察很了解师傅口中的“本分”和“使命”是指什么。身为东九龙总区ⓧ重案组组长,骆督察知道,他的任务从来只有一个—保护市民,逮捕犯人。当真相被掩埋、无法显露于人前,他就有责任拨乱反正,坚守公义的最后一道防线。
而今天,他就要依赖师傅的余生,去履行一项任务。
午后的太阳照射著窗外碧蓝色的海湾,灿烂的阳光从落地玻璃窗透进房间内。房间里除了从仪器发出、显示病人仍生存的机械声音外,还有零碎的敲打键盘声。在房间的一角,一个女生正协助骆督察进行这任务。
“苹果,还没完成吗?他们快来了。”骆督察转头向叫做“苹果”的女生问道。
“快了。明哥你早点告诉我要改动系统,我就不会这么狼狈,修改接口不难,但编译要花点时间……”
“嗯,拜托了。”骆督察对电脑程式设计一无所知,“接口”或“编译”是什么他并不了解,不过他信任苹果的专业技术。
苹果回答时也没有抬起头,只埋首在键盘之上。她戴着一顶陈旧的黑色棒球帽,帽子压着一头蓬松鬈曲的棕色头发,脸上没半点化妆,鼻梁上架著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身上穿着一件黑色T恤和一条残旧的工人裤,脚上穿着凉鞋,露出涂上黑色指甲油的十根脚趾头。这女生浑身上下散发著“怪咖”的气息,而更怪异的是她面前的茶几上放著三台打开了的笔记型电脑,一堆电线凌乱地散在地上。
“叩,叩。”
房门外传来两下敲门声。
“来了。”骆督察心里暗叫。刹那间,他回复老练如猎鹰的眼神——那是刑警的眼神。
2
“组长,人齐了。”骆督察的部下阿声打开房门,向上司点点头。他身后的人鱼贯进入病房,每一位都露出疑惑的表情。
“俞先生,谢谢你们抽时间前来……”骆督察离开床边,向房门走过去,“五位都到了,好。如果你们当中有人没空,调查又得多拖两三天。谢谢各位。”
尽管骆督察的话甚为客气,在场的人都知道那只是粉饰门面的客套话。
毕竟他们面对的是一桩凶杀案。
“对不起,骆督察,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要到这儿……”
领头说话的,正是骆督察口中的“俞先生”俞永义。一般来说,警方要求证人——或涉案人士——做笔录,应该会在警署或现场进行,俞永义却没想过,他们居然来到将军澳和仁医院五楼的这一间单人病房。令他更感诧异的是,和仁医院是俞家经营的丰海集团旗下的私营医院之一,可是案件跟医院没有半点关系。
ⓧ香港警队除了总部(HO)外,把香港划分成六个总区,分别为香港岛总区、东九龙总区、西九龙总区、新界北总区、新界南总区和水警总区。各总区会再划分成分区,而总部、总区与分区均有不同的侦缉部门,视案件的性质和严重程度,由不同的部门单独或共同负责。
“请别在意,这只是巧合。警方的顾问不久前转进你们的医院,所以得劳烦你们来到这儿……和仁是香港设备最优良的医院之一,这么说来,也不算是什么巧合吧。”骆督察从容地回答。
“啊,是这样吗……”俞永义依然感到奇怪,可是他没有追问,穿着灰色西装、戴着无框眼镜、年龄刚满三十二岁的俞永义脸上还带点稚气,但这刻他已成为俞家的一家之主——在母亲病逝、父亲被杀的今天,他只能硬著头皮,以家族主人的身分负责跟员警打交道。俞家是城中的名门望族,丰海集团是上市企业,俞永义想过终有一天要接手家族的生意,只是,他没想过这扁担会突如其来地压到自己肩膀上。
虽然俞永义是俞家的二子,但他现在已是家族中最年长的人了。
自从上星期亲眼目睹躺卧血泊中的父亲尸体,他就不断回想起二十多年前意外早逝的大哥俞永礼。
“如果大哥仍在世,他一定能沉着应付这处境吧。”俞永义暗暗想道。纵使父亲刚逝,俞永义脑海中一再浮现的,却是兄长俞永礼的脸容。每次想起兄长,俞永义的喉头都会涌起一阵苦涩。兄长的死令他的少年时代被黑暗笼罩,他花了好几年才从这阴霾中逃出来,慢慢习惯每次忆起往事所引起的反胃感。
这种久违的悸动让俞永义知道,俞永礼的死亡是无法遗忘的现实。他只能默默接受、默默承担俞家主人这份责任。
例如代表家人,跟警官交涉的责任。
虽然每次面对骆督察俞永义都感到紧张,但对俞永义来说,今天来到熟悉的和仁医院,比起身处气氛肃杀的警署来得轻松一点。
俞永义不是医生,但他对和仁医院的病房布置相当清楚。这跟他是集团高级干部无关,只是因为过去一年多,他每隔两三天便会探望住院的母亲。
在那之前,俞永义顶多一年到医院视察一次,毕竟丰海集团旗下除了和仁医院外,还有不少地产和货运贸易企业,而后者才是丰海的命脉。和仁医院不是集团最赚钱的资产,不过它是集团最有名的产业,无论是微创手术、从DNA找寻遗传性疾病的RFLP ⓧ技术、针对癌症的放射线疗法等等,都由它率先从外国引入本地。
ⓧORFLP:限制性片段长度多盘性(restriction fragnent length pdyrnorphism ),是一种比较DNA分子的技术。
可是,就像三流的讽刺剧,即使俞家拥有设备精良、医疗团队优秀的和仁医院,俞家的夫人终究敌不过癌魔,撒手尘寰,终年不过五十九岁。
“骆sir,你和你的伙计已经烦了我们好几天,我看警方是破不了案,才特意弄些门面工夫,好向上级交代吧?”俞永义身后的年轻男生语带讥讽地说。他是俞家的么子俞永廉,比二哥俞永义年轻八岁。和世故的兄长不同,一身价值不菲的流行名牌打扮,头发染成红色的俞永廉的语气总带点轻佻,就算对着员警,他仍是口没遮拦,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俞永义转头瞪了弟弟一眼,怪责对方出言顶撞员警,不过,其实他也有相似的想法,觉得警方只是在敷衍了事。事实上,就连在场的其余三人——俞永义的妻子蔡婷、俞家的老工人胡妈和家族的私人秘书棠叔——也是如此猜想。他们上星期已分别被召唤到警署进行详细的笔录,众人也不理解再接受问话对调查有什么帮助。
“俞家是有名的家族,丰海又是支撑香港经济的重要财团之一,媒体都对这案子虎视眈眈,警队高层非常重视本案,希望尽快解决案件,以免事件引起政商界的波动,所以只好向我师傅……总部的咨询顾问求助,请你们再花点时间详述案发经过。”骆督察无视俞永廉的冒犯,不缓不急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