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西奥在南美与诺娅相识,随她回到了以色列,在沙漠小城特尔科达定居。作为城镇规划师,西奥参与了对小城的规划,因附近的油井产量并不高,小城十分荒凉。而西奥和诺娅这对年龄相差十五岁的情侣也隔阂渐深。
诺娅的学生毒瘾发作,坠崖身亡。这个男孩的父亲想在这座沙漠小城建立一所康复中心,以此纪念自己的儿子。诺娅义不容辞地参与筹备计划,但她没有预料到阻力有多大。
二人最终能否互相理解?心中残存的温柔能否抵御粗粝的现实?
作者介绍
阿摩司·奥兹(Amos Oz),希伯来语作家,一九三九年出生于耶路撒冷。少年时曾在以色列集体农场“基布兹”生活,毕业于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主修文学和哲学。一九六五年首次出版短篇小说集《胡狼嗥叫的地方》,至今已出版三十九本著作,如《何去何从》《我的米海尔》《爱与黑暗的故事》等十四部长篇小说、五部中短篇小说集以及论文集。一九九八年,以色列建国五十周年之际,奥兹获得以色列国家奖;二〇〇五年,获得歌德文化奖。作品被翻译成四十二种语言,包括阿拉伯语。
部分摘录:
莫称之为夜晚 晚上七点钟,他坐在二楼公寓的阳台上,看白昼渐渐退去,等待着。最后一抹光承诺了些什么,它又将送来什么呢?
下面是个空院子,有一块草坪、几丛夹竹桃、一把长椅和一座荒了的九重葛凉亭。园子尽头的石墙勾勒出这片空地的轮廓,封住这块空地的一排排石头的颜色比空地的色彩更新也更浅——事实上,此刻围墙石头看起来甚至比原本轻些。墙的那边冒出两株柏树。此刻沐浴在晚间的光线中,他发觉它们是黑色而非绿色的。越过连绵的秃山,那边卧着沙漠,在那里,不时有一个灰色的涡旋卷曲成形,颤着、扭着向前拖几步、吹开了、沉寂下来。一会儿又在别处重现。
天色渐暗。有几朵云静止不动,其中一朵微微映出落日的光辉。从这个阳台上看不到落日。一只鸟儿在院子尽头的石墙上发出激动的尖叫,仿佛发现了什么忍无可忍的事。你怎么样?
夜幕降临。城里四处的街灯渐次亮起,窗灯在黑暗的间隔处闪烁。渐强的风带来营火和灰尘的味道。月光给紧邻的山丘蒙上死一般的面罩,它们不再像山丘倒像是听不太清楚的曲调中的音符。在他眼里这里就像是世界的尽头。他不介意自己身处世界尽头。他已尽力,从今开始他将等待。
他离开阳台,进屋,坐下,裸露的双腿放在茶几上,双臂从扶手椅两侧沉沉地垂下来,好像是被拽向凉爽的地板。他没有打开电视,也不开灯。从下面街上传来汽车轮胎的轻语,接着是犬吠声。有人在听收音机,不是什么完整的曲子,只有几个音符没什么变化地重复着。他喜欢这种声音。楼里,电梯滑过他住的那一层没有停。隔壁公寓里,一个女声在收音机里念着新闻,好像是用外语,不过他也拿不准。楼梯上一个男人说,这不可能。另一个声音答道,好啊,那你别走,会来的。
冰箱的抽噎声静下来的时候,能听到干枯河床里的蟋蟀,它们像是给寂静打的拍子。一阵微风拂过窗帘,扰动架子上的报纸,穿过房间,掠过室内植物的叶片,从另一扇窗走了,回到沙漠里。他一时抱住了自己的肩膀。这愉悦让他想起一个真正的城市里的夏夜,比如他有一次待过几天的哥本哈根。那里的夜晚不会突然降临,而是和缓进行。曙光的面纱会持续三四个小时,仿佛夜晚努力延伸着,欲图触摸黎明。各式铃声响起,一声嘶哑的巨响,像是咳嗽声。轻柔的细雨把夜晚的天空与海峡、河道里的水波连接起来。一辆明亮的街车从雨中穿过,空空的,他仿佛看到年轻的女售票员探着身和司机聊天、她的手搭在他手上,余下的又是细雨,仿佛夜晚的光亮不是穿越了细雨而是发自其中。雨滴落在小广场喷泉的水束上,那静静的水整夜被池中的灯光照耀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醉鬼坐在池边打盹,留着平头的灰色脑袋沉在胸前,没穿袜子的脚裹在鞋里、浸在水中,一动不动。
现在几点了?
