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阿城文集(套装共7册)》包括《棋王·树王·孩子王》《遍地风流》《威尼斯日记》《常识与通识》《闲话闲说》《文化不是味精》《脱腔》共7册。《阿城文集(套装共7册)》内容包括以往版本都有的《棋王》《树王》《孩子王》三篇中篇小说,以及以往所有中文繁简体版本的序言,还加入了外文版序言,如日文版、意大利文版,1985年初版时画家曹力为其所作的一幅漫画像这次也有收录。所以要论内容之全,没有哪个版本比得上这本。
作者介绍
我叫阿城,姓钟。今年开始写东西,在《上海文学》等刊物上发了几篇中短篇小说,署名就是阿城。为的是对自己的文字负责。出生于一九四九年清明节。中国人怀念死人的时候,我糊糊涂涂地来了。半年之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按传统的说法,我也算是旧社会过来的人。这之后,是小学、中学。中学未完,文化“革命”了。于是去山西、内蒙插队,后来又去云南,如是者十多年。一九七九年返回北京。娶妻。找到一份工作。生子,与别人的孩子一样可爱。这样的经历不超出任何中国人的想象力。大家怎么活过,我就怎么活过。大家怎么活着,我也怎么活着。有一点不同的是,我写些字,投到能铅印出来的地方,换一些钱来贴补家用。但这与一个出外打零工的木匠一样,也是手艺人。因此,我与大家一样,没有什么不同。
部分摘录:
苗族传统图案与上古文明 注:本文是作者在贵州省图书馆学术报告厅所作讲座,时间2014年8月2日。文中提到的图片作者建议参考《洛书河图》一书。
我日常的作息是读书写作到早晨,之后上午休息。今天这个上午,看到有这么多人来,实在让我敬佩诸位,同时也敬佩一下自己。今天的讲题是,苗族的传统图形与上古文明的关系。最近我在中华书局出了一本书——《洛书河图:文明的造型探源》,是我在美术学院的客座授课内容,里面有两个重要的部分,一是西南少数民族图形,一是夏商周青铜器的纹饰。今天在贵阳,专门把这部分展开说一下,跟贵州的地气接一下。
我个人的看法是,苗族文化中传统图形是和上古文明接续在一起的。在这之前,我看到的很多对苗族图形的解释,都是和周围的环境及日常生活等有关系。我在云南待过十一年左右,不断地产生怀疑,发现它们和居住环境关系不大,反而和另外的系统有关系。这个系统在最开始的时候我也没有能力去解读,慢慢地才发现它和早已不存在的上古文明有关系。
下面我们具体来看一下图形关系。河图和洛书是中华民族流传非常久的一个传说,孔子说过,“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可见在春秋晚期,像孔子这样的人,对河图很久不出现会产生焦虑,好像有大事情不得解,或者说有一种困局打不开,由此发出感叹。但是这也表明,那个时候,可能河图已经失传了。在安徽的凌家滩,一九八五年发现遗址,一九八六年开始进行发掘,到一九八七年,报告出来了,这次考古大发掘,后来被评为十大考古发现之一。当时出土了一块小玉版,我们来看,玉版上面的这个图形,当中是一个八角星纹,围绕八角星纹有一个圆,在外面还有一个圆,有很多指向标形状的“箭头”。对这个图形组合,有很多专家进行讨论探索。现场的考古专家告诉我们,出土时玉版是夹在这两块玉版当中的,我们看这两块玉版,合起来是一个龟,背甲和腹甲有对应的孔,可以穿绳缀合。
我们知道洛书在传说中是龟从洛水托出,因此,这样的组合形式,就是说龟当中夹着玉版,和我们传说当中的方式是一样的。
我下面介绍的这个论证和推导的过程,是社科院考古所的冯时先生完成的,详细的过程可以在他的《中国天文考古学》里面读到。我以前听老辈人说过,所谓洛书就是九宫,把一个十字倾斜一下,和直的十字重叠,就是九宫,所谓“交九”。九宫格中常常有米字,我们小的时候写大字,描红,都很熟悉。
冯时先生了不起的地方是继续往下走,也就是九宫右边的推导部分,纯粹的图像推导。我们看把相交的部分填实,就会出现这个八角星图形。这个非常不容易,一般人,包括我,是没有这个本事从这里跳跃到那里的。这步非常关键。有些专家认为,八角星纹是表达太阳放光芒,看来不是。
