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实力作家、汪曾祺文学奖获得者姚鄂梅zui新小说,以机巧布设家庭新序,平凡中捏塑伦常奇情。
▶《家庭生活》是一本鲜活的描写当代家庭生活的小说,围绕这家庭这个社会里最小的基本单位,探讨人性与命运的流转。家庭是文学书写中的常见母题,姚鄂梅却写出了新意。小说语言朴素,却拥有统摄人心的力量。
▶突然做出过激行为的儿子,买卖婴孩的男人,介入别人家庭的第三者,社交网络时代下的新家庭关系,这些故事源自我们的经验范畴,又延伸出了新的思考,金钱与情感、欲望与责任等,而读者得以在重审家庭的过程中定义自己。
作者介绍
姚鄂梅,湖北宜都人。著有长篇小说《像天一样高》《白话雾落》《真相》《西门坡》《1958·陈情书》《贴地飞行》《衣物语》,中篇小说集《摘豆记》《一辣解千愁》《红颜》《老鹰》《两棵花椒树》,儿童文学作品《倾斜的天空》《我是天才》。中短篇小说数度入选文学排行榜,曾获汪曾祺文学奖、《人民文学》《中篇小说选刊》《上海文学》《北京文学》《长江文艺》优秀作品奖,有作品被译成英、俄、德、日、韩等国文字。
部分摘录:
基因的秘密 第一次看到那个把女朋友抱起来扔到江里去的新闻时,我们全都很淡定,这么荒唐的事绝对不是我们家子辰干得出来的,据说现在叫子辰的人全国有三千多个。
我和姐姐还专门在电话中感叹过,别说是两个恋爱中的人,就算是自己家的布偶女孩,也不能够啊。姐姐还说,下次见了子辰,一定提醒他,今后谈恋爱,别动不动就往桥上跑,水边是最出鬼气的地方。
直到派出所的人找到姐姐,出示了身份证、照片,以及其他一切能证明那个子辰就是姐姐的独生儿子李子辰的时候,我才感到,多年前那种黑云压顶的感觉终于又逼上来了。
当年,我们中间最优秀的弟弟、我们家族的希望之星冉冉升起的时候,我就莫名其妙地生出过一股不祥之感,越过众多膜拜的头顶,我隐约看到远方飘来一片不怀好意的黑云,它有明确的目标,它就是冲我们家来的,但我没敢说出来,因为光是这一闪念,就已经很不吉利了。我从小就被教导,人的嘴上有一把锁,不要轻易打开,打开可能放出魔鬼。我还分析自己,我大概天生就是那种凡事先往坏处想的悲观者、可怜虫,等结果出来时,要么喜出望外,要么早有心理预设,实际上也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子辰比我的儿子小博只大一岁多,各方面条件都决定了他们应该格外亲密,宛如亲兄弟,实则不然。有一年,刚上小学三年级的子辰来我家做客,跟一年级的小博一起玩游戏,玩到酣处,突然一把掀翻小博,抱起游戏机,一个人霸着玩。小博不服,照他腿上踢了一脚,他抓起小博的衣领,把小博逼到墙上,抡起拳头就往脸上砸,害得小博去医院缝了五针。我非常为难,我想我应该向姐姐举报子辰的暴力行为,但与此同时,我又觉得是自己照管不力,我应该把事情控制在他打人之前,想来想去,我没有将这事告诉姐姐。自从那年爸爸出事以后,身为第二梯队家长的姐姐,迅速跃居一线,颇有撇开我们的无能妈妈大权独揽之势,新官上任三把火,包括妈妈在内,我们几乎天天看她脸色,后来我们慢慢都长大了,她还是没能卸掉责任感和使命感,继续呕心沥血地维持着她在这个家的一把手威严,对我们几个长大成人的弟妹,动辄吼叫呵斥,对自己年幼的儿子更是坚信“说的风吹过,打的铁膏药”,老师点名了,回家要打,留校了,更是要打,哪次考砸了,除了打,还要撕本子撕书,有一次他扯断了女同学的书包带子,姐姐不问青红皂白,拿起擀面杖追着打,直到把子辰的屁股捶得像两颗咸鸭蛋才住手,边打还边骂他是个小流氓。因为我的不举报,子辰和我的关系从此有了某种默契,他妈妈说什么他未必听得进去,我要是说了什么,他多半没有异议。至于小博,他跟子辰再也亲密不起来了。所以,当我第一次听到那个消息时,心里其实是咯噔过一下的:不会真的是他吧?