他在黑暗中看了一下手表,看到反着光亮的手时却忘记了问题。或许这就是伤痛转化为悲哀这个渐渐颓落的过程的征兆?狗又吠起来,这次叫得狂暴猛烈,在后院或是空场里,还有干枯的河床那边、甚至更远的黑暗中,在山丘那里,贝都因人[1]的牧羊犬和流浪狗,大约是嗅到了狐狸的气息,吠声转为哀嚎,另一声哀嚎响起应和,透骨,绝望,仿佛哀悼着不可挽回的损失。这就是一个夏夜里的沙漠,古老,冷漠,呆滞。无生无死。存在着。
他透过阳台的玻璃门、越过院子尽头的石墙眼望着山丘,感觉到一阵感激之情,但为了什么他并不确定。他是真的在感谢山丘吗?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短小精壮,农民模样的宽脸盘,一副多疑或是怀疑的表情提示着深藏不露的精明。他有一头剪得很短的灰发和一把引人注目的花白胡子。无论在哪里,他占的空间都像是比自己身体所需的要大。他的左眼几乎总是半闭着,不像是使眼色的那种样子,而是像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小昆虫或是什么微小的物体。他坐着,清醒至极,但瘫软无神,像是刚从沉睡中醒来。他觉得沙漠和黑暗之间宁静的联系十分宜人。这个晚上,让别人忙于找乐吧,忙于各种安排吧,忙于遗憾吧!至于他,他心满意足地认可此时此刻,毫不空虚。在他眼中,沙漠很好,月光恰当。窗对面,两三颗星星在山丘上清晰地闪烁。他温和地宣布:现在你可以呼吸。
只有在暑热散开的晚上才能喘上几口气。又一个疯狂的日子过去了。我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赶时间上了。从八点到一点四十五是在学校:两小时的文学课,两小时批改入学考试的卷子,再花上一个小时给俄国移民的孩子们,其实他们对《被放逐的神性》一点兴趣也没有。在一堂关于比亚利克[2]的课上,一个叫伊娜或者尼娜的漂亮小姑娘说,他的词汇都与《圣经》相关,他从莱蒙托夫那里得来了伤感,那些诗过时了。她继而用俄语背了几行诗,可能是想例证一下她喜欢的诗歌类型。我打断了她。尽管我对这个主题并不怎么着迷,而且忍住不这么说还挺难——要我说,神性不妨被放逐。
十一点十五分课间休息时,我坐在读书室的空调旁边准备下一节课的内容,但马上就被叫到副校长办公室,见到一个被一位老教师的言语惹火了的年轻教师。我对双方都表达了一定程度的理解,并建议他们互相原谅、将此事遗忘。很奇妙,这种陈词滥调,特别是像原谅这样的词,只要用的时机得当、不偏不倚,就能引发泪水、导致停战。这样无足轻重的词汇能抚平伤害,大概是因为导致伤害的也是无足轻重的词汇。
为了赶一个十二点十五分在工会会议室要开的会,我省掉了午餐,只是顺道吃了一个法拉费卷饼。我们想试着激起人们对诊疗所计划的同情。广场空空如也,被阳光灼烧着。在花坛稀疏的迷迭香丛中站着一个头戴黑色贝雷帽、戴眼镜的矮胖移民,好像昏了过去似的一动不动地斜倚在锄头上。他头顶上的太阳被炽热的烟气裹着。一小时以后,四点钟时,阿弗拉翰·奥维埃托的律师仑·阿贝尔从特拉维夫赶到,一个被妈妈强行套上生意人行头、被宠坏了的孩子。我们和他在加利福尼亚咖啡馆坐定,听他对资金问题做出复杂的解释。四点四十五分,我带他来见市里的财务主管,这时我已经汗津津的,腋窝泛酸,闻起来像个古怪的女人。从那里出来以后又去找穆奇磋商,他答应要写的一份备忘录还没动笔,反而花了半个钟头叨唠他自己的事以及政府是如何的不得要领。他的T恤衫上印着花哨的图案,一个叫“恶魔之泪”的新摇滚组合。接下来又去了教育中心和广场上的药店,在超市关门前一刻钟赶到那里,还从取款机里取了点现金,又取了送去修理的熨斗。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被炎热和疲惫拖垮,我发现他坐在起居室的扶手椅里,没开灯也没有声音。再次用静坐示威提醒我,我这些活动的代价就是他的孤独。这都快成为有定式的仪式了。总的来说,我们之间这十五岁的差异主要怪我。而他,总是不断地原谅我,因为他是那样一个体贴的人。