在冯时先生的这个推导之前,一九九〇年的《中国文化》第二期,王先生,有篇论文《八角星纹与史前织机》。王先生考证这个八角星纹与纺织机有关。不少人可能没有机会接触到织机,尤其是老的纺织机,在贵州会好一点,因为寨子里面还有织机。纵的线是经线,横着的是纬线,梭子带着纬线在经线中穿来穿去,这个工艺过程就叫“织”。织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要搬经这个方向的轴,上面的轴也跟着动,放经线下来。王先生说,八角星纹就是这个轴的侧面。王先生找出来很多非常翔实的资料,证明经轴侧面常常是有八角星纹的。一九九〇年以后,应该说这个问题已经没有人争论了,是共识。沈从文先生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里,也说到这个符形。我们在汉砖上看到的西王母,她别头发的簪,就是织机的经轴侧面的图形。
我比较了冯时先生和王先生两种结论之后,认为,虽然织非常重要,它是人类的伟大发明之一,用个符形来代表它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在祭祀的里面,或者说在更大范围的关系里面,冯时先生的结论可以涵盖,而王先生这个结论就比较窄了。我自己是采取冯时先生的结论,八角星纹是洛书符形。当然王先生的结论是有意义的,也不能否定,也许将来会出现更有力的证据。给思维留有可能性,思维最怕僵化,不留余地。
我们来看四千年前左右大汶口文化的彩陶器上的八角星纹,它和凌家滩的应该有同样的意义。而在苏州附近发掘的黑陶罐上面的刻画符,从刻画的笔顺来看,它与冯时先生推导的八角星纹不是很符合,但造型还是一致的。如果当时八角星纹就是用这个笔顺刻画,就非常珍贵了。这些符号很显然是在表达仪式组合,右边连接着类似旗帜,或者钺这样的东西,它们是有关联的。
在贵州的六盘水收集到的苗族绣品,八角星符形,清楚明白。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在云南的文山,听说苗族鬼师用这个符招呼四方神,这个符在衣服的背面。鬼师在做法事的时候常常俯身,于是这个符是朝天的。这个符在黔西南大量存在,是苗族造型图案里面的一个主题性符形。
这是上图符的全部,背小孩的那个篼,苗族对小孩非常重视,背篼上的符都非常重要。
我们看到,在安徽凌家滩,在山东大汶口等等地方的八角星符形,在贵州还存在。当中隔着千山万水,但是是一致的。
这个八角星符形,在辽河流域的民间刺绣中,在美洲的民间刺绣中,也都有。
苗族刺绣当中还有星象的大量图案,就是我们常说的东方苍龙,南方朱雀。我们看这两个图形对比:这个苗族刺绣的局部有一个蛇的盘旋,在它的头的正中,也是图案的几何构图中心,有一个米字形,可以理解为九宫,表达八个方向,东南西北,东北、东南、西南、西北;这个是商代的青铜盘,青铜盘在青铜器研究中,地位不是很重要,鼎、簋、卣之类的比较重要。但是这个盘我们要重新看待了,因为它像苗族图案一样,这是龙的头,这是龙的角,两个盘旋是一致的,它的几何中心是一个菱形。米字,菱形,都在正中。我们知道龙代表的天象是东方苍龙。我们现在来看这张夜空摄影:这是银河,夏季银河,东方苍龙由七个星宿构成,角、亢、氐一直到尾。在上古的时候,到尾就结束了,箕是后来又增加的,构成七个星宿,尾、箕在银河里;北极星在这儿,我们知道北极星是不动的,所有的星围着它转,因此它应该就是那个菱形和那个米字。苍龙顶着它,拱卫它,不断地旋转。看到这样的景象的时候,我们明白了河出图的河不是黄河,是银河、河汉。黔西南的蜡染里,有头在当中,一圈一圈密密麻麻绕出来图形,也是描绘这个星象。
河图出自银河,这个关系也是冯时先生在他的《中国天文考古学》里论证的,河图是苍龙拱卫北极星旋转,这个形象构成了后来黄河文明称之为的河图。
传说里的洛书和河图,实际上都是方向的关系和星象的关系。我们现在的天文知识早已超越古代,但是在上古,新石器时代,谁掌握了星象,谁的权力就具有神性,就具有合法性。当后来建立了以黄河文明为中心的大系统的时候,必然把这个话语权划归到黄河文明,因此叫黄河出图,洛水出书。