出了这事我们才知道,原来子辰已经有了个女朋友,都同居两年多了,目前女孩子似乎正有移情他处的迹象。
他什么都没跟我说,我一点都不知道。我要是知道肯定要给他打预防针的,多大点事啊,谁一生只谈一次恋爱呀。恐惧和焦虑完全控制了姐姐,她大睁着两眼,连流泪这事都想不起来了。
姐姐开始没头没脑地收拾东西,无论如何,她要迅速赶过去,看看子辰,见见人家女孩子的父母,给人家下跪,让人家泄愤,谁让她生出了这种儿子呢?求情的话就不用说了,怎么说得出口。
她要求我陪她去,这是自然,姐姐是家中最大的孩子,在她之后,我们家连续夭折了两个,到我出生时,她已经可以为父母分点忧了,因此姐姐在我心目中,从来就不是孩子,而是仅次于母亲的家长。是的,她比父亲还管用,父亲动不动就从家里失踪了,她则可以像母亲一样,常年坚守岗位。现在,姐姐老了,而我正值壮年,理应由我来当她的家长。除了这个因素,就个人素质而言,姐姐也不适合抛头露面,奔走呼号,姐姐唯一的工作经历就是在棉纺厂干过几年挡车工,子辰还没长大,工厂就倒闭了,她后来再没工作过,当然也没闲着,整天风风火火,咋咋呼呼,但认真说起来,竟没一个人说得清她到底在忙些什么。
因为这事,子辰的学校也跟我们取得了联系,这个离家不远的二本,算是托子辰的福,狠狠出了一把名,现在这个学校正急吼吼地跳出来撇清,说子辰并非他们的学生,他已经毕业了,却以报考本校研究生为名,钻学校管理上的漏洞,未经学校同意,继续单方面逗留在校园里。鉴于这个原因,学校对李子辰的个人行为不承担任何责任。
原来这几年我们一直活在欺骗里,我们以为子辰真的像他说的那样,白天泡在图书馆里、不上课的教室里,晚上混在某间学生宿舍里,整日不是苦读苦写,就是在校园的树荫里大声背诵英语。事实证明我们都太单纯太相信我们的下一代了,子辰大四开始就在外面租房,当然是跟某个女孩子住在一起。至于房租之类的经济问题,他进校第二年就开始做家教,基本实现了一半的财务自由,但他瞒着家里,说他只想专心学习,不想去勤工俭学。家教帮他挣回了恋爱基金,家里则分文不少地为他缴纳学费和生活费,双线并行,相安无事。
得知我要陪姐姐去,小博不高兴了,他说妈妈你不能去,大家都在说子辰哥哥是变态。
瞎说八道!哪有那么多变态,人犯错往往就是一念之差,谁都有犯错的可能。
人家已经重新打量我了,本来我们几个人计划周末去一个野营基地,现在有人突然退出了,不去了,我估计就是看了那个新闻的反应。
问题严重了,我不能完全无视小博的意见,连老公也说:你不如让她带个律师去,反正少不了请个律师,人家是专业人员,我们都是外行,别莽莽撞撞跑过去,搞得无法收拾。
还能收拾个什么呀!我心想。
我跟姐姐说了老公的意见,她本来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听我一说,拎着包的手松了。
还要找律师?你是说要想办法把他的杀人罪推掉吗?我觉得不可能,你替人家的父母想想,好好一个人……我是不打算请律师的,我也请不起,幸亏他法犯得真,否则我还真为难。
姐姐突然照她的旅行包踢了一脚:让他去死!让他去抵命!人家也是娘生父母养的!人家不该白死!