他独自准备晚餐:你累了,诺娅,坐下,看看新闻。他做了一份洋葱煎蛋卷,弄了份摆放整齐的沙拉,切了几片黑面包放在木餐板上拿过来,还有奶酪以及雕成玫瑰花蕾模样的小萝卜。然后等我赞美,就好像他是又一次屈尊点燃农奴小屋炉火的托尔斯泰伯爵。
新闻结束后他插上水壶,为我们泡了草药茶,他在我头下、脚下各放了一个软垫,还放上一张唱片。舒伯特。《死神与少女》。但当我拿起电话打给穆奇·佩莱格问他备忘录打出来了没有,然后又打给路德米尔和琳达把规划许可这部分还要做的几件事捋捋清楚时,他的大方已经耗尽了。他站起来收拾洗净了碗碟,然后把自己关进了房间,好像我有义务追过去似的。如果他不这样抗议的话,我可能会洗个澡跑到他身边,告诉他发生的一切,问他讨个主意。不过话说回来,我也不确定自己真会那么做。他行动起来的时候令人难以接受——他完全知道我们这个计划的问题所在,以及我不该对什么人讲些什么——但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他一言不发、洗耳恭听、小心避免走神的时候,就像个耐心的叔叔决心腾出珍贵的时间听小姑娘讲述是什么惊吓了她的娃娃。
十点一刻,我冲过冷水澡、又冲了热水澡,然后瘫倒在自己的床上,试图集中精力看一本关于上瘾症的书。我隐约听到他屋里传出BBC的声音。全球广播。近来,他和隐居时的贝京[3]一样,也每晚都调频至伦敦。他是在追寻什么不能在这里公开的新闻吗?还是在寻找不同的视角?或是利用广播与自己交谈?也许他只是在做睡觉的努力。他的失眠渗透进我的睡眠,剥夺了我可能会有的几个好梦。
过了一会儿,我已经累得东倒西歪,当我摘下眼镜、熄灯、丢掉那本书时,还能听到走廊里他的裸足发出的、像是来自水下的声音,他无疑是踮着脚尖的,以免打扰我。再就是冰箱打开、龙头水流、以及有条不紊地关灯、锁门声。多年以来,他的秘密夜游总让我疑心公寓里闯进了陌生人。有时午夜时分我想我感受到他在门上的触摸,我累得几乎要向他的哀伤让步说“好吧”,然而他已经又踮着脚尖顺着走廊去了——他也许去了阳台,不开灯。他喜欢夏夜的阳台。然而也许什么也没发生,那些脚步声、门上的触摸、他那能穿越墙壁的哀伤,也许都只是一团雾,因为我已经睡着了。我这一天很辛苦,而且明天放学后还要到穆奇·佩莱格那儿开个会,也许还得去一趟贝尔谢巴[4],敲定规划许可的事。我必须睡好,明天得比今天更清醒。明天又是辛苦的一天。还有酷暑。以及时光的飞逝。
墙那边,它这回没有径直滑过,升到上面一层去,而是伴着刺耳的刮擦声停了下来,接着门又关上、继续行进。冰凉而安静,一只壁虎,黑暗中石头般的眼睛,看着花昆虫在光线中扑扇飞舞,这就是我对她的感觉:她裙子的唏嗦声响,她行动之前意志的脉冲,然后就是行动本身,高跟鞋在电梯和公寓大门之间一阵碎语,锁转动了:一如既往,没有摸索,钥匙一下插入锁孔。
她从这间屋走到那间,用最大声音讲话,声音年轻而欢快,省去句尾。她从公寓的这头穿到那头,把大厅、厨房、厕所和我头顶上起居室的灯逐一打开,留下一抹金银花的香气,途经之处点起一串电灯,仿佛照亮她降落的跑道。整个公寓眯起了眼睛,头晕目眩。
她到我身边,把购物篮、公文包和两个超载的塑料袋放在茶几上,问道:你干吗坐在黑暗里,西奥?然后自己回答道:你又睡着了,抱歉吵醒你了,其实你该感谢我,要不然你晚上怎么睡得着?