我们刚才看到的八角星符形在青铜器上几乎找不到,很显然,贵州苗绣里面的八角星符形直接就是新石器时代的符形,之后它就变成了活化石,一代一代传下来。我要说苗族图形有非常难得的保守性,如果它一年一创新,我们就看不到任何上古信息了。苗绣的保守性是贵州的一个重要的文明财富,应该子子孙孙永宝之。
北极星因为不转,它是天上唯一不转的星,因此古人说起它来就是一,太一,大一,或者泰一,泰山的泰,泰山就是祭祀北极星的。老子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这个大,都是在赞叹北极星。艺术家说我的音乐作品没声音,因为大音希声,这是恶搞大音希声。
回到苗族刺绣。苍龙里有个心宿,心宿在这,是由三颗星组成的心宿,很重要。先秦时称它为大火,也就是《诗经》里面说的“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的火。流是说心宿从南天正中开始向西倾斜了,也就是一个重要的节分点开始了。《诗经》里面有大量的关于星象的描述,其实在苗族的古歌里面也有很多。对于星象的描述不要掉以轻心,它里面有很古老和重要的信息。我们再看这张苗绣的图,这三个圆花是表达心宿三颗星。
苗族刺绣里还有就是南方朱雀的图形,也是一个主题性的东西。因此东方苍龙、南方朱雀是苗族刺绣从新石器时代继承下来的两个重要星宿方向。西方白虎在苗绣里面没有,同时北方的玄武也没有,如果有龟,都是洛书也就是八角星符的意思,四面八方与正中。这表明苗族的文明来源于东南,这样一个概念,顽强地重复它。
南方朱雀也是由七个星宿构成,这个是头,它的尾也在银河里。这张苗绣实际上是由七个圆圈组成的。因此它的意思是组成南方朱雀的七个星宿,这和我们苗族民间传说里面的七仙女、七姑娘是一致的。苗族鬼师带人游天界,到天上去玩,几乎像是个娱乐。我听说有的妇女玩这个乐此不疲,喜欢。江浙一带传说的天仙配,七仙女下来洗澡,其实就是七个星宿下来了,洗澡和河汉有关,后来留下一个仙女,最后生了孩子又被召回到天上去了。牛郎织女的传说,都是从南方朱雀演化出来的神话故事。只有苗族保存了这样的一个图形构成,直接传承上古文明。
我们来看,这是良渚文化的琮上很普遍的刻画图形。冯时先生在《中国天文考古学》中对这个有非常严密的考证,冯时先生说,这个尖是天盖的尖,下面是天极神,它是斗魁,和猪有关系。我比较怀疑这个,从造型上看,这个下面是爪。猪我们知道,蹄分两趾,偶蹄子。从诸多特征来看,我认为是龟。在苗族刺绣里面是一目了然的,一是这个尖,天盖的来源直接来自凌家滩的这个头饰,与良渚琮的图形是有区别的。二是天盖下面的这个小人,胳膊也是弯的。再下面呢,是龟。这个关系组合是天盖天极、天极神、龟。反证良渚的那个图形的关系,也应该是这样。这个组合关系,在苗绣里是主题型的图形,出现的频率很高。
我们来看这个百鸟衣,这是一个龟的变形,它的方向这边是头。
我们再来看凌家滩的这个天极天盖造型,它有两个眼儿,应该是可以缝在冠上面。戴这个冠的人应该是在巫术里面,或者是祭祀里面表演天极的那个巫师。这样的角色在古代叫尸,尸体的尸。
我们再看这是西周的一个小青铜人,在陕西发掘出来的。她头上戴着一个同样造型的冠,手上拿着两个八角形的鼓,鼓皮应该是羊皮,现在的东北巫师还在用同样的东西,敲打,召唤神或祖灵。
这样我们就能解读原来苗绣当中大量的这个符形,就是天极和天盖。
在苗族的文化当中,蝴蝶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经常被提到,叫蝴蝶妈妈。在苗绣里面,我们看到它的须被表达为天极符形,下面是蝴蝶的身体,身体里有我们熟悉的小亭子,苍龙被包括在蝴蝶的翅膀里面,下面还有一个小蝴蝶,同样有天极的符号。所以整个的画面是蝴蝶统摄了一切,蝴蝶代表了天极。
蝴蝶在苗绣里大量出现,永远保持着天极符形。蝴蝶在苗族文化中被称为妈妈,表明它是繁殖和生长之源。老子的宇宙观里面,推崇玄牝,玄是黑色,牝是雌性生殖器,黑色的雌性生殖器。说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勤是尽,无穷无尽。万物是由玄牝不断地产生,应该是母权观念的表述,因此当然是妈妈的意思。所以苗族关于蝴蝶是妈妈的这个观念,是老子所讲的宇宙关系。这样,我们再一次意识到,蝴蝶是跟上古文明联系在一起的。