我逃了出来,我可不想陪她一起骂子辰,或是抱头痛哭,此时此刻,我心里更多的是悲哀和恐惧,我们家到底是怎么了?隔几年就来一个惊天动地,隔几年就来一个无妄之灾,我们这个家族得病了吗?也许姐姐说得对,与其找律师,不如去找个神婆之类的人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病根子到底出在哪里。
很晚了,姐姐找到我家来,一改风风火火的步态,脸色苍黄又坚毅。
我决定了,不去了。她一屁股坐在我面前,两眼使劲瞪着地上。
我去干什么呢?安慰他?鼓励他?打他?骂他?你走了没多久,不知哪里飞来一只乌鸦,落在窗外的樟树上,望着我呱呱一通乱说,我从不知道乌鸦可以那样说话,说了有一两分钟才走,稀奇吧?这里从没来过乌鸦,乌鸦是不会进城来的。它的口音我听不懂,但我听懂它的意思了,你别笑,我真的听懂了,它一走,我突然就下定决心了,不去了,有什么好去的,去了也没用,什么都别指望了,这回全完了。
乌鸦什么的你就别多想了,它肯定是饿了,闻到你厨房有肉味,你的厨房正好靠近窗户。
姐姐不相信我的解释,我自己也不相信,能飞到城里来的鸟,胆敢让人看见的鸟,从来都只有麻雀。
哪有脸去啊?感觉我自己也成杀人犯了。他是你看着长大的,你凭良心说,我打他打得少吗?打得不够狠吗?生怕他变坏,生怕他闯祸,真是越担心越出鬼。要不你代我去吧,你要是能见到他,就跟他说,从现在开始,他活一天,我也活一天,他哪天走,我也哪天走,生他一场,我能为他做的就只剩这么点了。
姐姐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还能怎么办?只能点头了。
我受够了!从小到大,这个家的男人,老的也好,小的也好,除了耻辱,连一颗扣子的好处都没给过我。
我觉得姐姐总结得真好,刚刚我还在想我们这个家族是不是得了什么病,现在我明白了,我们没病,病的是我们这个家族的男人,每次出事都是他们,每次都是他们把好好的日子捅出一个大娄子。
我可告诉你,仔细照看好小博,现在就他一个全乎的了。
别瞎说,搞得人汗毛都竖起来了。
我们家第一次发生变故时,我还是个刚上一年级的孩子,我记得那天下着大雨,我起了床,来到厅里,并没有早饭在等着我,母亲在流泪,姐姐坐在她旁边闷闷地发呆,再一看,门口很多泥泞和脚印,脚印坑里的水还是浑的,这表示很多人刚刚离开这里。我决定去厨房看看有没有饭吃,我得吃了饭赶紧去上学。我一路经过客厅、卧室,来到厨房,沿途都是打翻的桌椅、衣物、瓶瓶罐罐,房门大开,箱子和柜子的门都斜挂着,我躲着它们走,怕把它们碰掉下来。
抄家两个字是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的。我们在课间玩跳绳,几个老师靠着晒墙聊天,一个老师突然说:人只有在这个年龄才有幸福可言,老子坐牢,家里抄家,一家人愁得死去活来,她浑然不知,天天跳绳,比谁都跳得好。我一回头,那个老师正忧伤地望着我,虽然他及时移开了视线,我还是猛地醒悟过来,他刚刚说的那个人可能就是我,他们正在议论我。刹那间,我想起了那个下雨的早晨,家人的眼泪,家里的乱象,门口的泥泞。
冬天到了,我看到姐姐和妈妈在打捆一个包裹,里面有爸爸的棉袄,姐姐生气地扯开打好的包裹:舅舅已经交代过了,叫你找一件破的,补丁多的,这件才两个补丁,搞不好人家还以为他真的投机倒把赚了好多钱。妈妈立刻解开包裹,片刻,一件打满补丁、多处露出棉絮的旧棉袄被妈妈找出来,姐姐仍然气鼓鼓地瞪着妈妈:凭什么要我送?这都是你该做的事。妈妈垂下眼皮,像犯了错误的孩子,姐姐这是故意揭她的老底呢,在我们家,抛头露面的事从来没有妈妈的份,因为她不识字,也不识路,天下的路她只认得一条,那就是回娘家的路。她活着,除了生下我们,然后像牛一样干活,别的意义一点都没有。
姐姐是哪一天、什么时候出发的,我全无印象,我猜我大概是个发育迟缓儿,身边发生的事很少能刻进我的记忆里,即使有,也极其零星、极其片断。我记得有天晚上,我们已经快要睡觉了,突然有人敲门,妈妈拉开门闩,姐姐一头闯了进来,把手上的包裹皮往地上一掼,硬邦邦地坐在椅子上喘气,她的样子吓坏了我们,偏偏这时,妈妈赶我们这些小的去睡觉,我不甘心,折回来,凑近门缝,我看到姐姐在流泪,妈妈坐在她身边,一言不发地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