她俯下身来,在我头发上草草印下一个朋友式的亲吻,然后把我的光脚从茶几上拿下来,似乎是要在我身边坐下来,但是没有,她踢掉鞋子,印有蓝色菱形图案的浅色裙子里的身体猛地一转,跳进厨房去了,回来时拿了两只盛了矿泉水的大玻璃杯说,渴死我了,喝掉水,她孩子气的用手背抹抹嘴说,有什么新鲜事?接着又跳起来打开电视,这才在我椅子的扶手上坐了一会儿,几乎靠着我但又没有真的靠过来,她把眼前的金发拨开,像是撑开一垂幕布,说道,让我跟你说说我这疯狂的一天吧。
她停顿了一下。突然拍了一下额头,从我身边跳到另一张扶手椅中,说,抱歉,西奥,就一分钟,我得打几个电话,你能做个沙拉吗?从今天早上开始我除了一个法拉费卷饼以外什么都没吃,我饿死了,我这儿只要一两分钟,然后我们聊。她把电话拉到腿弯处抱了一个钟头。一边聊天一边心不在焉地把我端过去的晚餐吞了下去,没有任何其他的暗示建议、感情表示或是简单的评价,只是在她允许对方辩护的那一点点时间里大嚼食物。我注意到她好几次说“别扯了,你开玩笑”“惨了,拜托,别逗我了”还有“太棒了,绝妙,双手握紧它”。她的手比她的其他部位都要苍老,她那体力劳动者的手指布满褶皱,皮肤粗糙,手背上有纵横交错的蓝色血管和一块土一般的色斑。仿佛她的真实年龄被暂时从身体里赶到了手上,在那里耐心地将颓败预先储备起来,以迎接衰弱。
然后,有二十分钟,可以听到浴室门里的喷水声和她年轻的声音在唱一首和红玫瑰、白玫瑰有关的老歌,接着就是吹风机和柜橱抽屉打开的声音。她终于清爽喷香地出来了,裹在一件浅蓝色棉质浴袍里,说道,我垮了,出局了,我们早上再聊吧。她看起来并不疲乏,柔软而动人,大腿充满活力,在浅色的浴袍下呼吸。她说晚安,西奥,别生气,别熬夜。接着又说,我这一天多么疯狂。然后她关上了身后的门。她在里面翻了几分钟书,轻笑起来,显然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一刻钟以后她熄了灯。
她和往常一样,不记得把喷头开关拧紧。我在走廊里就能听见水流的声音。我过去把它拧到最紧,盖上牙膏盖,关上厕所灯,按照她的路线绕遍公寓,一盏一盏地关上所有的灯。
她有倒头便睡的天赋。像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做完了功课,整理好书桌,梳了头,确信一切正常,大家都对她满意,明天是新的一天。她安心地对待自己、对待黑暗、对待院子尽头两棵茂盛的柏树那边的沙漠,以及包裹着她的床单和她熟睡时紧紧抱在胸前的绣花软垫。她的睡眠激起我的不平之感,或许只是单纯的嫉妒。盛怒之中,我很清楚自己没道理发怒,但这一认识非但不能抚平我的恼怒,反而带来更多的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